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5-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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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5-夜与昼-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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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接触——她感到自己的乳房在弹性地颤动,那里还留存着美妙的接触“记忆”。一个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向她走来,彬彬有礼地伸手邀请她,旋转的人群中都是注视她的目光,她的脖颈能感到男性目光的烫热和女性目光的嫉妒……这又是谁的目光在注视自己?她回过头,脸上陶醉的微笑顿时消逝了。    
    是丈夫黄卫华那张难看的凹形脸——他坐在床上一边给五岁的女儿小薇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抬眼看着自己梳头。舞会已经烟消云散,眼前是拥挤不堪的小屋。床,桌,立柜,书柜,箱子,一件挨一件,桌上、床上、窗台上堆满了东西,铁丝上晾满衣服。    
    “看什么?”她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你不看我,能看见我看你?”卫华讨好地开着玩笑,显出他的老实和笨拙,“我看你梳头梳得有滋有味儿的。”    
    “讨厌。”赵世芬扭过头继续梳头打扮,不理他了。    
    她从心里厌恶他。厌恶他的矮个子,像个树桩,厌恶他没点男人气的老太婆脸,厌恶他的小眼睛、扁鼻子,厌恶他的窝囊劲儿。自己那几年简直是瞎了眼,找这么个丈夫。就是因为自己出身不好?就是为了图他的干部家庭出身?    
    “今儿晚上你又是要……”卫华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妻子的脸色,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呐。”赵世芬把梳子往抽屉里一摔,忽啦又关上。    
    “你是去……跳舞吧?”    
    “怎么了,不让啊?”赵世芬别着发卡,讥讽地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华不安地笑了笑,“我是想问,你半夜才回来——”    
    “怎么了,怕我去胡搞?”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赵世芬别好发卡,双手捋着,朝后抖了一下披泻的乌发(好像要抖掉她和卫华的关系一样)。    
    她坚决不用。她还嫌这么个丈夫丢人现眼呢。瞅他这巴巴结结的样子,就让人讨厌。真是一点男人气都没有。连向老婆问个话都没胆儿,吞吞吐吐,没一丝血性。    
    “我不去舞厅,我在路口等你。”    
    “你有完没完了,就不怕别人讨厌?”    
    “好好,我不去接你还不行。”卫华继续给小薇擦着脖子上的汗,孩子正汗津津地坐在床上搭积木。    
    赵世芬一看又火了:“让你给孩子烧点儿热水洗洗,怎么还没烧啊?”    
    “煤气炉秋平她们用着呢,等一会儿再……”    
    “等,等。什么都往后让。孩子都要热出痱子了,你知道不知道?”    
    “秋平他们……”


