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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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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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再不可能原谅大哥。铸成永恒的仇子情结。
  原来,那天大哥大嫂来看望爸爸妈妈之前,从北京来了两个搞外调的人,那两个外调者是为爸爸在重庆海关的老同事方伯伯一案而来。方伯伯方伯母都是打入国民党海关的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不仅调京担任要职而且正是由他们的推荐,指出爸爸思想倾向进步,为人正直,海关业务熟稔,更有许多暗中帮助地下党特别是掩护地下党员的善迹,所以后来才得以也调入北京,委以相当的重任……“文化大革命”当中,方伯伯方伯母因党内斗争受到牵连,都打成“走资派”,方伯伯更被指认为“黑帮分子”,这倒都不足以为奇。问题是,现在到了“运动后期”,方伯伯的问题已大体查清,虽有“走资”问题,但不属“顽固”,“黑帮”够不上只算是“执行过黑线”,基本上可以考虑予以“解放”,降职使用。但从部队转来的一份揭发材料里,却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就是在1948年左右,方伯伯曾托揭发人到香港做过一次款额不菲的投机买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否至少有敌特的嫌疑?因为当时的地下党,并没有让他做过这么一回事,据他自己解释,那是纯粹的一种个人经济投机行为,当时国民党海关的高级职员,做那类的事形同家常便饭,但“专案组”的人特别是年轻的“造反派”怎么也不相信,因而派人外调,为什么要查到爸爸这里?因为那份揭发材料的作者,便是大哥,大哥在材料里首先提到了爸爸,由爸爸才提及方伯伯……
  外调的人走了以后爸爸七窍生烟,但他毕竟已然年迈,只瘫坐在藤椅上任那烟焰往心里冒而无从向外蹿……那两位外调者打算第二天再到镇子上找大哥,所以大哥懵懵然,还端着洗脚水去孝顺爸爸,活该他被当场喝骂……
  四牌楼 第十六章
  你不想把方伯伯的那段历史那个行为搞清楚,你估计大哥的揭发并非造谣而基本上全是事实——当年他同爸爸吵翻离家出走,方伯伯不仅周济了他而且也确曾托他搞过那样一次投机买卖;但你一直在苦苦探索大哥写出那样的揭发材料的原始动机,他究竟图的什么?!
  爸爸恨大哥,但爸爸至死不清楚大哥为什么总做这一类的事。
  你却终于憬悟。你想起曾听大哥说起过,他很羡慕当年一个叫邹志彪的一起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人,那人在部队路过自己家乡的时候,亲自冲到自己家里把自己的地主父亲捆绑起来并且拖着他一直拖到人群面前,当着众人把那下体已经拖烂的父亲枪毙掉了。
  大哥就总想显示那样的功勋。
  同他忽然想显示出他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女都更孝顺爸爸一样。他年近半百了还跪在爸爸面前为爸爸洗脚。
  那是一种总渴望在极端性行为中得到价值确定的快感的天性。
  ……“文化大革命”都接近尾声了,忽然有一天你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同事对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你说:“蒋老师,有个乡下人找你,在教研室坐着哩。”
  你急忙走往教研室。你那个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满脸烟气鱼尾细碎嘴唇乌黑衣衫破敝的瘦子,脚底下撂着个用粗针脚缝补过的脏兮兮的旅行包,你一进去他便转过身子,用一双细长的眼睛斜睨着你,脸上现出一个“怎么着,弟娃,你能不帮我吗”的夸张表情。
  那是千里迢迢“盲流”入京的大哥。你忙把他带往校外家中,给他找东西吃。
  他是有为而来的。
  他要去找《红旗》杂志社。他说他一个月以前寄了一篇文章给《红旗》,他自认有相当的“爆炸性”,搞好了将犹如“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或至少犹如当时不断爆出来的那些个“新生事物”,比如敢交白卷的英雄呀,“一个小学生的日记”呀,“小靳庄批林批孔批现代大儒的民歌”呀,等等。同时,他又带来了更多的文稿,都在那个旅行包里,他几乎什么别的东西都没带,一路上充满自信和希望地提着他那些在乡村昏暗的灯光下写成的文稿。
  你听着,不想讨论,不想劝阻,甚至宁愿他能成功——但你深知那几率在他而言几等于零。
  后来大哥去了《红旗》杂志社,一个编辑到传达室接见了他,说了些鼓励的话,稿子嘛原有的和带去的编辑部都留作参考。
  ……你把大哥送上回程的火车。他在车窗里充满憧憬地对你说:“就算这回的这些都不行,下一回我写好点他们肯定采用,你等着瞧吧!”
  后来“四人帮”垮台,《红旗》彻底改组了。大哥那堆“留作参考”的文章下落如何呢?
