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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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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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我没了我的法衣。我也没有一本圣经。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玫瑰经,是以我每天念三遍玫瑰经。我在1955年回了涪陵,但我不能回去教堂,因为它已经被关了。我无法再做一名神甫了,是以我被派到了码头工作。那是清洁工——拖地,扫地,清洗码头。我一个月挣二十四快。钱很少,你知道。
“我经常对我自己念弥撒。我们不允许有教堂,但我可以一个人独自念弥撒。可一旦文化大革命来了,我连那个也不能做了。红卫兵把教堂变成了一家袜子工厂,而且他们总是在监视我。我没坐牢,但我总是被监视着,而红卫兵叫我做很多事。我经常戴上高帽,给他们批判,他们会逼我跪下,低头,像这样”——他微微低了下头,笑了一声,他回忆文革时,总是那么轻笑着。“他们押着我在街上游行,戴块牌子上写着:‘打倒帝国主义忠实走狗!’我会这样戴着牌子,前胸后背,上面写着大字。”
他在面前的桌面上写着那十个字,一笔一画,用一只蘸了茶水的手指。这是中国人和外国人说话时的常见动作——因为许多字都有一样的发音,一次谈话有时会要停顿,说话的人会写下那个字来让外国人明白。他们会在空气中写,在手掌中写,用茶水写在桌上,而看中国人这么做时,你就意识到这真是独特的语言文字,而它的文字真是是关于形状的——不仅是声音,或者字母的组合,而是有形的东西,可以碰触,可以摆弄。在那个情形里,文字甚至被穿戴在了公众场合。但李神父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在桌上写着那十个字,然后热水蒸发了,文字消失了。
“有三年情况特别糟糕,”他说。“尤其有三个月。在那三个月里,有四个红卫兵成天看住我,每天有五次他们把我拉出去游行。”
我问他是哪一年,而李神父停顿了一下,轻轻说着什么,望着空气。但那日期没有出现,最后他摇摇头。“我没法肯定了,”他说。“但那是最糟糕的时候。在斗我的时候,红卫兵们向我扔东西——水果,或是什么硬的东西。他们都是学生——他们都是孩子。他们觉得这很好玩。”
他不再笑了。他的眼睛变硬了,他指向了毛泽东的照片。“这是他的主意,”李神父说。“他的错误。当邓小平掌权后,事情不同了,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情况很可怕。我的身体没有受到很大伤害——但那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我总没有足够吃的。每天他们只给我两碗米粥。许多中国的神甫都死在那个时候。许多人因病而死;我们没有足够吃的,而且我们成天得不到休息。在重庆有许多人死去。”
他再次停顿下来,数着,但这次数字很快就出现了。他在想着过去的朋友,一起学习,一起祷告,一起受难,因为这个,他的意识清楚了。但在他开口之前,还是有很长时间的停顿。也许在他的脑子里,他见到了那些人的面孔,他们是如何死去的,而他也几乎死去。他的眼睛因回忆而显得渺远,然后他再次开口了。
“六个,”他说。“在重庆有六个神甫死去。”
但李神父不似祥林嫂,这大概也是他活得久的原因。他并不对现在的共产党抱怨什么,而且他很真诚地说它的政策是不错的;的确,事情比从前要好得太多太多了。教堂修复得不错,而且它还获得了政府的免税待遇,它还给李神父提供了每月两百元的生活补助。神甫被允许做弥撒了,而他的教友们可以参加弥撒而不用担心麻烦。周中的仪式用的是拉丁文,而礼拜天的弥撒用的是方言。
在一个普通的礼拜天,会有五十个信众来,主要都是女人,都是老人。很少会有四十岁以下的人来。在教堂里不会举行婚礼或做洗礼——只有葬礼而已。
当然,那儿也有很多的规则限制。传教的工作在中国乃是非法的,而与罗马建立官方的联系也不被许可——一种自满自足的情绪,让中国与梵蒂冈的紧张关系持续了五个世纪,不太可能轻易改变。
“我们个人可以去承认教宗,”李神父解释说。“在我们的思想中,在我们的信仰中,我们可以去承认他。如果我们不承认他,我们还怎能称自己为天主教徒?每天我们都向他祈祷。但我们和罗马没有经济关系——他们不会给我们钱。而且我们和他也没有政治上的联系,教宗不能来中国。他想来但是来不了,因为现在他承认的是台湾。如果他承认了中国,那么他就可以来了。但即便如此,现在中国的神甫也有人去罗马拜见过他了。今年教宗去了古巴,距离他上次访问古巴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那次访问进行的也很好。也许将来他会来到中国。”
