《冯骥才三寸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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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三寸金莲-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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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句老实话,这鞋现在三文不值二文。我不是图您钱,是打算拿它买些北方小鞋带回去。您要是藏着各样北方小鞋,咱们换好了,省得动钱!〃
  〃那更好!您还有嘛鞋?〃
  〃老先生,您虽然见多识广,浙东八府的小鞋恐怕没见过吧!〃
  〃打早听说浙东八府以小称奇,我二十年前见过一双宁波小脚,二寸四。可头两年见过京城一女子,小脚二寸二。那真叫小到家小到头啦!〃
  〃那也比不过广州东莞小脚,二寸刚刚挂点零。一双小鞋,一抓全在手心里。还有福建漳州一种文公履,是个念书人琢磨出来的,奇绝!〃
  〃嘛绝法?〃
  〃竟然有股书卷气。有如小小一卷书。〃
  〃好呵!你都有?带来了吗?〃
  〃在旅店里。您要换,咱说好时候。〃
  急不如快,两人定准转天这时候在前边墙子河边一棵歪脖老柳树下边碰面。转天都按时到,换得十分如意,好赛互相送礼。又约第三天,互换之后,这瘦老头提着十多双小鞋穿过鬼市美滋滋乐呵呵往回走。走到一个拐角,都是些折腾碑帖字画古董玩器的。只见墙角站着一个矮人,头上卷沿小帽儿压着上眼皮,胳肢窝里夹一轴画,上边只露个青花瓷轴。
  瘦老头子一看这瓷轴就知这画不一般。上去问价。
  对方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叠在一起,翻两翻,只一个字儿:〃青。〃
  鬼市的规矩,说价递价给价要价还价争价,不说钱数,打手式用暗语。俗称〃暗春〃。一是肖,二是道,三是桃,四是福,五是乐,六是尊,七是贤,八是世,九是万,十是青。手式一翻加一倍。
  对方这〃青〃字再加上手式一翻,要二十两。
  瘦老头子说:〃嘛画这个价,我瞧瞧。〃撂下半口袋小鞋,拿过画,只把画打开一小截,刚刚露出画上的款儿,忽一惊,问道:〃你是谁?〃
  这矮子一怔,拨头就跑。
  瘦老头子本来几步赶去能追上,心怕半袋小鞋丢了,一停的当儿,矮子钻进小胡同没了。
  瘦老头子叫道:〃哎,哎,抓。。。。。。〃
  旁边一个大个子,黑糊糊看不清脸,影子赛口大钟,朝他压着嗓门说:〃咋唬嘛,碰上就认便宜,赶紧拿东西走吧,小心惹了别人,把你抢了,还挨揍!〃
  瘦老头子听见又没听见。
  这天早上,佟忍安打外边遛早回来,就要到铺子去,满脸急相,不知道为嘛。门外备了马,他刚出门一哧溜坐在台阶上,只说天转地转人转马转树转烟囱转,其实是他脑袋转。佣人们赶忙扶他进屋坐在躺椅上。香莲见他脸色变了,神气也不对,叫他到里屋躺下来睡个觉,他不干,非要人赶紧到柜上去,叫佟绍华和活受马上来。还点了些画,叫活受打库里取出带来。过了很长时候,才见人来,却只是柜上一个姓邬的小伙计,说少掌柜不在柜上,活受闹喘,走不了道儿,叫他把画送来。佟忍安起不来身半躺半坐,叫人打开一幅幅看。先看一幅李复堂的兰草,看得直眨眼,说:〃我眼里是不是有眵目糊?〃
  香莲瞅瞅他的眼珠说:
  〃不见有呢,头昏眼花吧,回头再看好了!〃