  大哥跑回广州活动。一批人同时活动。都得到平反改正,大哥亦然。当然也不能再回部队,改为在广州转业。刚时来运转大哥就爆发了肺癌。他经历了一个疼得钻心入髓的时期。但大哥是条硬汉,他强忍着巨疼拒不呻吟。
  他渴望着在这个世界上创立奇勋。他没有成功。
  大哥跑回广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时候,你们底下几个子女都动员爸爸给原单位写信,要求落实政策。那时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长莫及,只有二哥可以从成都赶到县里同爸爸面谈。
  据说爸爸一听二哥开口说应要求落实政策就光火了。
  爸爸说大哥跑回广州活动是“胡闹”,说他就该被遣送原籍,部队当时那样做“一点也没有错”,又拍着桌子说:“莫把我和那个坏东西混为一谈!我是革命干部光荣退休,他是犯错误下来改造!”还说:“在这里跟贫下中农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你们照顾!我讨厌城市!我喜欢农村!”
  但据妈妈私下里跟二哥说,爸爸心里头其实十分的矛盾,听到越来越多以往被错打错划和粗暴处置的干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当然也感到自己这些年来被如此对待十分地委屈和难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软更不容他采取任何主动,他就总是跟妈妈唠叨,什么这个人历史上真有严重问题,怎么可能重返单位工作?那个人确有“恶攻”言行所以罪该下放又怎么可以请回城里教书?他不能怀疑那些消息的真确,便断定“这都是一时的翻案之风,早晚会遭到反击”,声称,“我是一心一意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在这里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却又多次对妈妈流露:“到底年纪大了,这个地方的茅厕上起来实在恼火啊,要是还有单元房住有个抽水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几十年的家底儿,教起学生来总比那些个新手省力啊……”
  被爸爸视为十恶不赦的大哥竟被共产党大赦善待了。消息传来,爸爸不是高兴而是气恼,妈妈把大哥的来信递给他,他一把扔到地上,总算没有扯碎,大哥给爸爸妈妈寄去的花旗人参茶(是用补发的工资倒换成一部分外币兑换券,在广州友谊商店买的,弥足珍贵),妈妈取出来以后便不敢向爸爸显示,也不敢贸然冲出来给爸爸喝。
  四牌楼 第十六章
  大哥的死讯传来,妈妈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爸爸,爸爸听了竟说:“死了好,这就清净了。你要哭另外找个地方哭,我不要听!”
  但那以后没几个月,爸爸突发脑溢血,也去世了。
  在那另外一个我们生人难以捉摸的世界里,爸爸和大哥还是互不相容吗?
  永远结算不清的父子之仇!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现。
  多年不见。尽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离北京很近,但同你很少联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都怕别人突然跑来打扰。谁也都没有无端跑去叙旧的闲情雅致。
  二表姐刚随一个天津的考察团访美归来。她因为英语口语极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身又是工程师,有专业知识,说起行业英语也得心应手,所以不仅她所在的设计院组团出国总少不了让她当秘书长兼口译,许多外单位还经常来借用她。开头她颇得意,后来便有厌倦之感。
  这一回因为出访团从团长副团长起不知怎么的都打算在北京的“出国人员服务部”用外汇指标购买洋货,买妥直接从北京运回家中,而不愿回到天津再买,二表姐却无购货兴趣,所以就与他们“脱钩”,抽空跑到你处聚聚,当晚再与他们汇合,乘面包车回津。
  你同二表姐坐在长餐桌两边娓娓谈心。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轮满月,当年的丰腴和鲜美都几无痕迹,下颏变尖了,眼角的鱼尾虽经化妆掩饰,到底仍难藏匿,但一笑一颦之间,却依旧风度不凡,加以穿着洋而雅,简而精,对面望去,倒颇有薄云掩弦月之感。
  东一句西一句。啜饮着信阳毛尖泡制的冰茶。
  ……在华盛顿,去寻找了那当年随父母住过的小楼,当年那是中国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产不知属于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响了门铃。门缝里一张西洋老太婆的脸,满布疑惑,双眼更流露出对黄种人的不信任,但月明表姐一开口英语那么地道,且扼要地说明了原委,伊便允许她进入了……大客厅,小客厅,回旋楼梯,阳台,阁楼……少女期的往事,一一袭上心头。当走进那间当年她同姐姐霞明合住的房间时,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陪她走来走去的西洋老太婆理解了她,将她揽到怀中,拍着她脊背说:“哦,亲爱的,我们都有丢失的岁月,都有……”