上卷:第二部分爱出风头,爱风流

    “他们,他们。刚才是给你爸熬药,等,等。现在又是秋平煮东西,还等。你是后娘养的怎么着?跟着你,到处受窝囊气。去,直接拿脸盆热点儿水。”她拿起脸盆搡到丈夫手里。    
    “稍等一会儿再……”卫华坐在那儿为难地不动身。    
    “你是干什么吃的?”赵世芬火冒三丈。她爱跳舞,爱打扮,爱出风头,爱风流,,可她还爱自己的女儿。那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她的心肝。她从来没有让女儿穿过一件脏衣服,从来没有让女儿嘴上受过一口罪。女儿长得漂亮可爱,完全像她。要不是因为五岁的女儿,她早就把他这窝囊废蹬了。    
    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从卫华手里一把夺过脸盆来:“你不去我去。”    
    厨房里灯光昏黄。煤气灶上,一个火口烧着一壶水,一个火口上铝锅里煮着挂面。秋平守在灶旁。她在学生时代原是俊秀甜润的妞儿,现在依然苗条娇小,但脸上已显出憔悴来,头发也有些干燥发黄,记录着十几年来农村插队和在一个偏僻县城的小修理厂里当钳工的辛劳生活。“你别一块儿守在这儿了,”她用筷子搅动锅里泛着白沫的挂面,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丈夫轻声说,“你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吧。”    
    梁志祥个子不高,正伸着脖子看锅里的挂面,这时咧开厚嘴唇笑了笑。“要不要我回屋去拿两个鸡蛋磕在里面?”他也压低声音说道,瓮声瓮气的一口北京腔。    
    “不用了,别人看着不好,要磕,把锅端回屋里再磕吧。”    
    “那哪能熟啊?”    
    “你走吧,厨房里怪窄的,别都挤在这儿,有人进来,碍人家事儿。”    
    “这会儿又没别人来。”    
    “那你也走吧。”    
    她和丈夫说话声音很低,生怕惊动人似的。他们刚从山西临汾调回北京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落脚,挤进了这个已经相当拥挤的院子里。她像是个刚进门的不讨人喜欢的农村小媳妇一样,怀着深深的自卑感,低着眼在这个大家庭中无声无息地生活着。或许更因为觉得不该挤进这个已经很拥挤的家,扰乱了全家人;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些年没干出啥样儿来(还是个没文凭的三级工),自惭形秽;或许是因为她找了一个出身于市民家庭的平庸丈夫——既无才华,又没仪表,只有一颗任劳任怨和体贴人的好心;或许更因为她对这个家怀着一种深深的欠疚感——她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贴过大字报,声明和黑帮父亲划清界限,许多年来一直沉重地压迫、折磨着她;她始终感到没有脸在家中抬起头来。她和丈夫从工厂下班回来,就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别人用水龙头时,他们不去用;别人用厨房时,他们避开;客厅里的彩色电视,他们也几乎从不去看。星期六把女儿从托儿所领回来,也不让她到别的房间去玩耍。关门、开门、打水、泼水、说话、出入,他们都是不声不响的,家里人常常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家。    
    “我再等会儿,面好了,我帮你端。”梁志祥说。    
    “不用,你快走吧,等会儿来人……”秋平的话一下止住了。    
    赵世芬端着刚接的半脸盆水步子很响地走了进来。她扫视了一下厨房,带刺地说道:“你们两个火都占着呀。占一个还不够?”    
    “这壶水是爸爸做上的,他急着要沏茶。”秋平小声解释。    
    “你们这么晚还做小灶,嫌家里伙食不好?”    
    “我们回来晚了,家里没剩下饭。”    
    “你们什么时候能完啊?”    
    “你热水,给小薇洗?要不,你先热吧,我把挂面锅先端下来。”秋平不安地说。    
    “你稍等一会儿行吗?”梁志祥赔着笑,瓮声瓮气地对赵世芬道,“挂面说话就好了。”    
    “我还有急事要出去呢。”    
    “等面好了,我把脸盆给你坐上,热了,我给送过去。”梁志祥依然赔着笑。    
    “我急着要走,到时候你给小薇洗啊?”赵世芬越没有好气了。    
    “这不是卫华哥来了,他不走吧?”梁志祥说。卫华走进厨房。    
    “他能洗,还用我急吗?家里的事儿,他什么时候管过。”看到卫华进来,赵世芬的火气更大了,嗓门也一下提高了几度。    
    “你要去参加舞会,你先走吧,我给小薇洗。”卫华看着她体贴地说。    
    “她的衣服也你洗?”赵世芬听见卫华说出她要去跳舞,尤其恼火。    
    “我洗吧。我多洗两遍,能洗干净。”