  佟忍安摇头非接着看不可。小邬子又打开一幅,正是那幅大涤子山水幅。
  平时佟忍安过画,顶多只看一半画,真假就能断出来。下一半不看就叫人卷上,这一是他能耐,二是派头。活受知道他这习惯,打画就打开一半,只要见他点头或摇头,立时卷起来。今儿要是活受来打画给他瞧,下边的事就没有了。偏偏小邬子刷地把画从头打到底儿。佟忍安立时呆了,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身子向前一撅,叫着:
  〃下半幅是假的!〃
  〃半幅假的,怎么会?别是您眼闹毛病吧!〃香莲说。
  〃没毛病!这画,字儿是真,画是假的!〃佟忍安指着画叫,声音扎耳朵。
  香莲走上前瞧,上半幅给大段题跋诗款盖着,下半幅画的是山水。〃这不奇了,难道换去下半幅,可中间没接缝呀!〃香莲说。
  〃你哪懂?这叫'转山头',是造假画的绝招。把画拿水泡了,沿着画山的山头撕开,另外临摹一幅假的,也照样泡了撕开。随后,拿真画上的字配假画上的画,接起来,成一幅;再拿假画上的字配真画上的画,又成一幅。一变二,哪幅画都有真有假,叫你看出假也不能说全假,里头也有真的。懂行拿它也没辙。可是。。。。。。这手活没人懂得,牛五爷也未必知道。难道是我当初买画时错眼了。。。。。。〃
  〃您看画总看一半,没看下半幅呗!〃
  〃那倒是。。。。。。〃佟忍安刚点头忽又叫,〃不对,这幅画是头几年挂在铺子墙上看的!〃说到这儿,也想到这儿,眼珠子射出的光赛箭。他对小邬子说,〃你拿画到门口,举起来,透亮,我再瞧瞧!〃
  小邬子拿画到门口一举,外边的光把画照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出,画中腰沿着山头,有一道接口,果然给人做了假!佟忍安脑袋顶胀得通红,跟着再一叫:〃我明白了,刚才李复堂那幅也做了假的!〃不等香莲问就说〃这是'揭二层',把画上宣纸一层层揭开,一三层裱成一幅,二四层裱成一幅。也是一变二!虽然都是原画,神气全没了,要不我看它笔无气墨无光,总疑惑眼里有眵目糊呢!〃香莲听呆了!想不到世上造假也有这样绝顶的功夫。再看佟忍安那里不对劲,一双手簌簌抖起来,长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得得得〃磕得直响,眼神也滞了。
  香莲怕他急出病来,忙说:
  〃干嘛上火,一两幅画不值当的!〃
  佟忍安愈抖愈厉害,手抖脚抖下巴抖声音也抖:〃你还胡涂着,铺子里没一幅真的了!我佟忍安卖一辈子假的,到头自己也成假的了。一窝全是贼!〃说到这儿,脑门青筋一蹦,眼珠子定住不动了。香莲见不好,心一慌,不知拿嘛话哄他。只见他脸一歪嘴一斜肩膀一偏,瘫椅子上了。
  立时家里乱了套,你喊我我喊他,半天才想起去喊大夫。
  香莲抹着泪说:
  〃谁叫您懂呢!我不懂真的假的,反不着这么大急。〃
  不会儿,大夫来了,说前厅有风,叫人把佟忍安抬到屋里治。
  香莲定一定心。马上派小邬子去请少掌柜,并把活受叫来。小邬子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说,活受卷包跑了,佟绍华也不见了。香莲听罢好赛晴天打大雷,知道家里真出大事了!白金宝问嘛事。香莲只说:〃心里明白还来问我。〃就带着桃儿坐轿子急急火火赶到铺子。
  只见铺子里乱糟糟赛给抄过。两个小伙计哭着说:〃大少奶奶骂我们罚我们打我们都成,别怪我们不说,我们嘛都不知道呵!〃香莲心想家那边还一团乱呢,就叫他们挑出真玩意儿锁起来,小伙计们哭丧脸说:〃我们不知哪个真哪个假。老掌柜少掌柜叫我们跟主顾说,全是真的。〃香莲只好叫他们不管真假全都拣巴一堆封起来再说。
