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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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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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因为“红卫兵”们都看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会唱“工农兵,团结起来向前进”的歌子,会懂得北伐战争的革命性质的。七舅舅的这张相片拍得实在不错,他身着戎装,戎装外还有一个大披风,披风悬于身后,长及地面,他侧身面对照相机,一手叉腰,一条腿蹬到身前一只木凳上,摆出一个威武的姿势。这姿势不知是他自己设计的,还是所路经的那个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代他设计的。总之很妙,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个性色彩。
  我不愿把这张照片提供给故乡的县志办公室,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对七舅舅这样的人物如此尊重,其实就一生的总体价值而言,我觉得我父亲就远比七舅舅更值得故乡看重,然而我父亲毫无希望进入县志,顶多是在关于我爷爷的小传中提到一句,他的子女中有一个是我父亲,更多的可能是连一句都没有,或者未定稿中有,到定稿时肯定要删去——仅凭一条精练的原则。
  我把这想法同那来自故乡的女郎说了,她颇不以为然。我们有这样的对话——
  我:你们搜集一个逃兵的照片干什么呢?
  女郎:我们是搜集县第一任中国共产党支部书记的照片。
  我:他那第一任支部书记的意义就那么重大吗?
  女郎:对一个县的党史来说,当然重要,这是历史,要尊重历史。
  我:尊重历史?
  女郎:对。尊重历史。历史首先是事实。我搞这个具体工作,第一环,也是关键的一环,就是把当年的事实加以搜集、还原。不管你七舅舅后来怎么样,当年他是县里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支部的第一任书记,那就要记下来他是第一任书记;尽管他后来脱党了,而当时支部里的另一位同志后来坚持革命,并且善始善终,最后地位很高,盖棺论定评价很好,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他移植为县里第一个党支部的第一任书记加以记录,我们必须还是要记下来:你七舅舅是中共的第一任支部书记。因为他占据着这个第一,所以我们打算搜集他的照片。就好比中共中央搞党史的会搜集陈独秀的照片一样,当然不是因为他当了“托陈取消派”而搜集,而是因为他是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而搜集。
  我:我七舅舅成为这个第一,我想有着这许多的偶然性……
  女郎:陈独秀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一任总书记,也有人认为有着偶然性。不过这属于分析研究,是历史的另一层面,历史的基础是原始事实。根据同一原始事实人们可以形成不同的历史观点,甚至构成完全不同的史学派别。
  我:啊!
  我感到惊讶。故乡竟有这样的新女性。她对历史的见解不管是否正确,听起来蛮新潮。我打听出来,她不过毕业于地区级的师范专科学校,因为她也算是当地的干部子女,所以毕业后没有分配到中学里当教师,而是得到了现在这样一个工作,不过听她的口气这也只是她向上进取的一个中间环节,她的下一步我揣测是上调到市里或者省里的一个理想的机构工作。
