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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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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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与厌恶的表演秀。我怀念起中国人来;我习惯了他们的社会规则,而且我知道他们会对我的言行如何反应。那些内容僵硬的对话——关于我的收入,中美关系,大山的对话,此时却有慰藉之感。在新疆,我发觉中国餐馆和商店对我产生了万有引力,我尤其喜欢与四川人聊天,他们移民到新疆的数量很大。在一整个夏天的旅途后,再次听到他们的四川腔感觉不错——比维族人的土耳其腔调要舒畅得多。我发现我也捡起了一些中国人式的狭隘:我也为自己身上的中国味而自得,即便是在新疆。
但倘若我不开口的话,情形便不同了。我有些意大利的血统,模样看上去和维族人没有太大区别,是以我能走在大街上,却不会引人注意。偶尔我会被误认为是本地人——中国人有时问我是不是维族人,而维族人问我是不是卡扎克人。在涪陵我总是对自己的样貌极其敏感,因为每天我都遇到因为与本地人样貌不同而带来的种种问题,但现在,在这个沙漠小镇中,我见到的人们,有着与我一样的鼻子,头发,和眼睛。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种族的重要性,不仅是因为它将人们区别开,也因为我对那些和自己模样相似的人产生了一种感情的连系。有整整一年里,我感觉不到这种连系,但现在,在新疆,虽然那连系很是微弱,也胜于无。
我的假期将告结束,但我毫不急着离开。我享受旅行中那种慵懒的自由,而且我喜欢我在新疆这里的不确定位置,在这里,我没有工作,甚至种族也成了问题。这是个相当暧昧的地方——甚至时间也不确定。整个中国只有一个时区,这就意味着新疆的太阳直到八九点才升起,在晚上十点钟后才落下。大多数人会采用一个较为实际的时间表,建立于一个当地的时区上,大约比北京迟两个小时,但所有的政府部门,以及国有的运输部门跟随官方的标准时间。这是一个完美的象征,显示出了政府与被其管治的人民之间的分裂,双方都活在同一个地区,然而他们的日程却有两个小时的差别。
我最喜欢新疆的地方,在它的地理风貌够猛。有几天的时间,我在天山海拔超过一万英尺处宿营,而一天之后,我就到了吐鲁番,在那儿,沙漠盆地的海拔掉到了海平线500英尺之下,而火焰山立于小城的北面。吐鲁番太热了,连政府也控制不了它的温度。我在那儿的每一天,温度都达到了42度,107华氏度,是报导中说的。在中午时候,商店关了门,每个人都可以在屋里休息,直到最炎热的时候过去。
哈密也是一样的热,而我妹妹安吉拉在那里找石油。 和另外一个来自斯坦福的地质专家一起,她被一家中国国有的石油公司雇来,那公司在哈密城外建起了一座城市。那真的是城市——有学校,医院,商店,公寓楼;所有一切都被整齐得排列着,在规划良好的马路上,直到四年前,这里还是沙漠的荒地。这里有五万个工人,全都是从甘肃迁徙过来的汉族人。但我去到那里的市场时,人们误认为我是维族人,因为他们几乎没见过当地人。中国人很少离开厂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个沙漠中的石油绿洲里了。
然而这城市乃是海市蜃楼。在哈密没有多少油,至少安吉拉与她的同事这么说,他们了解当地的地质状况。所有一切都成了谜——为什么他们要在沙漠这里建立一座城市?为什么把那么多人迁移到这片荒地上来?他们在寻找什么?在五百年后,这里会不会像长城一样,金钱与劳动埋没在了沙中?他们对边境地区的想法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问题——是什么鼓动他们建立了城墙,堡垒,城市;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国家最偏远处建起这样丑陋的庞然大物?是什么阻止了他们与当地居民的沟通?
