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梅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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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梅问雪-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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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孤城起身,双足踏进地上的软缂短靴内,道:“一同去罢。”西门吹雪略皱剑眉,应道:“你既有伤,几日内,不宜用剑。”叶孤城微一点头:“我自是知晓。”既而淡淡笑道:“我不过是在旁,看你用功罢了。”西门吹雪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道:“好。”
  
  偌大的庭园内弯流水向来通脉曲折,如今已在水面结上了冰,一座青石拱桥横跨其上,隔开两岸沿堤几丛覆雪竹林。
  膝上横着张古琴,袖口收窄,以便不至于拂到弦上,叶孤城手底微拨,十根手指似是随意地挑在琴弦之间,就响起一连串冽冽错落的清音。
  西门吹雪足下微点树枝,人已纵至七八丈外,剑尖及处,就是一瓣被整齐刺透的梅花。
  目光随着那一线白影,叶孤城沉一沉手腕,指尖忽拔滑过几支冷弦,就有铮铮硬响打破了冬日冷寂的清晨。
  与此同时,剑风一动,震起地上积雪,扬出漫天纷飞的冷意。西门吹雪右手倏然外翻,素裹玉尘一朝散,荡成几乎遮蔽住视线的泼天雪幕。
  叶孤城微微俯首,将目光停在琴上,修雅的颈项扯出一道略弯的弧度,十指交互弹抹,立时又迸溅出冰凌也似的响动,就见西门吹雪剑锋一划,人已掠至冰结的河面之上,同时叶孤城骤然双手一压一按,接或手指抹挑勾促,声音已变得铿烈肃锵,如同百江倒灌,川横云散。西门吹雪反掌下刺,陡然旋身飞起,只听一声裂响,随即扯出一连串咔嚓嚓的沉脆,白影自水面恍然而过,身后冰层块块散开,底下一碧寂静河水,重新淙淙而行。
  衣袂轻动间,人已无声立在当地。冰白的手掌伸出,接住一瓣即将落在身旁男人头顶的红梅,衣袖带起一缕轻风,拂动了对方垂在鬓边的轸玉流穗,尾梢坠着的碎珠微微晃动,掠过斜划向上的眼角。 
  十指渐缓,一丝一缕,终究慢慢停歇下来,尾韵徐徐,唯余弦上最后一道沉响,也在片刻之后,悠悠散于空寂。。。
  叶孤城将膝上的琴放到一旁,略略抬首,褐色眼底就蕴着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西门吹雪心中一动,低头便要吻向男子的眉心,却见叶孤城右手抬起,在他发间拈下一片梅花,既而起身,看向远处覆冰尽碎的水面,淡淡笑道:“去年万梅山庄中,你我亦是以剑裂冰,但与此次不同,却是尽皆落于水中。”
  西门吹雪听他所言,想起当时情状,也不禁些须柔和了神色,握住了叶孤城垂在身侧的手。两人的身上一向微凉,眼下又在外停留多时,双掌相触,更是冽寒如冰,但偏偏,却又没人觉得,冷。。。
  西门吹雪一贯略带寒意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轻笑意味:“那时,你已开始称我为‘西门’。”
  看到叶孤城微微挑眉,刀削般的薄唇唇角便不由得略扬,手上一带,就从身后将人拢在怀里,贴着对方的耳际,低低道:“以前,你叫我‘西门庄主’……”
  叶孤城低笑出声,既而道:“你也只说‘叶城主’三字而已,往后又变作‘叶孤城’。。。”
  西门吹雪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将下颏压在对方的肩上,然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现在?”
  “现在,自然是……” 叶孤城还未等将那一个字出,西门吹雪却已经将薄唇贴在他的耳廓旁:“叶。。。”
  温热的吐息拂在耳中,带起一丝痒,让叶孤城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然后垂目淡笑道:“你这人。。。”
  西门吹雪略微扯一扯唇角,握住叶孤城的一只手,将其放在自己的面颊上。叶孤城轻轻抚摩着那偏冷的肌肤,半晌后才道:“即将至年关,你可要回去?”
  西门吹雪另一只手扶在男人的腰上,闻言,只在对方的颈间浅浅一啄:“在这里。”
  万梅山庄只是他的住处,和世上其他的所在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而有这个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叶孤城似是笑了笑,然后问道:“既是这般,便一起在此过年罢。。。你从前一人时,是如何过的新年?”
  西门吹雪并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顿了顿,思忖片刻,才答道:“庄内自有人备办,于我,和往日并无不同。”
  叶孤城心中微动,静了静,才道:“我也大致如此。。。”忽慢慢浮起一丝笑容,身体向后靠住,放心地将重量交托给身后的人,缓缓道:“那么,今年一起过罢。。。”
  西门吹雪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还有明年。”
  叶孤城握住他一缕发丝,微微笑道:“是,明年,还有后年。。。”
  面上忽地一凉。抬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已有雪花纷纷而落。叶孤城长眉略扬,道:“瑞雪兆丰年……”
  忽想起一事,淡淡一笑。
  
  “西门,可曾放过鞭炮?”

