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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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实三部曲之一江城-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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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住过的乡村。”
“是的,但你必须教你自己的课程。”
“我父母在一家美国大学教了许多年。他们做老师比我强,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额外上一课。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学生们见识不同的英语老师。”
“相信我,我理解,”王先生说,“我很愿意去听讲座,但谭先生反对。我很抱歉。”
这就是王先生惯用的手段——好干部/坏干部。谭先生是个高级别的行政员,负责外办的,通常,他是王先生的坏干部。事实上,我们觉得谭先生乃是学校里最讨人喜欢的行政员之一,一个友善的人,对我们要坦诚得多。如果允许我们直接跟他打交道的话,情况会简单多了,但把他放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会更有用,让他当个坏干部。
“这样如何?”亚当说。“我会上课,然后学生们可以问我父母些问题。行吗?”
“恐怕不行。”
“所以说,我父母不能跟学生们说话?”
“哦,他们当然可以跟同学们说话!”
“但如果我上课的话,他们不能说什么?”
“是的。”
第二天,亚当点名后,就下了课。他说,同学们可以离开,但如果他们想留下来听梅尔先生,梅尔太太讲话,那也很欢迎。没有人离开。他的父母放了幻灯,上了堂美国农业的讲座。学生们提了问。问题回答了。没一个干部到场,但无疑他们后来听说了。
到那个学期,我们对那种没脑子的政治限制越来越难容忍了。一般说来,我避免跟干部打交道,幸运的是,这还不难。我从来不去外办,除非绝对必要时,而我也尝试不跟任何一个行政员说话。在我的公寓里,有两台电话:一条外线,一条校园内部线。这个安排很好,因为只有干部会用校园线,而我从来不接。
王先生乃是唯一一个我真的不喜欢的——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他特别油滑,不诚实。我对其他人没有这种感觉,然而他们身上某些东西让我觉得压抑。傅主任可能是最惨的一例,因为我知道他真心喜欢我们,关心我们的福利,然而他看起来有巨大的压力,来自上面,有几次,这种压力阻止他向我们坦诚以对。毫无例外,事情总是那样——总有压力来自上面,坏干部压着好干部。这里有无数的好干部,然而你却从来见不到坏的那个,但好像总是他们来做决定。
回到去年的十二月,桑尼,亚当,还有我一起写了个缩短版的“一首圣诞颂歌”,来让我们的口语班演这出狄更斯的戏。在我们准备期间,傅主任叫我过去,他焦虑不安,跟我说,我们怎么也不能教同学们圣诞颂歌。
“你知道共产党对传播宗教非常敏感的,”他说。“我很抱歉,但是同学们不允许在课堂上唱圣诞歌。”
“那我们还可以谈论圣诞节吗?他们在学习美国文化。”
“是的,可以。但他们不能唱歌。”
“那么非宗教的歌怎么样?戏中间有个部分,他们得唱圣诞歌,我可以叫他们唱一点儿也不宗教的歌。你知道,在美国,许多人都不觉得圣诞节是个宗教节日。比如,有这样的歌,‘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还有新年幸福!’”
“不行,”傅主任说,还是笑得很紧张。“恐怕我们不能唱跟圣诞节有关的歌。我抱歉,但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4'
我本可以指出,在春天时,即便校园里的宣传喇叭,也经常放莫扎特版本的“那个孩子哪儿去了”,作为中午娱乐节目的一个部分。但我知道这争论是没用的;在这种事里根本无逻辑可言。以同样的无厘头精神,我指导我的班级,用一首共产党的爱国歌曲,替代了圣诞颂歌,这可能是对狄更斯的作品最没提升价值的了。我最喜欢的那一幕戏,乃是一个狂怒的思科鲁乔,挥着他的拐杖,向着一个快乐演奏着“东方红”歌队,一边唱着歌颂毛泽东,而另一边,那老人大吼道,“汉堡包!”