  回到家,白金宝不知打哪儿听到佟绍华偷了家里东西跑了,正在屋里哭了叫叫了哭又哭又叫:
  〃挨千刀的,你这不是坑了老爷子,也坑我们娘仨吗。。。。。。你准是跟哪个臭婊子胡做去了,你呀你呀你。。。。。。〃
  香莲板着脸,叫桃儿传话给杏儿草儿,看住白金宝的屋子,不准她出来也不准人进去,更不准往里往外拿东西。白金宝见房门给人把守,哭得更凶,可不敢跟香莲闹。她不傻,绍华跑了,没人护她。她要闹,香莲能叫人把她捆上。
  这时,佟忍安给大夫治得见缓,忽叫香莲。他虽然不知道家里家外到底出了嘛事,却赛全都明白。两眼闪着惊光,软软的嘴里硬蹦出三个字儿:
  〃关、大、门!〃
  香莲点头说:〃好,马上就办。〃赶紧传话吩咐家里人急急忙忙把两扇大门板吱吱呀呀一推,匡啷一声,紧闭上。
  佟忍安赛块稀泥瘫在床上,头也抬不动,后背严丝合缝压在床板上,醒不醒睡不睡,眼神赛做梦。说话一阵清楚一阵含糊。清楚时,看不见绍华就死追着问,大伙胡诌些理由唬弄他;胡涂时,没完没了没重样地数落着各类小脚的名目。城里苏金伞、妙手胡、关六、神医王十二、铁拐李、赛华佗、不望不切黄三爷、没病找病陆九爷。。。。。。各大名医轮着请到,都说他大腿给阴间小鬼拉住,药力夺不回来。
  这天,桃儿领着香莲的闺女莲心看爷爷。莲心进门就爬上床玩,忽然尖哭尖叫,桃儿只当莲心给爷爷半死不活样子吓着,谁料是小脚叫爷爷抓住。不知佟忍安哪来的劲,攥住拉不开。死脸居然透出活气,眼珠子冒光,嘴巴的死肉也抖动起来,呼呼喘气,一对鼻眼儿忽大忽小。桃儿不知老爷是要活过来还是要死过去,吓得喊叫。香莲闻声赶来,一见这情景脸色变得纸白,一把将莲心硬拉下来,骂桃儿:
  〃哪玩不好,偏到这来,快领走!〃
  桃儿赶快抱走莲心,佟忍安眼里一直冒光,人也赛醒了,后晌居然好好说话了,虽不成句,一个个字儿能听清。他对香莲说:
  〃下、一、辈、该、裹、脚、了!〃
  香莲沉一下,光点头没表情,静静说:
  〃我明白。〃
  佟忍安没病倒之前,已经天天念叨这事。外边有的说放足有的说禁缠,闹得不安生。佟家下一代又都是闺女,莲心四岁,白金宝两个闺女,一个五岁,一个六岁,董秋蓉的闺女也六岁了。都该裹,只因为香莲说莲心还小,拖着压着,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莲,放在心里总是事。这会儿再等不及,心事快成后事了。
  佟忍安叫着:
  〃找、潘、妈、找、潘、妈。〃
  裹脚的事非潘妈不可。
  可是自打赛脚那天,潘妈见香莲穿上当年佟家大奶奶的小红鞋,拨头回屋就绝少再出屋,除去几个丫头找她画鞋样,缝个帮儿纳个底儿糊个面儿,再有便是开门关门送猫出屋迎猫进屋,不知她在屋干些嘛事。偶尔在当院碰见香莲,谁不搭理谁。香莲现在佟家称王,唯独对潘妈客气三分,有好吃的好喝的不好买的,都叫丫头们送去。唯独自个儿不进潘妈屋。可以说,她压根就没进过潘妈屋。
  这会儿,无论佟忍安怎么一遍遍说叫潘妈,香莲也不动劲,守在旁边坐。直到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睁大眼眨眼皮,好赛听嘛,再一点点把手挪到靠床墙边,使劲抓墙板,不知要干嘛,忽然柜子那边咔咔连响,有人?香莲吓得站起身,眼瞅着护墙板活了,竟如同一扇门一点点推开,走进一个黑婆子,香莲差点叫出声来,一时这黑婆子也惊住,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屋里。这黑婆子正是潘妈!她怎么进来的?难道穿墙而入?她忽地大悟,原来这墙是个暗门,潘妈住在隔壁呀!这一下,香莲把佟家的事看到底儿,连底儿下边的也一清二楚三大白了!