十六。 毒

  “前日朝会后,父皇还留下勖膺,问起大哥的伤势如何了。”
  殿内色调以暖红为主,辅以明黄,指间夹了一枚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带起一丝玉石相击的轻微脆响。殿中暖融,青年只穿了一件简明的孔雀蓝八宝攒丝团龙长袍,腰间围着条金黄织彩宝石腰带,盘膝坐着,照入殿内的日光映在发间,给俊逸的眉眼上镀出一层柔和的暖意。
  男人斜身坐在棋盘前,纹螭玉冠下,漆黑的长发披垂如瀑,用银绦挽坠,底脚结着檀珠,阳光透着温暖明亮的淡淡金色,如同流水一般,汩汩淌在他银色的锦袍上,闻言,伸手自旁边的琉璃盒内取出一枚黑色的棋子,带起宽至垂地的广袖轻微拂动。“已经无碍。”
  两指间拈住墨黑的玉棋,“近日你于朝会中上书,奏请调拨一批衣粮,分派与京都内各处困顿人口,你有此心,很好。”
  他语气虽是淡淡,青年却已心中喜悦以极,笑道:“即至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备办货物,预备过年,既是各处尽皆喜庆,又何必让一些连衣食尚且不周之人,在年内因冻馁而凄惶度日,因此勖膺才上书父皇,也算是做些善事罢了。”
  男人目光落在棋盘间,眉端目定,瞳色深沉,面容些须遮在额前的发丝间,将手上黑子稳稳放下,清癯的面容上似是现出一丝极淡的嘉许意味,却也只是继续道:“你此举虽解其一时之困,但日后又当如何。‘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为政者,自应知晓救济一举,亦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之法而已。”
  青年执子的手一顿,随即有些讪讪,但仍很快又端正了神色,道:“勖膺受教。”
  “治国以致国富民强,理世以致世事昌平,若得如此,自是天下间再无饿殍,至此,方是‘治本’之道,而非是依靠为政者一时之念,一时善举,便可有所改动。”男人也不抬眼,只静等对方落子,青年面上红了红,道:“大哥说的极是。”一面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踌躇着在棋盘上放下。
  自琉璃盒中又挟起一枚黑子,叶孤城思忖片刻,右手移向一处。“虽是如此,然你既生于贵胄王家,自幼锦衣玉食,却还知体恤小民疾苦。”黑子落下,稳稳胜了一局。“能有此举,也属不易。”
  青年抬首,正看见男人神情似是温缓些许的面庞,日光疏淡,浅浅映在上面,于是那样一张雍淡绝寒的面容,也仿佛开始变得柔和……他重新低下头,动手清理残局,微微笑道:“我与大哥对弈,从未胜过一局……方才的一番话,勖膺记住了,只盼日后,大哥能多教导我才是……勖膺自幼为父皇长子,后来虽又有三个妹妹,但男女有别,且又差了这许多年纪,毕竟当不得甚么。母后虽疼爱独子,也是身为母亲一味温宽宠溺的模样,事事皆由得我。父皇并不严厉苛酷,管教训导,亦是极尽人父之责,但毕竟身处王公胄府,父子之间,与平常人家一样亲孝之余,也存着天家规矩……”
  叶孤城面上虽仍平静无波,却也静静听着,青年继续淡笑道:“后来大哥既为勖膺师父,于身边授业教导,虽平日并非如何亲厚,但勖膺若是有所精进,便有嘉许,若犯错失,也会训戒责罚……此般种种,怕也只是父兄所为了罢……勖膺长至如今,已有二十二哉,其间欢悦喜乐之事,不知多少,然唯有当时身处南海之日,一生难忘……”
  ……当日于海中一见,想来,或许便是在那一刻,就已种下,心魔。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自此,再不能有一日或忘……
  世人皆道白云城主向来生性淡漠孤睢,冷情无心,然而却不知其一生所重之事,也唯有‘情’之一字而已……叶孤城静默片刻,眼底就缓缓温融开来,道:“已是即将娶亲之人,如何却去效那未冠的少年之态。”言语虽仍淡淡,然而口气神情之中,却比平时格外多了几分意味,已完完全全,真真正正是兄之于弟,父之于子的语气态度……青年听了,忽轻笑道:“先帝大行,宗室禁婚嫁一年,民间禁三月,勖膺的婚期已推迟,大哥莫非是忘了。”
  叶孤城经他一提,方才记起此事,似是微微一哂,也不再言语。便在此时,有内监奉上玉掌飞鸾鲵仁汤来,青年拿过一盏,笑道:“午间的驼烩烧尾吃得多了些,正好便用这汤压一压油腻。”正说着,忽注意到手中那碗盅是银制的,便朝叶孤城笑道:“从前在王府中倒还未觉得如何,如今在宫中,却是见了不少饮食器具都用银造,颜色式样虽还算好,只是也未免乏味了些。”
  叶孤城从内监手中接过银盏:“宫中规矩,防止饮食中混毒。”
  青年点头应道:“自然。只是天下之大,各种毒花异草何止千百,又岂是用银就能尽试出来的,也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说到这里,随口又道:“断肠草,鸩,番木鳖,鹤顶红,砒石,乌头……说是古今有名的剧毒,其实比之药性更强之物,亦是不胜枚举。”
  叶孤城放下喝了半盏的清汤,淡淡道:“世间万物,皆是相辅相克,既有其生,则必有其解。”说罢,起身从一旁拿起裘衣。青年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什么,既而低低微笑道:“勖膺却知有一种毒,是万万解不得的……”
  世间之毒何止千万,但最终也不过是害人肌体,伤人性命而已,可有一种,却能让人心甘情愿,为它所累,因它遭受百般折磨,解不开,除不净。
  大哥,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
  叶孤城披上狐裘,正整理系带,闻言,几不可察地抬一抬眉,青年笑而不答,只低首慢慢喝着汤,叶孤城也不在意,目光掠过一旁的案几上放着的几叠文简,道:“今日公务既已处理完备,本王便也自回府中。”青年起身笑道:“早间大哥才打发了工部那群哭穷来要银子的,现在勖膺也得等另一帮人进来聒噪……大哥先走就是。”
  叶孤城略一点头,便朝着殿外走去,青年直送他至门外,眼看着那人上马远行,目光久久扯在一袭白影之上,直到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这世上有一种毒,确是万万解不得的……
  就在某一天,某一刻,一眼之间,便已在心底一处落地,生根,拔不掉,砍不断,一日一日,因为一个神情,一句话语,一个动作,被慢慢浇灌滋润,终于开出妖异的花,结出畸形的果……
  这样的毒,谁又能够,解开?
  ……谁也不能。
  因为饮着它的人,早已,甘之如饴……