但这些谜我没有时间去解开。我在哈密呆了短短的三天——我住在安吉拉的旅馆里,和亚当韦斯一起,他是另一个和平队员,跟我在吐鲁番相遇的。然后,我们的时间到了,韦斯与我离开了沙漠中的城市,坐火车返回成都。
坐火车回成都,要花五十个小时。从韦斯和我买车票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不好的感觉。哈密的车站不肯卖卧票给我们,说我们可以先买硬座票上了车后再升级。
学校就要开学了,而火车上都是要回四川的大学生。火车上没有任何卧票留着了,而硬座车厢里也没有一点空间。在车厢走道上挤满了人,坐在行李上,互相倚靠着。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乘客,坐在地上。人们甚至坐在洗手盆上。这是我在中国所见过的最为拥挤的火车。
坐火车而没有一个座位,五十个小时可谓很长了。在头一个夜里,韦斯和我能做到的,就是坐在我们的背包上,但不可能睡得着觉,总是人们经过,有时撞到我们身上。负责我们车厢的乘务员给人群惹烦了,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一个晚上拖了三次地。为了让她做到那个,所有的人都得站起来,把包裹举过我们的头顶,而她在下面拖着我们的脚。她在八点拖了一次,十点一次,十二点一次。每个人都在抱怨,但没人抗议;在中国,你得容忍人们糟糕的行为,如果他是在为你服务的话,同理,你也得忍受种种的其他的各种麻烦。或者你也可以尝试离开,韦斯和我就这么做了,我们努力挪到了另一个车厢,那儿的乘务员比较讲道理一些。情况有所改善,但我们还是站在过道上,而火车向东穿过沙漠。
这种旅程不会激发出什么积极的思绪来。韦斯与我讨论起我们组里的其他和平队员,以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让我们烦的,我们还谈到的新来的志愿者,以及他们将会在头一年里做得多么糟糕。我们抱怨着这个夏天见到的各色外国人。我们看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批评他们的缺点。我们讨论着一旦回到美国,我们要做些什么,吃些什么。我们复习了一下rap歌手b。i。g新出的专辑中那些最难听的脏话,我们还谈论了big如果坐上了这样的火车,他们会骂出什么话来,而他的反应又与歌手s。d。d的有何区别。我们总结说,这两个rap歌手都不会很喜欢这趟火车。我每小时至少看十次手表。
我很少去看窗外的风景,我也没法阅读。有时我会听一听我的walkman,但我随身的磁带不够多。最主要的是,我太累了,都不想说中文,虽然在下午的时候,我跟一帮回成都的学生聊了很久。但那是一个精心算计的行为;我猜想他们发现我们是老师的话,也许会让我们分享他们的座位,出于尊敬。的确,在三十分钟后,他们在座位的边角给了我们的一点空间。在第二个夜里,韦斯和我轮流分享那个位置,一个人站着一人坐着,而那位置不够舒服,我们俩一次也睡不了十分钟。
时间非常缓慢爬行着,尤其在我站着的时候,为了渡过那个夜晚,我做了我在中国时常做的事儿,在日子很艰难的时候。我回忆那些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着我最喜欢它们的什么——舒适的酒店,一家好餐厅,或者江水流过翠绿的山谷。我花了些时间想着那些跟这列中国火车截然相反的地方,最后,我决定说那是瑞士。为了让我自己分神,我回想着在那里的长途登山,在我的脑子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记起瑞士瓦莱山脉的一处,在那里,我从安妮维尔山脉努力往上爬,因为夜色已至,而我又记起在圣卢克山上的露营。我的衣服因为登山而湿了,我很快地搭起帐篷,因为气温在下降,然后我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爬了贝拉托拉。那是初夏时节,山顶依然覆盖着雪,而冰上有一条条红色带,因为来自撒哈拉的沙子被热带风吹过了地中海而来。在贝拉托拉后,我继续前行,到了图特曼山谷,那是你往东行跨过那瓦莱所见的第一个说德语的山谷。图特曼山谷深而空寂,在南端有一条幽蓝的冰河,而我在山坡到出口的中间位置一处草场上露营。我仔细安排好一切,检查我的帐篷与睡袋,然后去睡了。我总是想去睡。
火车哐当哐当向东向南。在最后的一天,好似我里面有什么东西盖上了,我累得没法去做任何意念上的行走,甚至在我密苏里的家周围都不行。乘客们在火车抵达四川后开始下车,在最后五个小时里,韦斯和我有了座位。但太迟了,没什么用,我们只是木然前视,不发一言。我们在晚上早间到了成都,我意识到,我站在火车上渡过了我人生中的两天。我的暑假已经结束了。在和平队余下的时间里,我再没搭乘过火车。

'1' 译注:何伟说话有时毫不客气,以我的经验,这倒不代表什么恶意的出发点。因为西方媒体往往在批评自己国家与其他国家时,都采用一样的态度。若尖酸是某人或某报纸的风格,那么无论说的是谁,都是一样的尖酸。
另外,英文中的great wall,大家都明白,意思乃是“大墙”,跟我们的“长城”概念很有内涵的差异,因为“墙”意味着自我封闭,以及与外界隔离,缺乏沟通,了解,甚至排外的态度。是以我在翻译中,有时也根据文章内容所需,用“墙”这个字眼。当然中国历史上,不是一味排外的,比如隋唐,中国的文明,也绝非向来不与外界积极互动。看历史,不当以基因论的观点来理解。我是很反对动不动就说“中国文化”,“国民性”的,非常不科学,缺乏历史感,我只能这么想。尽管有时何伟的写作也不无如此。
             



