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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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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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吞低头受命,过去拦住刀少爷。
  吴崇礼把林宽提到背人处,松手放开,轻声道:“你那些话,不合让娃娃听着。”
  “对不住,我刚才……”林宽麻利道歉,靠着树滑地上,抬起头深深看着他,“崇礼,我在狱中遭那些酷刑时,就问自己,我为之奋斗的党国政府,是否配得上我的热血?我为之舍生的民族大众,是否值得我抛弃生命?”
  “看来你想明白了。”吴崇礼冷笑。
  “崇礼,你一直懂我的,你该晓得我的抱负和理想。”
  “兄台过奖,现在想来,我真不敢自认懂你。”
  “第一个问题,蒋同学曾问过我,他的答案是去那边,他要把他的热血奉献给值得他效忠的政党和主义。”
  “那委实是兄弟我的过错,当初不该送你来缅甸,让你无法效仿蒋同学。”
  林宽摇头,“政党和主义,只要占领了统治地位,在我眼里并无二致,我思考得更多的,是第二个问题。我为谁呐喊为谁舍命?为金碧路上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为文林街里浑浑噩噩的升斗小民?达官贵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凭什么为他们拼命?而那些斤斤计较的营构之辈升斗小民,舆论夸学生时便跟着说学生好,鹰爪们残害学生时便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争先恐后泼粪水,我凭哪样为他们搏命?崇礼,你们远征军撤退时,同袍弟兄为着逃快些火拼抢车子,你还看得少?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众,有什么前途?”
  吴崇礼向来不擅思辨,也晓得说服不了林宽,只一个劲问:“为什么非要想清楚为了谁?你从前不是这样。”
  “从前的我么?未经过事的年轻人,总是天真且富于热血的。”
  “可是,你也不能帮着日本人……”
  “我不是帮他们!”林宽认真道,“我要打破旧秩序,我要把这世界彻底翻腾一遍。”
  “可缅甸义勇军是出卖缅甸的,是……”
  “缅甸被英国人奴役多年,如今是时候撵走英国佬了。昂山将军信任日本人,我却是不信的,我只是利用他们,你懂吗,我在利用他们!”
  吴崇礼被林宽眼底的狂热吓着了,茫然点头,“然则,然则你不该追杀远征军,我们是同胞——”
  “同胞?对我动酷刑的那些人亦是我的同胞!”林宽冷笑一声,不过还是点头,“我没有杀过一个远征军,那些逃去与你回合的远征军,不也是我放的水么?”
  “那,那我替他们谢谢你!”
  林宽听他嘟囔,失笑,“崇礼,你还是这么天真。”
  “我一向没什么想法。”
  “真羡慕你!”林宽向上伸手,“崇礼,跟我握个手罢。”
  “握、握手做什么?”吴崇礼伸出手去,指尖才碰着林宽,就被对方紧紧握住。
  “崇礼,我一直觉着欠你一个交代,如今见着你,我……”一直冷酷得不像林宽的林宽,忽然哽咽了,他把脸仰起来,让顺着叶子滑下的雨水冲刷过自己的脸。
  “林宽,你也不想这样的对么?你跟我回班宇可好?我们就在班宇,谁也不为,谁也不理,我们快……”
  吴崇礼话未说完,林宽忽然跃起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他唔唔唔挣扎着,见岩吞已冲过来。
  “义勇军?”岩吞问林宽。
  林宽点头:“快走。”
  岩吞拖起吴崇礼就跑,吴崇礼才发现林子里有猴子叫声,应该就是义勇军的暗号了。
  “我要把林宽带走。”他坚持。
  岩吞当没听到,夹着他在林中左转右转,快追上岩善等人时,后面的脚步声清晰起来了。
  班长冲回来低声道:“你们快走,我断后。”
  “有几个人?”吴崇礼问。
  “应该只有两个。”岩吞已晓得他意思,拉着他藏身到树后,拔出枪警惕着。
  追兵除了林宽还有一个缅甸人,他俩显然语言不通,互相打着手势,满脸交流不畅的气急败坏。
  吴崇礼见缅甸人质疑林宽背叛义勇军放走了敌人,而林宽却拼命掏耳朵做迷惑样,便晓得林宽其实听懂了缅甸话,只是装的不理解,于是朝岩吞和班长打手势,示意走人。
  这边才小心动脚,身后却传来踩水声,刀少爷居然跑回来了。吴崇礼暗叫不好,扑过去拦他——
  然则晚了!
  缅甸人的枪口已转过来。
  电光火石间,吴崇礼只听着一阵乱枪响,随即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
  “吴叔叔,吴叔叔!”
  围过来的人都满脸焦急。
  “你们快走。”是林宽的声音。
  吴崇礼还想说什么,一阵晕眩,身子便悬空了。他暗想,我应该受伤了,怎的穿着护身衣还会受伤呢?
  怎么会呢?
