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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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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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敢不尽心!”刘若愚心中激荡。
    倒不是因为能管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官,而是因为这个任命已经再清晰无比地告诉众人,日后他刘若愚就是太子的大管家。那些骑墙两顾的家伙,到了此刻总该能看清楚风向了。若是田存善聪明一些,也该过来请罪请安老老实实打下手。
    朱慈烺继续道:“外臣傲慢,我用不起。你从涓、女之中选些文笔好的办文,腿脚勤快的办事。若是不够就去外面找,制定好名册,一应开销薪酬都由我出,不许养私人办公事。”
    刘若愚眼下的身家也养不起什么私人,连声称是。
    朱慈烺盘算着宋弘业回来的日期,走到空旷处转了转腰,踢了踢腿,道:“我去跑两圈,有事随时报我。”
    “是。”刘若愚应声而出,脑子里已经将要办的几件事排了顺序。相应的人选也已经有了影子。
    比如:去请权贵赴宴多少要吃些委屈,得派田存善那边的人去;豪商大贾那边,跑腿钱能拿到手软,这差事得给王平,还他人情;去宫里请大珰,那是得罪人的事,得让田存善亲自去……至于张天师,也罢,亲自跑一趟结个善缘吧。

卅二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三)
    太子在这个时候宴请官民,并不合宜。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太子要筹钱赈灾,但总得先见过东宫属官吧!正经官员不见,派些阉人满世界跑,这得多难看?不过这种事显然没必要去跟皇帝告状,想必皇帝知道得比他们还早些,甚至可能本就是皇帝的授意。
    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大明官员,乃至国子监的监生,纷纷将启本投到了东宫外邸。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东宫又不是皇宫,还有通政司这种机构负责传书。这些启本送到门房就被留在那里了,太子压根没有兴趣看。
    太子的晚宴却如期举行,听说筵席上只有一壶薄酒,两碟素菜,更没有歌舞女乐。这多少堵住了卫道士的嘴。好歹太子不是个铺张浪费,糜烂公帑之人。
    实际上外界传言还是不够切实。
    这次筵席的配置哪有那么奢华!
    每人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所谓两碟素菜,其实是一碟水煮落花生,一碟豆腐干丝。而且太子似乎没有让大家尽情享用的意思,每人面前筷子都是竹子做的,上面还带着毛刺,这让用惯了象牙、沉香木筷子的贵人们,怎么动手往嘴里放?
    不过女乐还是有的。
    众宾客向皇帝陛下遥敬的时候,教坊司演奏了《炎精之曲》。
    奏完就被太子赶走了。
    “今日招待不周,诸位不要介意。”太子命人轻敲铜罄,开始讲话。
    下面众人知道肉戏来了,精神一振,着力应付,心中冷笑:任你说得花好稻好,咱们只要捂紧了钱袋子,还怕你硬抢么?
    大明虽然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律令,但社会文明已经发展到了皇帝也不能随意抄家灭门的地步。皇帝看似权力没有任何限制,一旦得罪了整个士林,成为“暴君”,文官们即便不煽动民众闹事,也会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让圣旨出不了紫禁城。
    游戏规则就是如此,造血机制也决定了皇帝能够见到哪一类人。他们隶属于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和关系网,但归根到底只会是文官体系认可的人。
    国家的抡才大典,说是选择才能之士,其实说穿了就是选择文官预备役罢了。无论是昨天杀了周首辅,还是明天换了陈首辅,其实根本解决不了皇权受限的问题。虽然这在某些理论中属于社会进步的表现,由一姓dú cái进化成了阶级统治,但身为皇太子,并不是很乐见这种“高级”。
    掣肘实在无处不在!
    朱慈烺看着下面一张张斗志昂扬的面孔,知道他们这是在准备与自己好好斗一场,顿时也来了干劲。他大声道:“国家事今日且不谈,只谈谈诸位自己的身家性命!”
    下面传来整齐的吸气声,纷纷暗道:真是要动手明抢么?太子就不顾天下物议了么!
    “如今鼠疫横行,诸位都是千金之子,身处危墙之下,莫非就没个条陈么?”太子口吻出奇和蔼,又道:“很快《防疫细则》就要下发到每个街坊,大家照此施行,可保家中平安。”
    “太子仁善!”勋贵们不失时机地带头歌颂道,顿时响应无数。
    朱慈烺轻轻压了压手:“不过要想真正安全,还得在全城内大肆灭鼠、消毒、治病,安置流民,焚化尸体。这些事,归根到底就是银子的事。”
    “殿下!草民愿为国出力!”宾客中有德高望重之辈,高声应道。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
    那位人群中的老人缓缓起身,躬身进言道:“殿下以国本之尊,亲自赈灾,怎不让人唏嘘仰止?草民张德隆,愿捐五百两为京师百姓纾难!”