这些是很遥远的话题了,而李神父看似对他在涪陵所面对的问题更关切得多。他担心那些老去的信徒,而且他为了四川神职人员的短缺而担忧,这里120所教堂里,有70个神甫。他也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他的信徒太穷了,给不了多少支持,而自从他的弟弟五年前在新加坡去世后,来自海外的援助也消失了。
但他也不是太担心,因为相比他过去所经历的,这些又都算不了什么。他曾目击过抗日战争,内战,解放。他曾经个人经历了反对外国教育的运动,以及破除迷信的运动。他曾见到法国人建的老教堂变了袜子厂。他曾经见过丑恶的字眼挂在他的肩膀上。他也见证了教堂在1981年重开,而在头一个礼拜日里,他见到了不到二十个的,紧张的人来做弥撒。现在涪陵地区有了超过一千名天主教徒,虽然每次来参加仪式的人数很少超过五十个,而对于一个像李神父那样的老神甫来说,这已经很满意了。其他人还没有他那么幸运。
但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毛泽东的照片还是让人感到奇怪,那个人在李神父的神甫生涯了制造了一个长达三十年的黑洞。在四川的文革受难者家中看到邓小平的画像并不出奇,因为他也曾经受难,但很少有人会展示毛泽东的像。也许,对李神父来说这是出于政治原因——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讨好干部,就像庭院中那四个现代化的牌子一样。在中国,许多官员把宗教看作是颠覆性的力量,尤其是天主教会,也许那照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些。
李神父经常望向那照片。当谈到过去的审判时,他一次次扫过它,每次眼中都有突然的闪亮,好像那照片把他的记忆又恢复了。在他故事的最后,他又一次望了过去。他再次伸出手指向毛。
“那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说。他停顿了,还是盯着那相片,相中人的笑容似乎不解“一切”为何:破碎的教堂,残忍暴力的戴着红袖章的小孩,失去的岁月,失去的朋友。然后神甫道,“因为那个,我们不尊敬他。”
            



8 中国生活


涪陵的礼拜天早上八点,我会去教堂参加弥撒。在头一年的春天里,我独自一人前去弥撒,而到了秋天,我就和诺林芬尼根一起去了,她是新派到涪陵的志愿者之一。有两个人——诺林与桑尼法斯。突然,外国人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好像有点奇怪,而亚当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这种变化。我们对自己头一年的生活规律感觉已适应了,而我们的关系总是很容易的——我们很亲近,但同时又可以单独安排自己的时间。这城市以及这学校都有些部分是由我们单独去发掘的,而我们从不去干涉对方的日程。
在一个像涪陵这样的小地方,用不了很久便会对其产生占有欲。亚当和我都不曾见过其他的外国人,除了偶尔来访的朋友,而我们与和平队的联系可算迷你型的。两个行政人员在头一个月里曾经拜访过,之后我们就只有自己了。涪陵距离和平队在成都的总部很远,而没一个行政人员喜欢坐长江上的轮船,太慢了,也危险。在春天里,两艘涪陵的轮船在接近重庆的水域相撞了,事故相当严重,死了超过十二个人,而有好几次我见到了江面上的弃船,正在不同程度没入水中。我总是很小心地把这些故事传达给和平队,是以他们更不愿来访了。让我们独自呆着,情况会更简单一些,而大部分时间我们的确是如此。
但现在我们有了四个人,有一阵子我为这种转变担忧。然而,到了后来,它并没造成什么后果。学校里的生活有了一点不同,但这城市却足够容纳四个外国人。在头一个学期里,诺林与桑尼就跟当初的亚当和我一样;他们被涪陵下城区的那种压力感所震惊,而他们俩人都很少离开校园。
诺林是父母是从爱尔兰移民到纽约的,那是她参加礼拜日弥撒的一个原因。但她首次提到她的父亲曾在爱尔兰种土豆,一个农夫,外办的代表王先生,显得兴奋起来。“那你的父亲是个农民!”他说。
诺林不知道该怎么想。“唔,”她说,“他曾经是个农夫,在爱尔兰。”
“但你说他从前很穷,是不是?”
“唔,是的。”
“所以他是个农民!”
“唔,我猜是的。”
“我的父母也是农民!这学校的大多数学生也是农民!”