  无论嘛事,只要她一明白,心立时就静下来。她几年没正眼看潘妈,今儿一瞅大变模样,头发见白不见黑,脸上肉都没有,剩下皮包骨。皮一松褶子更多,满脸满了。只一双鼓眼珠子打黑眼窝里往外冒寒光。潘妈同香莲面对面站着怔着傻着瞪着,好半天。到底还是香莲更有内劲,先说话,她指着佟忍安对潘妈说:
  〃他有话跟你说。〃
  潘妈到床前站着等着。佟忍安说:
  〃预、备、好、明、天、裹、全裹!〃
  最后两个字儿居然并一起说出来的。
  潘妈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皮望了香莲一眼,这一眼赛刀子,扎进香莲心口。香莲明白这一眼就是潘妈闷了几年来要说没说的话。随后潘妈扭身就走,却不走暗门,打房门出去。黑衣一身,立时化在夜里。
  转天一早,香莲把全家人都叫到院里说道:〃老爷子发话了,今儿下晌,各房小闺女一齐裹脚,先预备预备去吧!〃说完回自己屋。
  各房,有的没声有的哭声有的说话声,都是低声低气。可快到晌午时候,桃儿忽然在当院大声叫喊莲心。香莲跑出房一问,莲心不见了!几个丫头和男佣人房前屋后找,连山石眼里、灶膛里、鱼缸里、茅坑里、屋顶烟囱里都找了,也不见。香莲脸色变了,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桃儿十八个嘴巴,把桃儿左边一个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儿不吭声不求饶掉着泪听着香莲尖吼:
  〃大门关着,人怎么没了?你吃啦,吃啦,你给我吐出来呀!〃
  哭得闹得叫得折腾得人都不赛人样。
  莲心丢了,当天裹脚裹不成。佟忍安知道后说:〃等、等、一、块、裹!〃那就一边等一边找。
  家里没有就到外边找。左邻右舍,房前屋后,巷头巷尾,城里城外,河东水西,连西城外的人市都去了,也不见影儿。这一跑,才觉得天津城大得没边,人多得没数。把桃儿两只脚都跑肿了,还到处跑。有的说叫大仙唬弄去了,有的说叫拍花的拍走,卖给教堂的神甫挖心掏肝剜眼珠子割舌头捯肠子揭耳朵膜做洋药去了。自打洋人在天津修教堂,老百姓天天揪着心,怕孩子被拐去做洋药。
  桃儿当着众人给香莲跪下,两眼哭得赛红果儿。她说:
  〃莲心怕真丢了,我也没心思活了,您说叫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香莲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会儿湿一会儿干。
  潘妈那边,早做好一二十副裹脚条子,染了各种颜色,晾在当院梅枝上,赛过节。几个小丫头看了都暗暗流泪说:
  〃莲心怪可怜的。。。。。。〃
  香莲听了就到佟忍安屋里说:
  〃莲心回不来了,别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脸一抖,发狠说一个字:
  〃等!〃
  七天过去,佟忍安熬不住顶不住,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来回串。说话嘴里赛含热豆腐,咕噜咕噜谁也听不清,跟着只见嘴皮动,连声儿也没有,早晌大伙在前厅吃过饭,董秋蓉留下来对香莲说:
  〃嫂子,我看老爷子熬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说句难听的,就这两天的事啦,莲心丢了,我的心也赛撕成两半。可你当下是一家之主,总得打起精神来,该给老爷子筹办后事了。再有,趁老爷子胡涂,裹脚的事快点了了算了。〃
  香莲这才默默点头,吩咐人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净了,摆上灵床。白事用品样样租来,还派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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