    众人之中有的转脸偷笑,有的一本正经,都在等着太子讨价还价。他们并不介意再一番过手之后多给个三五百两,但是这种跟太子平起平坐的感觉,却是银子买不来的。
    “他是德隆粮行的东家。”刘若愚站在太子侧后,躬身踏前一步,轻声道:“家资百万。”
    此时的粮商比后世的房地产商还要有钱。非但有钱,而且有势。他们掌控着国家的命脉,粮食!一旦粮商集体罢市,或是囤积不售,朝廷唯一能做的就是砍了他们。而即便这种下策,也会因为粮商背后的大地主而无法施行。
    因为朝廷之中每个官员,都是不小的地主。在他们考中举人的时候,乡党们就会拖家带口投充门下,以避免朝廷征收的税赋。若是有人高洁不肯收纳,甚至还会被宗族亲戚戳脊梁骨呢!
    朱慈烺知道其中情弊,并没有直接作出动摇自家统治基础的打算。
    他望着这位率先出头的老人家,柔声问道:“老人家高寿?”
    不谈钱粮,不谈大义,只是问寿。
    张德隆颇有些受宠若惊道:“小老儿不敢当太子垂问,敢启太子:小老儿今年七十有三。”
    “刘若愚。”太子微微侧首叫道。
    “老臣在。”
    “把我案头的白玉如意赐给张老先生。”太子道。
    张德隆身子微微发颤,垂下了头。
    刘若愚怔了怔,方才领旨去了。
    过了片刻,刘若愚带着小宦官又回来了,小宦官双手捧着紫檀木托盘,托盘上架着一柄如脂白玉雕成的云纹如意,已经上了一层细腻的包浆,果然是太子平时放在案头随手把玩的。
    “老朽何德何能,竟蒙太子赐下如此宝物!”张德隆带着哭腔,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老先生首先倡议,足堪楷模,当得起!”朱慈烺振声道:“古人云:民心自我天心。如今民心愁苦,天心怎能安泰?这救民积德之事,公家自然不能推诿,而诸民人等亦当协心同力,共赴时艰。从今日起,凡是捐纳银粮衣物者,全额折银抵税。张老先生,你家今年的商税,可以抵五百两。待明日我便命人将文券送去府上。”
    “殿下仁德!”张德隆高声叫道,下面从者如云,一时间场面热烈。
    吴伟业作为太子随侍,隐在暗处皱眉不止。太子之前只说要募捐,却不说还有抵税之事。税赋乃是国家公器,怎能让人横刀夺取?陛下知道这事么?户部肯答应这事么?太子做事也太孟浪了!
    刘若愚人老成精,似乎感应到了那股无形的怨念,朝吴伟业望去。吴伟业正巧转头,对上了那老宦官的目光,身上像是针刺一般,连忙转开头去。
    “吴庶子!”
    太子的声音略显尖锐,吓得吴伟业手中一颤,心头狂跳,连忙站起身道:“殿下,微臣在。”
    “带人将这些义士认捐的数额记下来,切莫搞错了,明日做成文券送去各家府上。”朱慈烺显得很高兴,大声道。
    众人见几百两,甚至几十两银子都能将太子糊弄得这么开怀,自然也是乐意之至。除了一干勋戚、内监、官员冷眼旁观,捐个三五十两凑个趣,那些拿了抵税承诺的商人各个兴高采烈,感叹今日这餐赐宴实在来得庆幸。
    他们并不关心抵税,但很喜欢得到皇家的认可。
    就像是被拍了脑袋的哈士奇……
    ……
    “父亲,太子到底少不更事,被那帮jiān商玩弄于股掌之间,儿子看了真是心痛。”
    筵席散后,众人从中门而出,上了各自的轿子。在打着“周”字灯笼之后,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人隔着小轿窗帘,面色yīn沉地对里面的人说道。
    轿子里传出沧桑的声音,却是不以为然道:“心痛?那是你外甥不假,却更是大明国的太子!人家拔根腿毛都比你腰粗,你心痛个什么?”