  太多早先笃定的事物,就如栅栏外的风景,当时间这块挡板慢慢蚀掉,才发现原来那些坚定的感受不过是挡板缝隙里变形的错觉。曾以为亘古不变的景物,其实都是洪流中的竹筏,既无既定的航线,亦无预知目标的掌舵人,竹筏将飘向哪里,无人知晓。
  吴崇礼再次有知觉时,雨已停了。他迷瞪了许久,才理清现状。
  他的人躺在担架上,担架移动在林子里,林子爬行在山上。
  他想撑起来看看是谁在抬担架,手才用力,肩膀就一阵锐痛。他皱眉哼了一声。
  “吴少爷您别动。”
  “岩吞?”
  “您能听到我说话?”
  吴崇礼听他这么问,有点吃惊,“我伤得重么?”
  “不严重,只那日伤了后没及时处理,又淋了雨,您糊涂了几天。”
  “我伤着哪里?”
  “幸亏有护身衣护佑,您只是右边肩胛被子弹贯穿,没受着取子弹的苦楚。”
  吴崇礼于是动动左手,又动动两腿,再动动腰,又是一阵锐痛。
  “我的腰……”
  “应该是扭着了。那日头人摸过,没别的大伤。”
  “你们头人?”
  “头人熬了几天,才睡着……”
  吴崇礼明白,同意道:“让他睡吧。”
  他转转头颈,虽有牵扯感,还能活动。他只觉做了个恶梦,惊醒了,有点害怕再入梦,连闭眼都不愿意,于是拉着岩吞说话。
  问了刀少爷安好,班长安好,武士均安好,莫少尉手臂上也挂了彩,不过能走。
  二百来人的队伍,牺牲了三成。
  吴崇礼想了想,还是问:“林宽呢?”
  岩吞笑了笑:“林先生说他尚有事在身……”见吴崇礼作色,忙补一句,“当时缅甸人向您开枪,亏得林先生及时出手打中他,那一枪才失了准头,否则……”
  吴崇礼真没多的精力管那些了。他用完好的左手揉揉额头,又顺手捅捅前头抬担架者,“你是哪个?”
  “吴叔叔,是我!”
  吴崇礼吓了一跳,“你且要人抬的,桑乜呢?依座呢?”
  “吴叔叔,我能抬!”
  少年坚定的声音,震得林子嗡嗡响。
  在吴崇礼的意识中,只是眼一闭眼一睁,远征军却已翻上了高黎贡山。当他把腰肢养好能下地翻山越岭了,却发现没多少路需要走了。
  一个晴朗的清晨,站在汹滔怒浪的大江边,大兵们都垫起脚尖张望对岸,江那边是祖国,久违的家。
  几十天没见过天日,忽然暴露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压力没了,只觉着张开手臂就能随着朝阳飞起来。
  莫少尉探头看看奔腾的江面,唏嘘道:“这滔天巨浪,怎么过?”
  班长点头:“竹筏只怕过不去,刀头人他们会制船吗?”
  “那也得大船啊。”
  远征军们这边尚想不出法子,摆夷人却已动作起来。
  刀昭罕一面命武士编制竹缆搓麻绳,一面亲自动手扎竹筏。
  吴崇礼看他赤膊挥舞腰刀,胸前肌肉跳跃着,半露不露的莲花和孔雀文身在阳光中招摇。
  “啊,刀昭罕!”吴崇礼忍不住喃喃。
  刀昭罕似乎听着了,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
  竹筏扎得修长结实,看上去却装不了多少人。远征军们先还疑惑,后来见着蟒蛇一样的竹缆和麻绳,有点明白了。
  到下午,比江面宽度还长的竹缆和麻绳也整出来了,刀昭罕要划竹筏拉竹缆过去,岩吞吓着了,跑来与吴崇礼说。
  “吴少爷,您说句话,这么重的竹缆拉过去太危险,头人不能去。”
  吴崇礼很是不安,这竹缆确实重,但刀昭罕是第一勇士,他若不该去,哪个又该去?
  刀昭罕擦干身上汗水,套上汗衫过来找他,见他犹疑不定,晓得岩吞在逼他,于是把他拉到背人处。
  “刀昭罕,过江很危险吗?”
  “我熟识水性,再则这竹缆绑结有讲究,总得我亲自去。”
  “那、那你小心些。”
  刀昭罕笑起来,将他抱着深深给个吻。他热情回抱着,焦灼地伸出舌头顶了两下,然后抽出嘴来推开人:“那就快去。”
  把竹筏扛到江边,刀昭罕撑着竹篙跳了上去,依座亦把竹缆和绳子绑在腰间,坐到竹筏后端。
  摆夷人齐聚岸边双手合十念了下水的经文,刀昭罕一声长啸,竹筏离岸而去。
  蜷伏在岸边的竹缆像条长蛇舒展开来,在浪里蜿蜒起伏。
  “吴叔叔,我叔叔不会有事。”
  “那是自然,他是第一勇士。”
  竹筏行到江中似乎遇着激浪,原地转圈。吴崇礼搂紧刀少爷,面上微笑不减。刀少爷觉出他浑身发抖,也不敢动,保持“依靠”的姿势任他又楼又掐。
  摆夷人喊着号子,桑乜和岩静一人抓竹缆一人扯麻绳,站进水里帮竹筏稳定方向,岩吞则在后头控制竹缆舒展速度。
  先还嘻嘻哈哈的远征军们都聚过来,大气不敢出地看着江心。
  狭长的竹筏在愤怒的江水中彷如落水的竹叶,随波起伏着时隐时显,那根延伸到岸边的长竹缆是它的负担,但现在却是给予岸上等待之人的唯一安慰。
  阳光下的江水波光粼粼,吴崇礼只觉双眼被刺得胀痛,似乎要止不住流泪了。他赶紧把头埋到刀少爷肩上,避开那些刺目的景象。
  过了会儿,听到桑乜一声欢呼。
  吴崇礼擦擦眼,抬起头哑声问:“好了?”
