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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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向西-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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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家捐出大笔款子修路,工程处出点白米帮他家养个米虫不吃亏。如今这米虫且不甘心做米虫,要干些实绩出来,工程处还真是做了笔划算买卖。
  “段叔叔,再过两天就过年了。”
  “是啊,你这一进山就十几天才出来,辛苦了,也好好休息几日,等年后再出去。”
  “我想请假……”
  段纬抬眼看他:“要回昆明了?崇礼,以前我存着心思看你能在这里耐几天,现在却不希望你走了。你会说摆夷话看得懂英文资料,能把工程师的意图交待给劳工们,工程师都夸你当助理效率高……”
  吴崇礼连连摆手:“段叔叔放心,路不修通我不会回昆明,我是想去班宇寨。”
  段纬愣了愣,才想起吴家公子似乎背着个荒唐事,名义上跟某位摆夷头人成了亲的。
  “你要去退婚?听说摆夷人很重视冷细摆,是大节,这个时候去说这种事不太合适吧?”
  吴崇礼也犯愁:“来这里二十多天了,我一直不敢去班宇寨露面,就怕被打出来。下一步我们小队要进刀昭罕属地,我不能因为私人原因妨碍公务,总躲着也不是回事儿,不如现在过去,要打要骂先挨着,免得叫工程部其他人见着扫您的脸。”
  “你且宽心,勐达土司赞扬我们修路架桥是大善事,特请勐达总佛寺的僧政长老为我们赐名,叫什么‘趴呷米汤’?前几天总佛寺的佛爷们还专门过来做了赐名法事。”
  “真的?”吴崇礼高兴起来,“应该是‘帕噶咪当’,意思是‘修路铺路的善人’,很受摆夷人尊敬,好用!”
  “林宽那小子,非说得了这个称呼,以后我们‘躺着趴着都有米汤喝’。哈哈,好用就好!”段纬笑得愉快,“初一,勐达土司要宴请我们工程处,头人们应该都来,我们且择机探探口风。”
  看着吴崇礼雀跃而去的背影,段纬止不住高兴。
  活泼泼的青年是他最爱结交的,病痛交加的老骨头仿佛也轻松不少,想着清谈客吴四爷居然养出吴崇礼这种爬得山下得箐的孩子,才算是不堕吴家马帮威名。
  段纬这边身在病床心系公路,护士进来见他床上又一堆图纸,忍不住唠叨。段纬扮小做低正道歉,忽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段处长,段处长出事了。”撞进来的是技术员林宽。
  “嚷什么嚷什么,这是医院。段处长好好躺着怎么出事了?”护士姐姐不耐地骂道。
  林宽绕开护士趴到段纬床边:“段处长,崇礼被人绑架了。就在医院门口。我刚过来就看见几个摆夷人把他架上马车,我追不上。医院的门房都装瞎子,我来跟您说一声,马上去警察局。”
  林宽还没说完,段纬也已跳下床,手乱脚乱扯针头。
  护士忙扑过来拦着:“段处长,莫不是吴先生得罪了摆夷人?警察局也管不了,门房可能认识那些人,先问清楚再去请土司求情才是正理。”
  “小林你快去打听,崇礼到底得罪……”
  “段纬,处长?”有个声音□来。
  屋里三人才发现门口站着个摆夷黑大汉。
  “请问您是……”有人打岔,段纬恢复冷静,心头有点谱了。
  “冷细摆,出工的回家,我家太太不回?我们接走。你是大头人,我告一声。”
  黑大汉不太会说汉话,但意思表达清楚了,也不等回话,双手合十行个礼,走了。
  段大头人小心按住针头躺回床上,想起吴家商帮对吴崇礼的又爱又怕。吴家公子不愧是惹事的主儿,跟在他后面要短命两年呢。
  林宽张口结舌犹自想不明白:“崇礼是摆夷人太太?太……太?”
  
  要说吴崇礼被绑架,其实不准确。几名摆夷人忽然冲过来时他有点被吓到,待看清摆夷人中的岩吞,他却是相当合作地被“架”上马车的。保卫看他笑得像颗爆米花,那定是遇着熟人嘛,怎么可能出手干涉?