    这老人正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外祖父——周奎。
    轿边跟着走的男子,便是周奎的儿子,皇后的哥哥,朱慈烺的舅舅周绎。
    日后亲手绑缚朱慈烺,送到李自成手上的亲人。

三三章 好风明月自将来(四)
    东宫外邸。
    一根根如葱白般的纤细手指飞快拨动珠子,打得噼啪作响,如同一曲美妙的乐章。这里是太子设立的侍从室。与寝宫只隔了一个天井,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子根据隔间将这侍从室具体命为一至三科。一科负责平日文牍往来,二科负责各种银粮收纳审计,三科负责外邸与宫中、外廷的沟通往来,说穿了就是跑腿的。
    姚桃此刻就站在二科门口,看着下面女官们紧张地拨打算盘,誊抄数据。她现在已经是正七品的典正,挂名在宫正司。宫正司是负责宫禁风气纠罚的机构,类似外廷的都察院,权力极大。姚桃资历不足,托福太子出宫,才捞到了这个职位。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官而言,足以为之骄傲了。
    明朝的女官有两项十分重要的职能,一项是保管天家印玺,即便是司礼监要用印,也得移文尚宝司,由女官取出使用。绝不是放在案头上,随便就能盖的。田存善的官职叫做东宫典玺,但实际上他真正拿到太子印玺还是因为出宫。
    另一项便是负责天子燕寝嫔妃进御顺序和记录。从洪武二十二年起,宫中就有专职女官负责此事,名为彤史。后来彤史也兼顾了东宫的性教育职能,在东宫、亲王大婚之前,让“单纯”的皇子们了解男女之事。
    朱慈烺在宫中时,断奶之后rǔ母就被放出了,身边全是太监伺候,另外只有两个年过六十的老婆婆负责看顾,成天唠叨“祖制”、“规矩”。因为预定明年大婚,所以皇后才会派来这些年轻美貌的宫女,以免太子什么都不懂。
    太子给这些女官、宫女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善文者归于侍从一科,善算者归于二科,口舌伶俐腿脚勤快的分去三科。
    女官不同于宦官,并没有那些品学兼优的翰林教导。然而她们在被选入宫中充当女官之初,就已经受过了教育。照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些女官都是身家清白,识文断句,善于女红、计典的贤能女子。
    即便是那些采买来的宫女,要想升为女官,也得经过内监的文化教育。
    所以大明开国至今,有不识字的司礼监太监,却没有不通文墨的女官。
    姚桃本来是女官之首,却被太子任命为二科科长,权责范围一时不明了起来。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为太子尽心办事,反正大明朝上上下下权责混乱的地方多的是。
    “姚典正,”有女官捧着簿册,上前道,“已经遵命算好了。”
    姚桃接过簿册,翻了翻,按照宫中秘传的口诀,简单初审了一下数字,道:“让大伙休息片刻,先别急着散。你跟我来。”
    “是。”那女官莞尔一笑。
    姚桃知道太子和刘太监还等着,也不多说,快步朝书房去了。那女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敢落开太远。
    到了太子书房门口,姚桃止住那女官,道:“你候在这里。”说罢,里面的小太监已经喊了姚桃的名字,让她进去。
    书房里灯火通明,一支支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屋里恍如白昼。非但太子坐在宝座上等着,旁边还有刘若愚、吴伟业和周镜。
    见到女官,吴伟业显得十分意外,既想好好打量一番,又不敢正眼直视。
    姚桃也没想到还有外官,心头直跳,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她道:“殿下,这是今日募捐款额的汇总。”
    随侍上前接过簿册,送到太子案头。
    朱慈烺翻开,看了各类汇总,以及最后的总数字,轻声笑道:“一晚上就得了五千三百两。我大明的士绅真是慷慨豪爽。”
    吴伟业有些吃不准太子是否在说反话,看到刘若愚、周镜陪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又矜持地不敢动作太大。
    “你坐。”朱慈烺指了指吴伟业的下首,对姚桃道。
    姚桃缓步走到座椅前,浅浅坐了,脑中却已经是一片空白。
    朱慈烺从桌上取过一沓纸,让随侍交给刘若愚,道:“这名单上的人都是中官不肯来,以及没有捐的,你去交给王承恩。可以跟他直说,若只发配去守陵,孤家会很不高兴。至于这些家伙的家产嘛,我跟他对半分。”
    刘若愚接过名单,翻了翻道:“殿下,能否给个三天的缓期,若还有执迷不悟的,再降雷霆也不迟。”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点头道:“可。”他也担心其中有王承恩的人,为刚刚缔结的盟约带来裂痕。
    周镜和吴伟业不自觉地望向桌上另外两沓纸。那上面是没捐钱的士绅勋贵名单。想来太子不会只对太监下手,而放任这些不给他面子的豪商勋贵。但是他们又实在想不出,太子会怎么对付这些人呢?这些人可不是要脸的,逼急了就会满大街摆东西卖,哭穷哭惨,好像自己活不下去了一样。
    就连皇dì dū对此无奈,只能放弃募捐计划,难道太子有什么好主意?
    太子的手在两沓纸上拍了拍,并成一叠,随手抄起一本书压了下来,并不当场发落。他叫道:“吴伟业。”
    “臣在。”
    “这些捐钱的士绅,一定要尽快送去抵税券。”朱慈烺道:“另外,估计言官又有要乱说话的了,你连夜写一封奏疏给陛下,以我的名义解释我们发抵税券的用意在于鼓励士绅为善,同时也要说清楚,这些士绅本来就千方百计逃税漏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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