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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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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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看到两个烧烤小姐打了一场恶仗,从互相指责开始,升级到扯头发,越来越暴力,直到最后两人嘶叫着,彼此扯拽对方的衣服,而一群人聚集围观。奇怪的是,两个女人都跟男人一起卖烧烤,我猜测那是她们的男人,丈夫或男朋友,然而在打斗中,这些男人只是消极站在一旁。他们看上去很尴尬,或是惊住了;其中一个把他的注意力放在烤架上,翻着碳,好像没事情发生。另一个男人只是傻傻地看着。终于,张先生走过去,停止了打斗,但此时,一个女人的衣服已被扯烂掉,她站在那里,胸罩露着,咒骂着,吐着口水,直到有人把她领回家。她走后,她丈夫留下了,安静地干着活儿。
这种打斗是不寻常的;多数时候,常来摆摊的人们处得很好,互相支持,当出现困难的时候。我喜欢高笋塘的这一点——这里有一种社区意识,而以张先生为中心,而通过他,我认识了其他的摊贩。其中一个是刷皮鞋的十岁女孩,她从小学退了学,因为她家人付不起费用。我不知道对此该做何反应;我经常在城里找人刷鞋,有时我觉得不如把这生意给那女孩做。其他时候,我又觉得,让一个小学退学的十岁女孩来给我刷鞋子,实在太可怕,所以我去找了别人。跟我在涪陵生活的许多方面一样,我的行为缺乏持续性,而我总也弄不清怎么做才是对的。
在节日临近尾声那个夜里,我从张先生那儿叫了五串肉,他请我坐在他的凳子上,像从前那样。有几个摊贩过来聊天,也有许多路人停下来,看着外国人。
过了一阵,那些关注减少了。我吃完了烤肉,坐在那儿读重庆晚报。我觉得有人在接近我,然后他向前靠过来,对着我的脸大叫“哈喽喽喽喽喽!”他憋足了劲大叫,然后笑起来。我没有抬头看——没理由去理会那样的人。
我感觉他走远了,以为他已经离开;通常对付那些骚扰我的人,就是不去理他们。但一阵后,他回来了,抓起张先生烤架上的一根香肠。他把那根香肠塞到我面前,。“吃!吃!吃!”他叫道。
在涪陵,有两件事情特别能让我发火。其一是身体侵犯——有人撞我,或者拽我,或者没礼貌地把我推开。另一件,就是人们把我当动物对待,咕咕噜噜,或者做露骨的动作,以为这外国人很迟钝,而且不会说中文。这个拿着香肠的男人成功地触及了我的两个敏感点,我的那种惯常的消极立即消失了。'1'
我迅速站起来,打掉了他手中的香肠。他是一个接近四十的小个子男人,他往回缩,吃了一惊。我往前踏了一步。“为什么你要来烦我?”我问。他口吃了,想要找出话来。我举起手来,举到和他的头平起,然后收回来,到我的下巴。
“你个子比我小得多,”我说。“你不应该去骚扰比你大的人。下次我会收拾你。”
他往后又退了一步,我又一次坐下了。围绕在我们周边的人安静下来。我第一次仔细看那人,看得出他是个麻烦。在他眼中闪着卑贱,而且很显然他很穷。他定定神,开口了。
“我有比你大的朋友,”他说。
“我想见见他们,”我说。
“他们就在街上。”
“去找你的朋友来,”我说。“我会呆在这儿等你。去——滚开。”这是一个很常见的侮辱,有几个人笑了。那小个子男人没动。
他愤怒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张先生过来了,我问那人是否他的朋友。
“不,”张先生道。“他是刷鞋子的。他没文化。你不会想跟他计较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小东西,”我说。只是四川另一个常用的侮辱词,去问一个人他是什么东西。我不应该再去进一步惹怒他,然而不知为何停不下来。逻辑上,我知道这一幕很荒唐——作为号称的大男人我重量才130多斤,而这个五尺高的,威胁说要去找他的大朋友。
但这场冲突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而我能感觉到,对我们两人来说,这不仅是口头上的侮辱了。那男人很穷,在我的悠闲姿态中,他无疑看到了金钱与藐视。那过去的一年半时间我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而在他表现出的狭隘意识中,我看到了我在涪陵所见的最糟糕的憎恨与恐惧。这种情感是很不幸的,但现在麻烦已经展开,而我不愿后退。“去吧,小朋友,”我说。“去找你的大朋友来。”
人们笑了,而他更火了。张先生看起来很着急,叫那人离开,但他不愿意。他站在那儿,离我十来英尺远,狂怒地盯着我。
我转向张先生,对他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几分钟过去了,人们走开了。那小个子男人还站着,看着。一个常来的做火锅的女人来跟我聊天,我抱着她的小婴儿。那个十岁大的刷鞋女孩过来看那婴儿,在走回去的时候,她对那男人骂道。
“神经病!”她叫着。“不要给那外国人找麻烦!”