  她跟我讲历史,告诉我历史有着怎样的几个层面,其实不用她宣谕,我也是一个富于历史感的人。我以为历史不仅包含着流动冲突交融生灭的人和事,更包含着空间景观的变化。我想起了那遥远的故乡县城。幼儿时母亲曾带我回过故乡,不过我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对故乡的感知是“文革”中回那里看望“复员”的父亲和跟随他的母亲。记得是在一个只停车两分钟的小站下的火车,下车时天麻黑。那地方只有两栋建筑,一栋是小站的候车室及办公室,一栋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公共厕所。我在小站那小小的候车室的一条破朽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半夜几次被臭虫咬醒,但我居然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地在那里熬到了天亮,天亮以后,我利用了那叹为观止的公厕,然后步行两里路去圩上赶搭长途公共汽车。那汽车是从城里淘汰下来的,前面有“大鼻子”,所有窗玻璃都缺失了,因此通风状态极其良好。上车后我占据了一个靠近司机的座位,司机座位上悬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拙劣的书法写着:“禁止吸烟。严禁与司机谈话”。司机上来了,与当地满目皆类的众人那矮小精瘦的形象呈鲜明的对比,竟是一位横宽的胖子。他一上车便有人向他进烟,他便立即抽起了香烟,车子发动、行驶了,他不断扭过头来,同后面的熟人聊天,言谈极欢,那块禁止吸烟及禁止与司机谈话的木牌就在他头上晃动。通向故乡的公路是没有柏油只铺沙石的“战备公路”,高低起伏,时有丘陵上的盘旋,虽然所经的山路难称险峻,但偶尔车窗外也能呈现出十几米几十米的落差。那司机满不在乎地一边吸烟一边扭头说笑地开车,车身颠簸而转弯急促,使我一颗心不时跳到嗓子眼儿,于是我终于憋不住地问那司机:“这条路上,翻过车么?”他望着我,嘿嘿地笑着说:“啷个没翻过车,你往右首看嘛,那不就是几日前翻的?”车子猛地一抖,擦着崖边的界石一转,我朝他头甩的方向一望,果然,崖下有辆已经摔瘪的四轮朝天的破汽车……
  四牌楼 第十二章
  尽管那时的北京城远不能和如今的北京城相比,但毕竟有北京饭店,有王府井大街,有三开门的长型公共汽车,有冰激凌和橘子汽水,也就是说总还有点现代化的气息,而遥远的故乡啊,水田中迟缓的耕牛,竹丛中陈旧的瓦房,小路上头缠旧布肩背箩筐腿脚暴突着蚯蚓般青筋血管的乡亲,都使我觉得历史的篇页仿佛在这里掀翻不动停滞沉落……
  然而我很快也就改变了想法,我注意到那简易公路一旁每隔百米左右便有一座新砌出的小碑座,尽管用砖材不多而以土坯堆砌为主,但碑顶上还是做成宫殿式华盖,中心刷上白粉,而以红颜料书写着“最高指示”,这就提醒着我历史的脚步并没有绕过这穷乡僻壤。这毕竟是1923年便有了第一个党支部的地方。
  几乎经历了整天的颠簸,终于开到县城了。我很惊讶于县城几条用青灰和炉渣铺成的马路,为何呈现出明显的球面形,中间比两边竟高出一尺左右,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们是仿效城里的柏油路来铺敷的,但考虑到晾晒稻谷及雨后泄洪的需要,所以修成了这样的拱形。在故乡父母的居处我遇到了许多的亲戚,有在县政府工作多年仍未到过省城的小干部;有在县中学教了多年初中物理课但仍然没有使用过电灯的老教师;也有算是当地打扮最时髦的青年问我从北京的五层楼房上朝下看腿会不会发软?……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自己的故乡,毕竟这里的穷山恶水养育出了我们家族——父系的和母系的。出现了我爷爷、我父亲、我七舅舅等许许多多走出那狭小的天地的各式人物,他们的个人命运,或强烈或微弱,或一度或长期地与民族的现代当代历史进程相交融。
  前两年我回过一次故乡,严格地说是路过故乡,我是随一个参观团去往一处著名的摩崖石刻。旅游车在故乡停下来,用两小时给大家吃饭。我很惊讶,公路依然大部分还是沙石铺的简易公路,但那一座座的“最高指示”碑已无影无踪,真不懂为什么连一座也不加保留,就如同现在许多家庭中居然找不到一册“最高指示”的语录一样,那时候每个家庭起码有四五本以上的“红宝书”,何以事过境迁,便一概不留?敢问故乡修党史的女郎,这也是历史的一个层面么?何以涌来时如醉如狂,消去时如雾如烟?
  然而必须对故乡刮目相看。拱形马路已铲平重修;五层楼房已不稀罕,阳台上朝下俯望的青年人双腿肯定不会发软;百货店橱窗中陈列着20英寸的彩电;路边拐角处竟有一家新开张的冷饮店,出售着咖啡冰激凌!
  当旅游车开出县城后,我隔窗眺望丘陵田原,尽管仍有水牛耕地的画面,但竹丛中毕竟增添了青瓦白墙的新式农居,而且屋顶上还高耸着叉子形的天线。我相信,尽管有的汹涌而来的东西会一旦消去,但已经有了楼房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无楼状态;已经有了电视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到无电视的境界;已经吃过冰激凌的青年也不可能再去禁绝生产冷饮的机器……历史!你的疏松与坚实、无形与有形、情盛与情衰、迟缓与突进,究竟由着怎样的内在机制运作?