  “头人过去了,吴少爷。”
  “到对岸了?”
  岩吞喘息着解释:“已过了江心,快到对岸了。”
  “那、是不是没危险了?”
  岩吞笑道:“头人是福气之人。”
  待刀昭罕他们上了岸栓好竹缆,将绳子挂妥当,依旺和岩善也扎出了五个竹篓。
  远征军们自动排好队,五人一组进竹篓,由江两边的摆夷人拉动绳子,把竹篓拉去对岸。
  竹筏过江花了半个多小时,竹篓过江却只要几分钟。五个竹篓过去后放空竹篓过来,刀昭罕也跟着过来了。
  莫少尉冲过去接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甩了甩,“刀头人,大恩不言谢。”
  刀昭罕却道:“我这里且要拜托莫少尉。”
  “头人请直言。”
  “崇礼不善征战,此次回昆,还请为他调个职位,他……若他再次出征,能照顾着,还请照顾一下。”
  “刀头人,吴译员并未担军职,此次回昆重新集结,还不知会怎么安排译员,若还在第200师,兄弟定尽己所能看护他。”
  “不管如何,劳烦莫少尉多上心,崇礼他——”刀昭罕话音未落,见吴崇礼过来,忙挤个笑,“崇礼何时过江?我送你过去。”
  “做什么送我?”吴崇礼莫名其妙,再看刀昭罕神色,有点明白了,把人拉到一边低声吼,“你要把我撵回昆明?”
  “不是撵,崇礼你……”
  “我是班宇大太太,我不能回班宇么?啊,回话啊,我不能回班宇么?”
  “你是班宇大……当家的,自然该回班宇!”刀昭罕狂喜得五脏六腑都欢呼雀跃,只面上还反应不过来,略显木讷。
  吴崇礼着实不满意,用那只好手勾住他的脖颈,强势地将人拉过来撕咬,“你凭哪样撵我?你敢撵我?”
  刀昭罕这回是彻底明白了,将人紧紧抱住,任他胡乱发泄。
  “崇礼,我以为你还需回去复职。”
  “桑乜依座不需回去,怎的我就必须回去?”
  刀昭罕欢喜不住,只不住口亲着呢喃着:“崇礼,崇礼!”
  这边两人腻不完,就听班长在那方喊。
  “我们是最后一批了,吴译员你真不走?若有人治你个逃兵之罪可如何是好?”
  “你不会说我阵亡了么?”吴崇礼顶一句,话音才落就被刀昭罕使劲捏了捏手,晓得自己又说错话犯了摆夷人的忌讳,忙吐吐舌赔个笑,“我就这么说说。你们随便找个别的理由罢。”
  莫少尉拎着电台过来,郑重交予吴崇礼:“吴译员,你既留在敌占区,请万事小心,这电台能藏便藏,藏不了就扔了吧。”
  “那你怎的不现在扔了?”吴崇礼嘟囔一句,示意岩吞收下电台,随即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直贴身藏着的密码本,“这个还有用么?”
  “敌人既然晓得我们拿着这个,肯定早换密码了,想不到你还一直收着,扔了罢。”
  吴崇礼听言,一甩手把密码本扔在风中——
  再见!
  
  




☆、31。新秩序

  1942年4月30日,当中英盟军败局已定,英军西撤印度、中国远征军转身北上踏上凶险的回国之路时,中国的报纸电台还在一边倒地报道着远征军大获全胜的喜讯。
  5月4日,是保山的街天,两天后便是立夏,四乡八邻都乘着街天来买些渡夏的物什。省立保山中学与县立师范学校师生千余人也在保岫公园内举行“五?四”庆祝集会,发表抗日演说,演出歌舞话剧,吸引赶街的老百姓观看。
  这天中午,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所以当天际出现几个黑点时,人们只以为是觅食的苍鹰。随着黑点放大,马达声越来越清晰,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由二十七架飞机组成的三角形编队。没有听到空袭警报,应该不是日机,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句“美国空军来了”,于是人们欢呼招手,张开双臂迎接从飞机上落下的黑魆魆的物什……
  半小时后,保山城夷为焦土。
  亲自参加轰炸的日本第五飞行师团少将师团长河原利明在给南方军总司令的电报中称:“……我确信轰炸(保山)已达到动摇和摧毁怒江守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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