诺林对中国的等级社会背景所知甚少,而她问我,如果人们说你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你该如何反应。但在中文里,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对应farmer——在土地上劳作的人是农民,字面意思为“农业人民”,而在英文中,它通常被翻译为“peasant”。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个不准确的翻译,叫人想到封建时代的欧洲,但一个“farmer”那样的字眼也不准确,因为没有传达出在中国种田的那种暗含的贬义。大约75%的人乃是农业人口,而这些人与中国城市人口的差别,乃是中国最惊人的鸿沟之一。涪陵这儿的城里人,一眼就能认出一个农民,而他们经常是偏见与轻视的对象。即便那个字眼儿——土——也可以用到人身上作为贬义的形容词。
但我们有许多学生来自农村家庭,这些偏见在校园里并不强烈。在一个班四十五个人里,经常只有不到十个人在城市里长大,而那些城市往往比涪陵更加偏远。几乎没哪个学生会有很多钱,这就意味着,不太会看到因为优越而带来的势利眼,以及因为来自下层社会带来的敏感。当我问同学们他们的父母做何生计时,他们总是用英文回答道,“我的父母是农民。”
起初,这种回答让我觉得尴尬,因为同学们很自然地用上这个封建字眼。一次我向一个新生问到他的家庭,而他说,“我的父亲是个农民,我的母亲是个扫工。”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母亲干什么?”
“她是个扫工。”
“一个扫工?”
“是的。她清扫大街。”
他说出这个,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就和他们所有人描述自己的背景一样。我告诉诺林,她应当以一个爱尔兰农民的女儿感到自豪——在所有涪陵的外国人当中,她的阶级背景最为革命。
诺林与我一起在礼拜天上教堂,那是我在涪陵最喜欢的例行活动,因为我喜欢见到神甫,和那些每周到来的老女人。他们乃是幸存者——在这聚会中,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而且他们毫无美国教堂里穿戴漂亮的人们身上那种洋洋自得。他们所有人都为信仰付出了代价,那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而李神父付出的最多。
看着神甫,让我想到了我的外祖父,他曾是本笃会的修道士。他在阿肯萨斯长大,那儿的教区有时会奖励有前途的学生,给他们奖学金去意大利,而在1929年,我的外祖父被送去了罗马的圣安塞尔大修道院。他那时十八岁,他的计划是成为一个神甫,或许是传教士。
我读过他在那些日子里的日记,里面充满了思乡之情,但那里也满是赞叹,关于罗马之奇,之美,叫人瞠目的教堂,以及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历史。他也在那历史当中;他的日记里经常记录了民族主义者在街上的集会,有几次他在游行当中见到了墨索里尼。
在1931年的春天,一组学生从位于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回到修道院。在1931年的3月1日,我外祖父的日记中写着,用很整齐的黑色笔迹:
一群我们美国人在今晨拜访了希尔维斯特西里神父,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一次关于中国的长谈,特别谈到了北京的天主教大学。西里神父今天上午在学校的教堂里做了一次大演讲。他看上去对于天主教大学的前景非常乐观,对演说全情投入。
在那天后,日记出现了变化。关于罗马写得少了,而中国多了;那种痴迷迅速增长,直到“中国”被加上了大写,下面划上了线,一个神圣的词:
1931年3月18日:弗朗西斯克劳提神父,北京天主教大学的校长,今天抵达了这里,在他回去中国的路上。一个大块头健壮的爱尔兰人。
1931年3月22日:克劳提神父举办了一个非正式的“家庭”机会,在今天上午。我们大概有十五个人去了他的房间。当然那里有抽烟,有一种意气相投的氛围。听克劳提神父谈话非常有趣。据他说,大学现在的基础非常扎实,而他收到的承诺说,会有相当数量有能力的教师去中国,既有本笃会的,也有其他的。
1931年3月23日:现在,所有美国人之间的谈话,都是关于中国。
1931年3月25日:在我回去的路上,跟拉尔夫和唐纳德谈到了中国。克劳提神父今天有很多要事,但他还是来了唐纳德的房间,跟唐纳德,休斯,爱德华,以及我做了一番很有启发性的交谈。我们太兴奋了,当克劳提在12点走后,唐纳德,休斯和我继续呆着,一直谈到了凌晨3点钟。我相信这是我人生中的转折点,我要申请去中国。上帝与我们同在。
1931年3月26日:中国!今天起得颇迟,因为昨晚的关系。花了大半个上午在唐纳德的房间里讨论中国。克劳提神父下到我们这里来,带了些照片,关于他昨晚所讲的。看起来,将有一个不小的美国殖民地,从罗马的圣安塞尔,移民到北京的天主教大学。如蒙上帝恩准,我也是其中之一。
1031年3月27日: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关于中国。我呼吸,吃饭,睡觉,都是中国,我想对于我们“中国小组”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
当我的外祖父接近他修道誓愿时,上级通知说,他将被派回阿肯萨斯。我的外祖父写了一封长信解释说,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感受到上帝的召唤,去中国服务。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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