上卷:第二部分真是战事天天有

    “好了,世芬,你先热水吧。”秋平息事宁人地端下锅来,露出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哥,你们热吧,我等一会儿再接着做。”    
    “妈妈,我饿。我要吃挂面。”秋平四岁的女儿玲玲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扶着厨房门,仰着小脸委屈地叫道。    
    “等一会儿,啊?”秋平连忙俯下身,揽过女儿哄劝,又说,“世芬,你先热吧。”    
    “秋平,你们先做吧,”卫华说,“世芬,你让他们先做吧,他们已经做了一半了。”    
    “他们的小孩儿是人,咱们的小孩儿不是人?”赵世芬放声撒开泼了。    
    “洗澡总没吃饭要紧嘛。”卫华小心地说。    
    “谁让他们这么晚回来的,现在就不是做饭的时候。”    
    “他们先来做的嘛。”    
    “先来?我进这个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明明看着这个家住不下了,还硬往里挤。挤什么,看着有便宜占是不是?”    
    这话过于尖刻了。秋平抬头想说什么,又咬住嘴唇咽回去。    
    “世芬,你别这么说话行不行?”妻子这样欺负妹妹,卫华实在看不过去。    
    “我说什么了?这会儿又不是做饭的时间。这么一大家子住一块儿,就该有个规章制度,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不对?”    
    “按规定,也不让在煤气炉上热水啊。”梁志祥低声嘟囔着。    
    “志祥。”秋平制止道。    
    “谁规定的?”赵世芬一指炉上的水壶,“谁规定不让坐水了?让大伙儿都喝凉水?”    
    “夏天了,不让坐洗的水。”志祥又咕噜了一句。    
    “你规定的,啊?我今天偏要热。”    
    “志祥,咱们回屋吧。”秋平端起还没煮熟的挂面锅。    
    “世芬,你别在这儿吵闹了好不好?你要跳舞你先走嘛,小薇呆会儿我给她洗。”卫华尽量息事宁人。    
    赵世芬却认作丈夫吃里扒外,更火了:“我跳舞怎么了?碍着你了,碍着谁了?犯法了?就该受你们一大家子人欺负?”    
    “我是说,你要走就走,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了。”卫华难堪地辩解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但凡你有点儿能耐,我也不这么受制。你有什么脸,你跑来做什么好人。”    
    卫华是个老实人,此刻却压抑不住了:“你当嫂子的,脾气好点儿行不行?”    
    “我给谁当嫂子?他们什么时候拿我当过嫂子?他们一个个年纪不比我小,凭什么要我让他们?”    
    隔壁房间的门哐当一声开了,独自住在那儿的小华气冲冲地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嚷道:“哥,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别人看书还看得进去吗?”他近三十岁了,业余时间攻读电视大学,很吃力,常常心情烦躁。    
    “你看书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当哑巴啊。”赵世芬的话戗着就过去了。    
    小华的暴躁脾气一下发作了:“你们做事别太不像话了。”    
    “谁不像话了,啊?”赵世芬刷地一甩头发圆睁两眼。她对谁也不甘示弱。    
    “你——,数你最不像话。”小华转身回屋,砰的一声用力地摔上房门。    
    简直不像话。一家人成天吵,吵,吵。也不知道吵什么。芝麻大点儿的事也吵。简直连脸面都不要。(隔壁厨房里赵世芬的嗓门还在响:“谁不像话?你看你兄弟说的什么话?他小?他就仗小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小什么?”)咳。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满耳一片嗡嗡声。屋里又闷又热又乱,床上乱,桌上乱,书乱,本乱,满桌计算纸乱,物理乱,数学乱,外语乱,满脑袋功课乱。上班下班公共汽车上挤来挤去一片乱。北京到处是人到处是乱。简直学不下去。这两天正在考试。已经考的三门,大概物理就要不及格,还要准备补考。只要两门以上不及格,就取消电大学员资格。这年头若熬不上文凭,三十岁了,还有什么混头。头皮瘙痒,搔也搔不过来,头发太长了,汗粘在一块儿,该洗澡剃头了,也顾不上。(桌上的“半头砖”录音机斜躺着,五六盒磁带胡乱摊着。)明天还要去买英语磁带,另外还要买两盘空白带,准备录物理讲座。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实在不行,把两盘音乐洗了。还吵,没完地吵。挨着厨房,更是不得安宁,每天闹得你心烦意乱。明天得想办法买副耳塞把耳朵塞起来。你们还吵什么?有劲儿到外面跑环城去。真没办法。听段音乐吧。放进一盘“阿波罗神之音”,按下键。这是什么?“婚礼进行曲”?“圣母颂”?“玩具兵进行曲”?“口哨与小狗”?“春之声”?今天怎么连听过几百遍的曲子都分辨不出来了?他就这两盘音乐带,能不听几百遍吗?)这曲子怎么这样嘈乱?烦人。换一盘。“浪漫的小提琴”。按下键,提琴响了。门德尔松的“E调小提琴协奏曲”?莫扎特的“G大调小夜曲”?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想分辨。抒情的提琴声也显得刺耳聒烦。叭,关了。什么也不想听。厨房还在吵。吵什么?吵的工夫,挂面和水都做好了。也不知是时间紧还是时间多余。他是时间不够用。谈恋爱轧马路也没时间。他现在不想谈。六九届的初中生,去了几年兵团,病退回京,一个烂三级工,现在谁看得起?姑娘们现在全看重实际。无论如何要先把电大文凭混到手。真难啊。人是在发胖(坐在藤椅上还嫌狭窄,裤腰带也勒肚子),脑子是在发钝,记忆力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呆。现在不是又呆开了?不是烦躁,就是发呆,别闹出精神病来。自己神经是不太健全。全家人神经好像都有点毛病。厨房里还在吵,人好像又多了。真是战事天天有。烦死了。你们吵什么?他用劲擂着接厨房的隔墙。咚咚咚。手疼了,墙上掉白灰了,窗户震响了,那边还是吵。毫无办法。每天这样,不神经也要整出神经病来。    
    去他妈的,一拳擂在桌上,自己还是到街上遛遛吧。    
    茶杯震翻,水流了一桌子。


上卷:第二部分一家之长的父亲黄公愚

    “你们别吵了,呆会儿爸爸该烦了。”昏黄的灯光下,戴着眼镜的夏平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的声音像她的身体一样纤细无力,这么热的天,还拘谨地穿着长袖衬衫和灰裤子。她,姐妹中行二——春夏秋冬,名字就是这样排的,兄弟姐妹中排老三——比卫华小一岁。东北插队几年后,病退回京后考入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图书馆。由于一言难尽的经历,三十多岁了还独身。北京像她这样的老姑娘据说有十来万。好在女性软弱,她们照例没有形成对社会多大的威胁,所以至今不为人关心注意。    
    她一直在管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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