  仔细地想一想故乡,有助于理解我那七舅舅。起码可以理解一半。
  面对着本世纪初的民族现实,振兴图强是许多读书人的共同愿望,这愿望凝聚为革命,革命的洪流席卷了大半的读书人,尤其是热血青年。
  然而七舅舅何以在那个历史性的夜晚,断然退出了洪流,去延续他那一变而为平庸猥琐的生命?如今与我平辈的亲族中对他的这一巨变各持己见,有的判定他是被白色恐怖吓破了胆,有的估计他是被事态的混乱懵昏了头,有的怀疑他当初的亢奋激进里就埋伏着投机与权变。然而是瑶表妹的分析最有特点,她说那肯定是七舅舅终于清醒冷静地发现,他是误选了自己所应扮演的角色,他如果继续扮演下去,不仅自己吃力而痛苦,对群体和社会也都将造成损失。所以他急流勇退,及时地改扮他所适宜的角色,结果他改扮得非常成功。半个多世纪来从口腔中得他益处的人数以万计,所以,她认为七舅舅后三分之二还多的生命比他前三分之一还少的那部分生命更有价值。她断然斥退了我那“平庸猥琐”的考语,她说:“历史需要始终勇猛前行的革命家,历史也需要兢兢业业医术精良的牙科医师;历史常常强迫一个人扮演并不适合的角色,能够及时发现自己不适合,并及时改扮更合适的角色,这也是一种大智大勇,这恰恰并不是平庸,更不猥琐。”
  跟瑶表妹争辩于我很不利。因为毕竟她在七舅舅身边生活过多年,并给七舅舅送了终。更何况瑶表妹还掌握着七舅舅的一桩隐私,听她讲来真令人遐思绵绵。
  据瑶表妹说,那是七舅舅逝世前两年的一个春日。她的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活动,在运河边一个江南水乡风味盎然的镇子上,瑶表妹竟突然尿急,而所在的运河边并无公共厕所,不得已,她便向一位正坐在河边风雨廊下自家门前守摊子(卖一点香烟糖果之类的小食品)的娘娘求情,那娘娘并不见怪,便把她引进了自家房内,一直引进最里面一间,那是间睡房,有老式的悬帐睡床,古旧的五屉桌,等等。房中有一面大衣柜,那娘娘将她引向那大衣柜后,在那三角形的空间中,有一只漆得光光亮亮的木马桶。这当然大大地解决了瑶表妹的燃眉之急。事毕,瑶表妹千恩万谢,那娘娘更显得慈眉善眼,竟端来舀好水的铜盆,放置在古色古香的旧盆架上请瑶表妹洗手,洗毕又递过干干净净的毛巾来让她擦手。就在瑶表妹擦手之际,据瑶表妹说,简直像有一道闪电突然射进了她的眼里,她一时懵了,呆傻地定在那里。
  四牌楼 第十二章
  原来,那睡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12英寸的旧照片,镶嵌在一个木质的镜框里,那照片上坐着三位成年人,站着一位幼童。当中的成年人年纪颇大,一边是位妇女,对比之下相当年轻,那幼童就站立在那妇女膝前。另一边呢,则是一位男士——尽管相片上的男士也很年轻,并绝非胖人,但瑶表妹本能地认出来——那是七舅舅!绝对是!
  瑶表妹出神地望着那张照片,不禁脱口发问:“相片上是谁?”
  那位娘娘回答她:“当中是我公公,早去世啦,我也没见过。这边是我婆婆,前几年也过世了。这个小人么,是我男人。他现在好老了,在镇子上五金公司做事。”
  “那,这边这位是啥人呢?”瑶表妹只好指着主人没有介绍的一位,盯着她问。
  “那是我们一位亲戚,我男人跟我都随小辈们叫他七舅舅……”
  大概那位娘娘从瑶表妹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便不打算再招待她,而提醒她说:“大妹妹不是说你们就要集合回上海么?大妹妹不要误了车子好哩……”
  瑶表妹心里乱哄哄的,哪里肯移动双脚,她坚持打探:“你们叫他七舅舅!那,你们现在还来往么?”
  那位娘娘的眉眼全变了,据瑶表妹形容,仿佛一盆脏水倒进了莲花池,她满脸乌黑地对瑶表妹说:“完了事了,请你去吧!”
  瑶表妹恍恍惚惚地出了那户人家,恍恍惚惚地至集合地点,恍恍惚惚上了带空调设备的飞机舱式旅游车,单位的人都以为她病了,有人递药给她,有人递水壶给她,她糊里糊涂地吞了、喝了,闭上眼,放倒座椅半躺着,心里头仿佛有许多部电影片子映在同一个屏幕上,直到车子进入上海市区,车窗外显示出万家灯火,她才痛切地感到悔恨——竟没有记下那户人家的门牌号码,更没有能知道姓甚名谁!
  然而当瑶表妹把这梦一般的遭遇告诉我时——其时七舅舅已然去世——我不用她帮着分析,便立即悟出,那照片中的老一点的男士,便是我的爷爷,而那年轻许多的妇女,便是与爷爷相爱并同居的湖南农运中的女赤卫队长。传说曾是位左右手都能开枪的双枪将,而那依在她膝前的男孩,便是我的一位叔叔!瑶表妹所见到的那位摆小摊子的娘娘,不消说便是我的一位婶娘!
  我当然要追着问瑶表妹:她回到上海以后,可曾向七舅舅打听过:他承不承认跟这样一个人家来往过?他们都是谁?而最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直到最近是否仍同这家人保持着联系?
  瑶表妹说,她曾寻找一个七舅母和保姆都外出,而七舅舅精神尚好的机会,把她在那运河边小镇子里的遭遇,细细地讲给了七舅舅,她自然重点描绘了那张旧照片,并且重复了那位摆小摊娘娘的话:“我男人跟我都随小辈们叫他七舅舅……”讲完,她坦率地问:“那个七舅舅就是你吧?你该把这家人的事告诉我们才对!”
  据瑶表妹形容,七舅舅很平静地听她讲述一切,面对她提出的问题,也很平静,然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瑶表妹盯住七舅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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