                  
十七。 新年

  “宫里赐下的年礼,老仆已命人清点备录,请王爷过目。”
  管家将大红镶金线的礼章呈上,就听男子低冽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你自去命人收管妥当便是。”
  叶孤城坐在暖炕上,上身衣袍半褪,露出坦裸着的胸膛,旁边西门吹雪手中执了只青玉小瓶,正将药膏细细替他涂抹在伤处。管家听了,便重新将礼章收回怀内,又道:“王府向宫中的呈礼单子还未拟好,须请王爷做主,老仆才好派人置办。”
  叶孤城思忖片刻,然后道:“上回城内有商船至琉球等地,载回大量新巧器物,你带人从中拣选一批,再按例加配古玩珍饰等物,一并送至内务府呈上就是。”
  管家应了一声,用心记下,叶孤城道:“若无事,你便先下去罢,再让人将前日本王带回的锦盒送来。”
  管家垂手退下。西门吹雪以指蘸药,缓缓擦过男人的胸前,不过数日间,眼下伤处已经收口,结起了硬膈,已无需用绢布包缠,叶孤城低首看了一眼,既而便对西门吹雪笑道:“西门,你若并非武者,而去行医,如今只怕也是华佗、扁鹊之流……”
  西门吹雪仔细替他涂匀药膏,那透明膏体一触上肌肤,便迅速干透,并无黏腻之感,因此甫一抹毕,西门吹雪就将男子褪在腰际的衣袍重新拉上,又系妥衣带,闻言,抬眼看着叶孤城,薄唇微扯,正待说些什么,已有侍女双手捧着一只锦盒进了阁内,将其轻轻放在矮桌上,这才躬身退出。叶孤城拿过盒子,一面打开上面的锦盖,道:“宫中曾藏有两支雪参,常人服用,可延年益体,若是习武者服食,则于修为进境之上,大有裨益。父亲已命人将其中一支混和几味珍药,提取精粹,凝炼制成一枚丹丸,于前日进宫时,交予我手中。”说话间,已开了锦盒,里面垫衬的明黄绣缎正中,放着只寒玉小匣,正隐隐散发着几分凉意。
  叶孤城将其打开,从中取出一枚指肚大小的浑圆丸药,色泽乳白,通体盈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将丹丸托在掌心,叶孤城看一眼身旁的西门吹雪,微微一笑,道:“既是难得之物,自应你我共享。”指甲轻轻一磕,便将那丸药分作两半,手掌递至西门吹雪面前。
  西门吹雪自是知晓面前丹药的珍贵之处,又岂只是‘难得之物’四字可言,但凡有习武之人见了此物,定是莫不怦然心动。因而推回叶孤城的右手,道:“你自用即可。”
  他虽仍是语气平常,叶孤城却已听出其中的笃定之意,于是便也不再坚持,道:“好。”将两半丸药尽皆纳入口中。西门吹雪见状,这才伸手从侧面揽住叶孤城的身躯,在他耳边低低道:“你的心意,我知道。”叶孤城似是淡笑一下,抬手抚住西门吹雪的右颊,随即就覆上了那微凉的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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