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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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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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义永远不会忘记王青那坐在门前石阶上远望的母亲。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她一身常服,手中拨动着念珠,如霜的白发并未梳理成髻,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地绾着。一看见赵匡义便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说:“他们骗人,青儿不会有事······”仿佛在哀求他告诉自己:“子青不会有事。”
他多么想说:“子青没有事。”,可他说不出来,只能静默地站着。
老妇人犹如一张被挖去了骨头的皮囊一般瘫软在地上,赵匡义将子青生前佩戴的子辰佩放到了她的跟前。
她捧起了玉佩,将它搂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嘴唇一翕一合,仔细听来,她竟然在哼唱着一首摇篮曲:“兔儿跳,马儿跑,宝儿莫哭娘来抱······”
他与子青是表亲,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他记得子青幼时非常怕疼,无论是磕着还是碰着都会哇哇大哭,母亲总是抱着他哼唱这首摇篮曲。
长刀或巨斧横过颈部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赵匡义的眼神愈来愈冷,嘴唇愈抿愈硬,拳头愈握愈紧,久未修剪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浅红的血溢了出来,染红了白中透粉的指甲。


第12章 七
李弘冀打了胜仗,被调回了京城。在朝堂例行封赏后,他召集手下部将在太子府中召开庆功宴。
那一日,重光正在书房中作画,听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赴宴。本来他在不久前就该回到他隐居的山林,只是几天前发现娥皇怀孕了,便和她留在了金陵城中养胎。
太子府中细细的柳丝从高高的院墙上垂下,薄薄的柳叶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像一头刚刚洗过的长发杂乱无章地披散在院墙上。
“有劳通传一下。”重光下了马车对太子府门前的侍卫说道,他似乎来得有点晚。
太子府内
华灯的光照亮了桌上的玉盘珍羞,庆祝将士们凯旋的鼓角声在鸣响。
“来!干!将士们!”李弘冀斟了一杯酒,举杯与部将们相敬。
李景遂默默地坐在宴会一隅,吃着盘中之物。太子打了胜仗,名动朝野,他身为晋王,出于礼节,还是前来赴宴。觥筹交错间,他听见了侍卫的声音。
“太子殿下,郑王求见。”
“哦?他来了?”李弘冀饮下了手中的一杯酒,灯光照在了他额前零散的碎发上,在他颊上投下来一片阴影:“我不见他。”
他知道,拒见亲弟会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亦会让父皇更加厌恶他,但,没有什么比此刻来得更痛快了。
不知为何,李弘冀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六弟,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做,仅一目重瞳的帝王之相就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瞩目与青睐。
太子府外
风吹起了贴在墙上的柳条,露出了被打湿的墙面,柳叶上的雨珠被风吹起,同那无垠的柳絮一并随风而去。
重光立在石阶下看着风中飘飞的柳絮,风侵入了他薄薄的衣袂,细细的水珠点点滴滴地飘洒在他的脸上。
与此同时,后周境内。
赵匡义将一把铁斧放进了一个锦盒中,今日是兄长赵匡胤的生辰,他特意提前几天让附近的王铁匠打造了这把铁斧。
“大哥,”他端着锦盒走进了赵匡胤的房中:“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他一脸神秘地俯在兄长的耳边:“现在就打开看看!”
赵匡胤打开锦盒,将铁斧拿在手中问:“可有寓意?”
赵匡义一本正经地说道:“斧字上父下斤,父乃一家之长,斤乃砍伐工具,亦有刑具之意,父与斤联合起来,象征着权威与权柄!”
赵匡胤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手中的铁斧,手紧紧地握住了斧柄。少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义儿,谢谢你!”
李弘冀被调回京城后,李景遂上奏请求回到自己的封地,李璟在和他私聊一番后允准了。
临行那日,重光前去送行。
青嫩的柳丝从高高的柳树上垂下,柔柔地贴在缥碧的湖面上。清风拂过,柳丝轻摆,湖水微漪。
“就送到这儿吧。”李景遂一身白衣,头上的黑发一部分绾在头上,一部分垂在肩上。风侵入了他的衣袖,宽大的衣袂鼓起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弧度,给人以两袖清风之感:“嘉儿,还记得你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吗?”