7。1 神甫


在涪陵的老城区,有一间天主教堂,在教堂的庭院里,有一个宣传牌,四行各有四个大字:
爱国爱教
敬神爱民
投身四化
服务大众
四个现代化是指工业,农业,国防与科学;而很难看出它们与涪陵天主教堂的关系,那是在1861年由法国传教士修建的,而服务大众的,乃是李海柔神父,他已经八十三岁了,有四个现代化的年纪四倍那么大。
李神父还不到五英尺高。通常,他会在白发上戴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他有一个长长的,骄傲的鼻子——一个意大利式的鼻子,在一个中国的罗马教会神甫的脸上。他的眼睛黑黑的,有时闪烁着光,显出内在的情感来,而他的嗓音低沉,从不动色。拜访者偶尔会评论到他那闪亮洁白的牙齿,而李神父回应说它乃是现代化的一部分,花了他两百块钱,以及两个月里除了麦片粥什么都不吃。他常带着微笑。他走路时,拄着一根龙头的拐杖。他的肾经常不舒服,他的膝盖也是,而当这些问题发作的时候,他会用拉丁文念弥撒,因为这样很快就会消解了疼痛。如果疼得太厉害,那么他就连弥撒也不念了,但这种情形很少发生。他相当壮,虽然移动很缓慢,在他的举止里有一种醒目的尊严感。中国的大多数老人都有这种尊严感,因为他们活在一个要求无条件尊重老人的文化里;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像李神父一样,还多了一种自豪,不仅来自他们活过的岁月,还在于他们在那些岁月里所吃过的苦。那些苦难的岁月藏在他的眼神之后。
在半个多世纪里,李神父在涪陵当着一名神甫。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做神甫,这时间都够长了。在涪陵,五十年的神职生涯,则是永恒。
李海柔的曾祖父在1800年代初便由法国传教士转化信了天主教。李家住在大足,离重庆不远,而李海柔是一个小店老板的次子。十一岁时,他被送到了重庆一家法国人的教会学校,然后,他在成都学习去做一名神甫。他学习了法语和拉丁语,而就和其他年轻的神学生一样,他梦想着去罗马学习。有些人被送去了意大利,而李海柔留了下来,在1944年成了一名神甫,二十九岁时。三年后,他被派到了涪陵——偏远,落后,一个贫穷省份的偏远角落。也许,在另外一个年代里,这会是一个很平静的职位。但在那个世纪中叶,在中国没有什么东西是平静的,抗日战争后接着是内战,共产党的解放战争,而有些斗争触及到了重庆地区几乎所有人。李海柔的哥哥在战争中死去了,他的弟弟,发现自己在内战中站错了边,逃去了新加坡,在那里他结了婚,做了名教师。而李神父留在了涪陵,服务于三千教徒,跟两个法国传教士一起工作,等待着革命的涟漪由长江的河谷传到涪陵。然后法国人走了,波纹抵达了河岸,而李神父不需继续等待了。
“在1950年代,”他说,“起初的麻烦在于,天主教被当作是外国的教育。然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麻烦更大了,因为他们要破除迷信——但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起初他们要的是停止外国教育,所以,在解放后,我被发送到了乡下。那是在1953年。我被派去了涪陵的北面,大约七十英里远。那里的条件很差。经常没有足够吃的,而中国的许多人都在挨饿。那是大锅饭的时候。他们有一只大锅,一个人往里面放点萝卜,一个人放点米,另一个人放些蔬菜。但那些不够给每个人吃的。这和大跃进的情形是一样的——那是个巨大的错误。那些都是毛主席的主意。他不像邓小平那样理解经济。毛主席喜欢的是革命,是斗争。人们变得更穷了,而你变得越穷,就越容易被控制。”
李神父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间教堂旁边的小而阴暗的房间里。像许多的中国居室一样,这里的装饰很是奇特:一个空空的鱼缸,一只塑料的唐老鸭,一个小小的玛丽像,一个再小儿点的圣诞老人像,一只电子钟,用普通话报时,在李神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毛泽东与邓小平的大照片。
黑白相片里,两人微笑着,中间隔着几杯茶。他们所坐的都是躺椅,这情景,说是在一间四川茶室里也不出奇。但这照片明显是在毛泽东生命的末期了,当时邓小平已经从这老人的政策里吃够了苦头,无疑,在这场会面中,有些情感是被照相机所忽略了。而在李神父简单谨慎的谈论往昔中,也肯定有一些情感没被反映出来。但当他掠过那照片时,他眼里闪了道光,接着,他摇头,继续他的故事。
“在乡下我没了我的法衣。我也没有一本圣经。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玫瑰经,是以我每天念三遍玫瑰经。我在1955年回了涪陵,但我不能回去教堂,因为它已经被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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