我们和行政方的问题,大多比那个更荒谬,而且,很少是关于重要的事情:对于教唱圣诞颂歌,我实在也不怎么关心。然而,过了一年半,我以为部分的尴尬感已经不在了;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对于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进行自如的交流。
但其他的限制就不是小事了。桑尼与诺林的汉语家教是两个年轻女人,来自英文系,在学习过程中,她们成了好朋友。在那个春天里的一个节日,其中一个老师请她们两人去她家,然而,最后一刻,她反悔了,解释说去她家的路出了点问题。这很奇怪——春天的雨还没来,没理由马路会被冲掉。后来,我们了解到,系里的官员向那年轻老师发出指示,不要请外国人去她家里。表面看,他们是担心桑尼与洛林会出什么事,而那老师要负责。但更大的可能是,这指令源于同一种莫名其妙的猜疑症,从一开始就悬在我们的头上——总觉得外国人很有政治风险,应该保持距离。'5'
这种指令总是在我们的背后发生,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它把猜疑症转移到我们这边了,发展到我们过度分析每一次小小的交谈,每一个微小的变化,寻找人为操控的痕迹。当桑尼与诺林告诉我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去了当地汽车站,而司机们跟我说的和预料的一样——道路没有问题,这就是说,学校里有人对桑尼诺林她们说了谎。这是每一个共产主义系统的经典范式,恐惧与猜疑,从一个层面传导去下一个层面,制造出一个互不信任的网络。'6'
但我们逐渐发现,这种不信任,我们的猜疑症,是有依据的。我们有朋友来告诉我们事情乃是如何运作,而我们受到控制的程度有点惊人。当电影铁达尼号在春天上映时,有一个同事邀请我们去他家,在vcd上看片,但再次的,这邀请在最后时刻取消了。后来,他直率地解释道,干部们害怕外国人发现这片子被盗版了——一个可笑的掩饰,在涪陵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不见到铁达尼号的盗版碟,小贩们把碟片都塞到我鼻子下了。这片子非常受欢迎,在当地戏院,挂了一幅非常大的推销板,上面结合了宣传与广告:
富通珠宝店是铁达尼号的唯一赞助商
国家主席与党书记江泽民推荐
现在,系里的指令经常是双重的自我欺骗:我们不但知道电影被盗版,我们也清楚看到了学校是如何想要操纵我们周围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出,这种控制很缺乏持续性,因为在许多方面,学校又给了我们很大的腾挪空间。在我们的教学上,这一点就特别真,逻辑上来说,这方面应当是我们最受限制的领域才对。除了偶尔的小事故,比如亚当的讲座,以及狄更斯的戏剧,我们的教学自由度,比在美国还大。没有人来查看我们的大纲,或者就教学内容来找麻烦,我们完全按照我们的意愿去编排课程。我尤其敬佩的是,他们居然让我们上英语文学与美国文化课,那里面不免时常有弦外之音,涉及政治。
在大多数方面,他们待我们不错,而且,考虑到涪陵的偏远,外国人很少,他们对我们也算给予不少信任了。然而,那最后小小的几步,依然没有迈出,这让人感到更加沮丧,因为更重大的壁垒已经不在那儿了。到春季时,我意识到,我在涪陵期间,这些最后的障碍不会移除,我尝试不去想它了。生活的其他方面比从前好多了。
特别是我们和学生的关系,在第二年里,改善了许多。很大程度上是亚当的缘故,他总是一个很尽心的教师,花了很多额外的时间与同学们一起,帮助他们在我们办公室里建立起一个图书馆。他是第一个真正赢得同学们信任的外国教师,而由于在同学们心目中,我们两个几乎区别不开来,很自然的,他们也将这份信任延伸到我身上。
而时间也起到了作用——他们已经认识我们两年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学会接受外国人;我们的改变非常大,现在,对于如何跟他们接近,我们学会了很多。他们依然喜欢我们的非正式感,随意感,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和其他老师区别开来。但他们也知道,我们可以变得严肃,认真,而在那些时候,我们并不是宣传人员;特别是,当讨论美国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很直率。那个学期,我教了“德赛尔的宝宝”,以及兰顿休斯,而亚当的美国文学课集中于民权运动。他对那个部分毫不避讳,放了一段录像,是詹姆斯梅里迪斯躺在密西西比的高速公路旁,被一个种族主义狙击手打死在那儿。学生们知道,没人强迫亚当去放那些片子——他可以上一些关于美国的正面课程,关于它的成功之处,在科技,或者经济,教育方面——亚当的这种行为,让同学们更愿意去诚实讨论他们觉得重要的话题。
另一个重大的区别,是我们现在能说中文了。在秋季时,我开始跟几个同学用中文交流,当我在课堂外碰见他们时。因为他们想听听我学了些什么。而随着时间过去,我发现,这不仅仅是出于新鲜感;像我一样,在说中文时,他们变得截然不同。他们感觉放松多了,而这不单是语言的问题;这也有政治意味。
在亚当父母离开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学生之家吃饭,这时,吉米,莫,还有佐治来了。他们是我最喜欢的几个三年级学生,我们用英语稍稍聊了会儿。他们问到亚当的父母喜不喜欢涪陵,我说喜欢的,除了对干部的印象外。
他们三个靠近来。“为什么?”吉米轻声问道。我用英文回答:“因为他们觉得外办的人对他们不礼貌,而且他们也不理解为什么。”
“我们外办干什么了?”