我看着那小男人,他的怒火在增长。部分是因为那女孩侮辱他,但只要是因为人们对我那么在乎——给我凳子坐,把小孩给我抱。我想要去同情他;他一个人在鞋摊工作,为了所得忙忙碌碌,而那个有着高薪的外国人舒舒服服坐在那里,吃着烤肉,跟人们聊天。
他再次说话了。在他的眼睛后,他所想的一切都化为了一串憎恨。
“我们中国人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他大声说。“我们为什么让像这样的外国人来我们的国家?看看他多粗鲁,像这样侮辱我。我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在我们家里。”
那时,我知道我心中的憎恶可以跟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相比。我不会挑起打斗,但如果他碰我的话,我肯定要还击。他所惹怒的那个人,是我自己也不了解的,因为那个人我在家里从不认识。四川给我带来了部分变化,在许多方面我比从前耐心与包容了,然而也有其他的部分,却对这种情形毫无忍耐。我对人群说道。
“你们中国人不需要那种中国人,”我说。“这种人给了你们一个坏名声。当我回家时,我会告诉人们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很友善,就像你们一样,但我也会说,有时会有他那样的人恨外国人。他才是那个粗鲁的人,而他没任何理由就来骚扰我。他挑起了麻烦。”
一切都静下了来,只有我的声音;沉默让我发抖。我很愤怒,然而我控制住了情绪,让自己可以清晰说话。“你过来骚扰我,小朋友,”我说。“我告诉你住手。现在你想要找麻烦,我就给你麻烦。过来吧,小朋友。过来。”
那男人向前走了一步,而张先生过来挡在中间。那个做火锅的女人对他叫道:“这外国人是个老师!他有文化——你不应该对他那样。”显然,没有人支持他,而没有帮助的话,他干不了什么。他的大朋友始终没有出现。他坐回到了鞋摊上,从远处看着我。
我想要离开,但我知道我应该等等,直到显得我并不害怕。我跟人们聊天,读我的报纸。紧张气息仍在,我能看出,所有人都在等待,看看那个小男人会不会做什么动作。
我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我很高兴高笋塘的人们喜欢我,维护我,但我知道我没必要为这小事做得那么残忍。这事件让我尴尬;我曾在普林斯顿与牛津受过教育,而不知为何,我觉得有必要去一个四川刷鞋的开战,直到人们说他没文化。我知道他的那种骚扰跟我个人并无关系,而我知道我应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的苦劲儿来自其他压力。
但在涪陵生活一年半后,我已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憎恨给推一边去。我可以提醒我自己,我是谁,我可以去想想我整个人生中所具备的优势;但在这街上,一切都溜走了。在这种地方生活的陌生感,以及压力,肯定将改变你,而我心中的某种东西早已变硬了。真的,我不确定那男人是否全错:也许涪陵的人们不需要这种外国人。但在某个程度上,这个外国人也是他们帮着造出来的,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黏在一起了。
我纳闷那个小男人在想什么。他坐在摊边,看着我。没有人停下来找他干活。过了一阵,开始下雨了。
“我得走了,”我对张先生说。
“当心你的钱,”他说,向那个小男人摆摆头。
“那不是问题,”我说。我谢了他,走了。我故意从那小男人身前经过,他没动。我走开了,没有回头。

'1' 译注:有一个说法,来自电影学院一个老师,他叹道:中国人的尊严底线比较低。何伟的反应,正是从另一面印证了这个。这大概也算文化差异的内容之一。可能那个侵犯何伟的人只当是开玩笑,虽然是一个很烂的玩笑,他却不会意识到,在何伟看来,这是触及尊严,而变得如此严重。
以我的经验,有些时候一群熟人聚会,往往会拿某人取笑,玩笑话会说到伤人的地步,但却不破坏气氛,从不会有人当场翻脸。这是否也算尊严底线不高的表现?