“哦?哪句?”重光对着叔父作了一楫:“重光不知,但请叔父赐教。”
“从嘉此生无愿为帝,愿为天地逆旅间一渔翁足矣!”李景遂负手而立,望着前方的杨柳,风吹起了他垂下的黑发:“此亦为吾所愿。”
重光上前折下了一条柳丝放在了李景遂手中:“三叔,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成为什么,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李景遂凝望远方良久后此缓缓地走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窗外是逦迤而过的青柳和侄儿逐渐远去的身影,其实真正远去的是他自己,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条。
我们是一家人······
夜,天上的浮动的云像一层薄薄的灰纱,缭绕着若隐若现的月,风中摇曳的烛光照亮着屋内一老一少的身影。
“朝廷发的银两够吗?”少年赵匡义柔声慰问着一个六旬老汉,那是他离开子青家后遇到的另一个阵亡将士的家属。
“够。”老汉流着泪,昏黄的烛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了他那模糊的身影:“可吾儿再也回不来了······”
“知道吗?你的儿子本来是可以回来的,”赵匡义悲伤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仇恨:“可有个人不顾规矩杀了他,如果有个机会可以为你儿子报仇,你愿意吗?”
“愿意!”老汉猛然点头:“吾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个独苗,谁杀了吾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你只要做一件事,便可以让杀你儿子的人生不如死。”赵匡义拍了拍老汉的背:“只是你也······”
“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老汉一拍胸膛:“就是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儿子报仇!”
赵匡义俯在老汉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几天后,重光听到了李景遂在回封地的路上中毒身亡的消息。
据说,凶手名唤袁从范,儿子为李景遂所杀,后被李弘冀买通,遂鸩杀景遂。
不!三叔绝对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三叔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他不相信!不相信!
重光夺门而出,冲上了马车,赶往天牢。一路上,他感觉不到马车的晃动,心里只有那个从小看着他长大,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叔父。
当车夫告诉他已经到了的时候,他迅速地跳下了马车,朝天牢的方向冲去。
“我是郑王李从嘉,我要见袁从范!”重光嘶吼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沙哑,急迫的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伤。
“启禀郑王,袁从范今天早上于狱中自尽。”
回府的路上,重光没有乘车。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重光扯下帽冠,散开头发。清冷的雨水打湿了他那垂下来的黑发,浸透了他身上薄薄的衣衫,泪滑过他的双颊,混合着雨水被风吹得不知去向。
他想起几天前听说,长兄弘冀在朝堂上惹怒了父皇,父皇一怒之下用球杆子打了他,还说要将三叔召回来。
他该不会······
雨愈下愈大,重光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身体在风中飘摇,像一片离枝的树叶。
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郑王府,娥皇走了出来,她的身孕才怀了三个月,身段依旧曼妙,尚未显怀。
“夫君,你怎么冒雨回来了?”娥皇赶忙上前扶他。
“娥皇,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重光倒在了娥皇的怀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一起远远地走!”他看向她那尚未隆起的小腹,才三个月,应该不打紧。
“当然愿意。”娥皇扶着重光进了屋:“出嫁从夫,夫君去哪里,娥皇就跟着去哪里。”
重光被扶到床上,耳边传来了窗外的雨声,额头上却传来了娥皇手心的温度。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权,甚至不惜骨肉相残······
他好怕······
他绝对不能让孩子出生在这种地方。
第二天,一辆马车在风雨中摇晃。
重光倚在娥皇的身上,望着窗外雨中摇摆的柳丝,当马车经过太子府时,他听见了自己喉咙中的声音在风中凝噎。
他多么想对大哥说一句:我们是一家人。
可是,那一刻,他说不出······


第13章 八
回到熟悉的山舍,重光又躺到了那张用竹子搭成的床榻上。虽然那天在寒雨中淋出的病尚未痊愈,但至少这张竹榻比宫里的绫罗软塌舒服多了。
风吹起了薄薄的布帘,给人带来丝丝的清凉,而炉中的小火升起淡淡的灰烟,带来的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微暖,窗外传来了山泉的水流过小沟时发出的天然乐音,这就是所谓的天籁之音吧。
天籁者,万物之自然也。
娥皇端着药走了进来,一头青丝并未饰以华贵的珠钗,只用一根银白色的发簪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蓝色的布裙下,一双踏在石板上的木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夫君,该喝药了。”银铃般的声音在夹杂着泠泠清泉的山风中响起,她将药放在了重光床头的桌上,又扶着重光坐了起来,用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喂进了重光的嘴里,宽大的衣袂下露出了她一截莹白的手腕。
用泉水煎的山药微苦中透着丝丝的甘甜,温热的液体滋润荡涤着重光那干燥的喉管,使他忘却了体内的烧热病痛,比宫廷那些杂乱的汤汤水水好喝多了。
待重光饮完汤药娥皇拿起了一个橙子动作轻柔地剥了起来,阳光洒在她那莹白如玉的手上,仿佛洒在初冬凝结的雪上,手中刚破的新橙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了一道橙黄的光。
若能永远这样该有多好。
重光拿起了床头桌上的笔蘸了点黑墨,然后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写道:
病起题山舍壁
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
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
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
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几天后,重光的病好了,便拉着娥皇来到山中溪泉交汇的地方泛舟。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由于山上的海拔之高,金陵城里已是初夏,而这里却依旧是一片初春的景象。
山中的桃花开满了整片树林,在湖面上投下红绿错综的影,形成了一个标准的轴对称。忽然,一条鱼游了过来,打破了湖与岸之间的对称。
重光散开头发,拿起船桨跳了起来,将手中的桨对准湖面拍了下去,激起了无数雪白的浪花,鱼亦被振起了约莫半尺的高度。
重光猛然回头,披散的头发亦随之甩动,像一头脱了缰的野马,他笑着对娥皇说道:“吾孰与鱼儿乐?”