现在我用中文回答,讲了那个故事。在中国,让某个人的父母不愉快,是很大的不尊重,在学生们眼里闪现出失望。我坦率地告诉了他们我对系里的看法,以及那些小事件如何随时间累积起来。莫和佐治都是党员;一年前,我绝不会如此诚实地跟他们交谈。但用中文交谈,让每个人都更自在了,也包括我。
随着我在课堂外与学生的交流更频繁,我发现这种模式多么有用:每当有敏感话题,我们就用中文。这让我惊讶,因为英语本可作为我们的秘密工具——在校园外,几乎没人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用它来讨论上述话题是最安全的,不怕有人听到。但即便在这么一个拥挤的餐馆里,说到关键处,我们转向中文,我们谈到政治,或者性,或者我们和学校的关系。即便最好的学生也经常这么转换语言,尽管他们的英语比我的中文好得多。
终于,我意识到,那惧意,不是说怕别人偷听。关键是他们要觉得舒服自在,因为那些带有不确定性的话题,用他们的本国语言来处理更容易一些。但我也察觉到,真正的惧意,他们真正怕的,是他们自己:几乎所有的限制,都建立在他们自己的头脑意识中(自我审查)。英语是在学校里学的,是以它就跟这个教育系统不可区分,跟学校的政治管治紧密联系。当他们说英语时,警钟会自然在他们脑中敲响——这是门学校语言,也是外国人的语言,这双重的背景下,他们已习惯于谨慎了,无论是想,还是说。一旦我发觉到这些限制是内在的,我开始想,对于那些坏干部来说,情形是否也一样。也许,他们只是存在于好干部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一种烦人的畏惧,抵消了每个人的良好意图。
那年春天,几个男学生决定要起英文的姓氏。外国老师们都有中文的姓,中国学生凭什么没有英文的?
我是在某天批作业时开始注意到这个趋势的:谁是这个乔治·贝克·弗罗斯特(george baker frost)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骄傲地用大字把大名满满地写在作业纸上端。
我看了作业,发现是乔治写的,他是班里最自命不凡的学生,长得很帅,体育也是最好的。他也是个潮流引领者,很快我开始收到威廉·福斯特(william foster)交来的作业,这个原本叫威利的家伙跟风把自己升级成了威廉·杰弗逊·福斯特(william jefferson foster)。没过多久,威廉·杰弗逊·福斯特说服了自己的女友改名叫南茜·朱尔(nancy drew)(译注: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和游戏的女主角),这是亚当出的主意。接下来,作为班长的莫无法容忍旁人眼中的缺陷损害自己的权威,开始寻访英文姓氏。他向我寻求建议,很快他的作业签上了莫·莫尼(mo money)的大名。
一些男生答应帮助我和亚当提高方言水平,当我们开始在闲谈中使用新学来的词句时,学生之家的人可高兴了。黄能(音译)自豪地说:“你现在是真正的中国通了!”
系里发现这个新动向只是个时间问题,乔治·贝克·弗罗斯特在一天课间把我拉到一旁,作为党员,他跟上边显然有些联系。
“英语系不让我们教你那些词。”他说。
“那些龟儿子,”我用中文说,“他们真牙刷。”
乔治笑了,朝身后扫了一眼。重庆方言里,说某人牙刷是很尖刻的骂人话。在四川其它地方,这个词完全没什么含义,可不知为什么,在东部江岸这个词当作形容词使用,有着很强烈的暗喻。它或多或少是你没用的意思。“我们得小心点,”乔治说。
我本想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还是笑了笑,点头同意。
“也许你离学校太近的时候可以不说那些词儿,”他说,“不然他们会找我们的麻烦。”
我们商量好在教学楼附近搞个停火区,不说方言,不过这种限制不可避免地失败了。这是个危险区——…叫人牙刷比唱圣诞赞美诗更大逆不道——很快,对上边共同的看不惯让我们和学生们更接近了。这时,两种语言的往来交流已经彻底失控了。自打第一学期我们学了乔纳森·斯威夫特之后,学生们就迷上了“yahoo”这个词。它发音像中文,实际上还有点像“牙刷”,yashua。不管什么原因吧,学生们经常说“yahoo”,更可爱的是,他们中许多人的四川口音容易混淆f和h的发音,结果发音成了“yafoo”。黄凯(音译)也是这么发音的,这算是他第一堂英语课。经常,我到学生之家来吃午饭时,他抬头看见我,严肃地喊道:“yafoo!”作为文学教师,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最骄傲的成就,我知道斯威夫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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