        



10。1 土地


四月15日
种植稻米有了一种新方式,而插旗山的农民们有一半在采取。在过去,秧苗总是用手种植,一排排的,但现在许多农民采用了抛秧。
那些种子先是被种在塑料盘里,每个盘中有五百株,都在单独的袋子里。当预备好要种植了,那些秧苗根部会有一团泥土包围着;抛出去的时候,泥土的重量会让秧苗一直沉到肥料下面。抛秧节省时间——农民们可以从稻田的边上远远抛出去,而不需用手一株株来了。
山半腰处,一个男人用这办法有两年了。昨天他抛了秧;今天他在田里走着,把滑出泥中的秧苗摆正。他三十五岁,有着黑色的胡髭,坚实的小腿肚。他带着一只假的bp机,挂在蓝色裤子的腰带上。他有一亩半的田地,大约是四分之一英亩,那比这些山上的一般农民还要多点。
数字在这里很重要,就像它对世界上其他所有农夫一样。这一块稻田,他的四处田地之一,有两百平方米。这个农民估计,这块稻田将用到十二盘秧苗,总共六千株。这些一起都产出大约330磅的大米,可以卖300块钱。
在附近一房子的打谷场上,一个小女孩在课桌旁写作业。女孩身后,则是城市的背景,橙色的夕阳落在灰色的建筑之后。在房子边上,两个年轻男人往刚犁好的稻田里抛秧。他们说笑着,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随便抛着。他们抱怨着乡下的生活,说在城里他们至少可以找到工地上的活儿,比刷鞋子或做棒棒军要好。“从偏远地区来的农民才去干那些,”其中一人说。“我们这些住在郊区的不干那个。”
我问他如何拿自己的生活跟工厂工人比,他想了想。
“农民,工人,“他说。“没什么区别。工作都不好。”
四月28日
太阳热得难以忍受。过去的两个星期只下过一次雨;一场干旱将要发生。玉米株现在有两英尺高了。秆子旁的土壤干成了粉状,被太阳晒的。
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这种奇怪的天气会怪到厄尔尼诺现象。但这些农民从来不谈厄尔尼诺,有他们自己的理解。传统的中国阴历中,每四年会多一个月——有时会添一个九月,或多出一个二月,如是。今年,额外的月份乃是五月。每当一年里出现了两个五月,你就会知道,将有一个干旱炎热的春天,接着是一个极其潮湿的夏天。过去就总是这样的,所以农民们对现在干热并不意外。在乡下的所有地方,他们都静静地抱怨着两个五月。
五月5日
麦子几乎不见了。在周末下了场雨,等地干后,农民们把插旗山的作物几乎全都收割了。人们用手和短镰刀来收割。麦秆切割的位置很靠近土地,留下一排排残株,它们将被犁到土里去,在种植下一种作物的时候。
没了麦子,山的纹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上周,麦子立在梯田里,一片柔黄,而今这些田已空了。玉米田开始填充进来,而稻米在田里开始长密了。不久,山的低层会覆盖上厚厚的绿毯。
农民们在打谷场上,用杆子来打一堆堆的麦子。他们工作时的声音——稳稳的,斯斯斯——在整个乡村回响。那儿也有青蛙在田里的叫声,还有鸭子从小水塘里叫着,以及微风拂过新生的玉米秆。
沿着山的南肩,一片窄窄的农田也在收割当中;工人们把小麦秆用茅草捆成一扎扎。每扎大约五十斤,它们必须得放到棚子里,保持干燥。一个年轻男人拿根长棍子,戳进一捆麦秆里,举到自己肩膀上。他又借助这捆的重量,戳入另一捆,又举起来,他调整一下两捆的位置,在自己背上平衡一下。他走得很快,弹跳着步子,往家里去。
五月11日
六天的收割后,小麦田已经认不出了。它被淹了水,一半覆盖着秧苗,它们绿绿的尖角伸出水面,像被淹没的草。不到一个星期时间,麦田已经变为了稻田。
一个男人在泥田里慢慢走着,用手插着秧。他的袖子与裤子都卷得老高。他弯着背,一边工作一边后退。秧苗在水中齐齐排列。这个农民不相信抛秧,所以他纯粹用手来种。
稻子在整个山上都有,都在成长初期。多数的作物已经种好了,但后麦田这里迟了一些;在山坡往下一点,几个农民还在犁地。在山更陡峭的部位,那儿没法种稻子的,农民们还没收完小麦。他们同时在玉米地里除杂草,玉米过一个多月就成熟了。这些玉米秆还没长出头来,不过现在已经接近齐胸高了。
今天很凉爽,是个阴天,下午后,阳光破出云层。在西边,长江流过山间,显出银色。江水依然在低位,因为上个月很干燥,不过有两个五月的年度里,春天都是这样的。农民们种着稻子,收着麦子,除着杂草,等待着夏天的暴雨,他们知道,肯定会来的。
六月10日
雨来了。空气在河谷上方厚厚的悬着不动。云层聚来了,隐隐的雷声从插旗山后传来。
今晚的雨不会很大,但到了这个月末,将会有一周的暴雨,然后,雨水会持续进入七月。到了八月,大雨也不会停歇。江面会膨胀,变得狂怒。往东,长江会离开三峡,进入到中国东部的平原地区,这个国家将遭遇几十年来最糟的洪水。超过六千四百万英亩的农田会被淹,而死亡人数达到3656人。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五月,而插旗山的农民对这个糟糕的夏天,不感意外。
但现在——在这些潮湿的田地里,暗暗的云层在头上——现在还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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