娥皇出神地望着夫君那张因面向夕阳而被余辉染红的颊,这是他在晋王去世后,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妾非鱼,不知鱼之乐;妾为君妻,自知君之乐。”
重光坐了下来,倚在娥皇的肩上,将鱼饵挂在钩上,然后将之甩入湖中。
春风吹过,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片片铺满了湖面。
约莫一刻钟后,鱼上钩了。
重光看着船上活蹦乱跳的鱼说道:“重光此生别无他愿,为天地逆旅间一渔翁足矣。”说罢,便将鱼从钩上取了下来,重新抛回了湖中。
湖面上激起了一重水花,透过水上的花瓣看见鱼依旧在水下游来游去。
重光在原来的那个时代听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他若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许久之后,重光饮尽了身旁的一壶酒,拿出纸,用一本书将之垫在船上,然后提笔写道:
渔父·一名渔歌子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夕阳西下,清澈的水中浸染了淡淡的红韵,娥皇笑着看向重光:“夫君,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重光亦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家。
迎着夕阳,身后是重光与娥皇还有一叶扁舟在红韵中被拉得长长的背影。
约莫六七个月后,娥皇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为“李仲寓”。


第14章 九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国号为宋,史称北宋。
入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屋室,夹杂着窗外梧桐叶在风中晃动的声响,像几声低低的呜咽。昏黄的烛花在桌案上跳跃,泛黄的医书上,古老的文字在火花中显得分外鲜明。
赵光义坐在桌前翻看着一本医书,兄长赵匡胤登基后,他为避名讳,更名为“赵光义”。
他自幼善医术,家人生病,他时常会帮忙煎药,而这一次······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不久前,他去子青家的画面。
古老的宅院,杂乱无章的青草缠绕着生锈的铁栏杆,梧桐树上的乌鸦发出了哀伤的啼叫,子青去世后,王家似乎冷清了不少。
记得当时,子青的父亲同时亦是他的舅父,正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托腮望着远方,寂静的回廊上传来了念珠拨动的声音。
“舅父,舅母她近况如何?”在长久的沉默中,赵光义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她,还是那样。”舅父循着念珠声的方向看了看,继而又望向了窗外,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翻空而过的乌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了一句:“是我害了青儿。”
“舅父。”赵光义不知所措地唤着。
“是我功利心重,为了家族的荣耀,使他立功心切······”舅父沉重的声音再透着微微的哀凉:“为人父母,都只希望子女平安快乐,而我丧失了一个为人父母的本心,连禽兽都不如······”
“舅父······”他依旧不知所措。
其实,子青完全可以回来的,都是那个人罔顾军令,斩杀了他!
赵光义按在医书上的手指忽一用力,薄薄的书页微微地起了点褶皱。他又想起了今日朝堂上,兄长那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明明可以一举攻下南唐,都是因为这个李弘冀······
油灯下,赵光义瞳孔紧缩,墙面上倒映着他那浅黑的影。
金陵城
李弘冀患了重病,隐居山林的重光得知后,携妻儿回到了京城。
浮云如墨,寒雨凄凄,杨柳依依,重光站在太子府门前,一切好似他离开时的场景。
他在石阶上踌躇良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那毕竟是他哥哥啊······
“父皇,叔父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李弘冀在床上呢喃着,身上沁出的汗浸透了他那白色的里衣。
风吹过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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