  ……记得那时官邸中雇得有保姆、男仆、厨师多人,都是白种人,你姑妈曾很得意地对晚辈们说过:“那时候我跟你姑爹偏不雇亚洲人,也不雇黑人,偏雇白人,我们就是要白种人伺候我们!”但共产党并不细究你姑爹姑妈那时候雇的是什么人种怀着怎样的足堪肯定的民族情绪,即使后来姑爹起了义,也认定那是一段反动历史……
  ……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上遇见了香姑姑,准确地说是香姑姑自己打电话来找到她的,香姑姑就还有那么大的本事,只根据一个她到了美国的模糊消息,便能查明她的行踪,并将电话打到她只住一夜的旅馆房间……香姑姑让女婿开车来接她,去见面——又并非到女婿家,而是到另外一个老朋友家……去了月明表姐就发现那香姑姑所说的老朋友其实是当年重庆自己家中的常客,准确地说那并非香姑姑的什么老朋友而是姑妈的老朋友,但香姑姑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或者说吸附力,让人家把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予以接待……香姑姑俨然一副侨寓美国多年的派头,不知底里的人谁能想像到她一度在青海大柴旦的土坯房里生活过8年,并且那时有个口头禅是:“这个思想改造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都一迭声地问姑妈的近况,月明表姐自然说好,问为什么不到美国来玩玩?月明表姐心中暗笑,因为你们光是空口问,谁发邀请?谁作经济担保?机票款谁付?……便只说总的状况很好,只是最近身体有点小恙恐怕一时难以远行……
  香姑姑与其说是为了与月明表姐欢聚为了问候姑妈,不如说是为了向月明表姐并透过月明表姐向姑妈展示她那老来俏的新生活……
  ……姑妈生活得怎样?很难说不好,但实在是颇为怪异。“文革”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后,就让姑妈迁到了一处平房中,那平房质量不错,除厨房外有两大间她一个人住也还过得去,请个保姆白天来照顾她的生活倒也不劳她自己做饭洗衣,但却没有了自己独用的厕所,必得到院里公用厕所去方便,那公厕不仅简陋,且使用者不讲公德因而总是肮脏不堪……儿女们去看望她时总劝她向有关部门反映一下。因为年纪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厕所一不小心滑倒晕厥那后果不堪设想,应请求给换一处有卫生间的住宅居住,她便厉声驳斥:“我蒋一溪一生革命,从来没向组织上伸过手!”可怎么跟她对话呢?她总觉得1925年随爷爷跑到广州加入何香凝主持的妇女运动讲习所是革命;1928年到天津参加市党部的妇女部工作是革命,因该国民党市党部不服从南京国民党中央的指示后被解散改组,她参加了抗议活动,自然更是革命;再后来她被国民党以公费派往法国留学,学幼儿教育,因担保人是何香凝,因而亦属革命;再后来她嫁了姑爹,因姑爹在国民党军队中非蒋介石嫡系,据说在她支持下又抵制过派往“剿共”前线的命令,因而还是革命;后来抗日战争期间姑爹没带兵去跟共产党搞摩擦而是参与了开往缅甸的远征军,从而是继续革命;抗日战争胜利后姑爹赴加拿大、美国担任大使馆武官,参与了许多战后清算德意日法西斯的外交活动,她作为武官夫人也频频出场,焉能说不是革命:而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赴大西南时,明明姑爹和她可以带领一家子随蒋介石飞往台湾,却毅然地宣布了起义,封存了物资,维持了市面秩序,使解放军得以和平进入,当然是最充分最彻底的革命……确实,在这一环又一环的革命进程中,她也曾住过豪华宅邸,享受过超常待遇,但那都是“组织上”安排的、给予的,“我什么时候伸过手?!”
  四牌楼 第十六章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两边,品着茗探索姑妈这种心理逻辑和精神状态的深处隐秘,姑妈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可挑剔的革命生涯和无可争辩的革命者身份么?在她那些语言符码背后,是不是有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惶恐和畏惧?……
  ……后来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将何先生当年的几个女弟子请到北京,给她们提供良好的条件,以撰写关于何先生的回忆文字,你去姑妈她们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妈,并帮助姑妈整理写出的文稿,结果你发现姑妈和那几位同辈老太太有些行为真是滑稽透顶……
  ……廖承志专门派了一辆小轿车,供她们必要时使用,但在食堂同桌进餐时,你便也许会听到她们一个在说:“我今天坐公共汽车去看了侄女儿,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个则说:“让晚辈到这里来看我吧,我要抓紧回忆录的写作,我可没有往外跑的时间!”而再一位,比如说姑妈,便会冷笑着以“后来居上”的口气说:“看来看去有什么意思?新社会讲究什么虚礼!我侄儿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我跟我扯什么闲篇,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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