  见马车出了城门,吴崇礼有点慌了:“岩吞,这是要去班宇寨吗?我得先跟我们处长告个假。”
  “回吴少爷,岩静已经去帮您请假了。”
  “岩静会说汉语了?”
  “回吴少爷,不会。”
  “不会?”
  “头人说了,说太多话不好。头人教岩静背熟了,去知会一声就走。”
  吴崇礼笑得直不起腰:“岩吞,你一点没变,还是问什么说什么。”
  吴崇礼心情委实好。
  追来摆夷地区,本意是要来问罪的。任哪个男人,箭在弦上势在必发时被人踢下床,也不可能不动怒吧?尤其那个踢人的,没有一句解释就跑了,是心虚还是后怕?那人明明也起了欲|念,却以踢人下床来解脱自己,实在可恶。
  以吴公子的脾性,断不可能咽下这口窝囊气,之所以拖这么久,内情不怎么好宣之于口。他心头确实发誓要报复,身体上却念念不忘那个强健的拥抱。吴公子是好体面的,但也是诚实的。与心理上的尊严相比,生理上的饥饿更优先,既然馋得很,定是要先找到那物什解馋才行,只是寻找的手段需有些变通。直接追来肯定会被踢甚至比被踢还惨,灌醉之类的招数也不好使第二次,必须创造一个机缘,让自己能堂堂正正走到那人面前、要他明白自己的企图偏还推拒不得……
  这个机缘便是修路!
  摆夷人舍财不舍法,没钱做帕噶摆的人,都热衷于修路、架桥、挖井,以此获得一定的称号,在佛祖那里也排上个座次。所以摆夷人对修路架桥最热衷,对修路架桥的人也最恭敬。
  君请看,吴公子才修几天路,高高在上的摆夷头人已经恭敬地派贴身武士来请人了!
  吴崇礼虽然得意,内心还是警醒的。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衬衣腌臜领子黢黑,皮鞋的折痕里满是泥……好吧,这些先不考虑,大不了把岩吞的衣服剥下来换上——眼目下亟待解决的是,十多天没洗澡了,比走马帮还脏。
  “岩吞,我……”我想先洗个澡好给你家头人操,这样说岩吞可懂得?
  “哦,吴少爷,我家头人交待一件事,务必在你进寨之前让你知晓。”岩吞说着拿出一叠东西,哗啦啦展开。
  吴崇礼认得这种东西,是摆夷人的“纸”。说起这种“纸”,制作和写字都十分繁复。
  首先要选贝多树柔软强韧的嫩叶,采下后先经水煮、晾干,使叶片变得柔韧不易割裂,再用粗木棒对叶片进行打磨;然后再将叶子截成合适大小,在叶面中间或靠边穿一两个小孔,以备装订;穿孔后的贝叶即可用铁笔刻写,通常每面最多刻写七至八行,叶边刻上页码;用特别调制的墨水涂于叶面;待墨汁干透,再磨掉叶片表面,让字体浮现出来。
  (注:《贝叶上的傣族文明》,吴之清,P13。)
  “贝叶书”能长期保存,但因为制作写画都不容易,故只用来抄写佛经晋献给奘房保存,或刻写戒律经典存放在衙门。而今岩吞拿出来的……
  岩吞面无表情用摆夷话念着贝叶上记载的文字,旁边的侍从面无表情听着,只有吴崇礼目瞪口呆。
  ——男人在家里有专用的座位,妻子不能坐这个座位;
  ——经过男人面前,妻子必须低头躬身,双臂下放,两手交叠;
  ——妻子要管理稻田、瓜田、菜田,做饭做菜、养猪喂鸡、洗衣裳、照看孩子;(吴少爷,头人说了,这些事情侍从会做,您可以不亲自动手。玉蒽小姐也大了,您不用费心!)
  ——妻子对男人的一切用具、物什都要持恭敬心,要像男人就在跟前一样充满敬意地躬身行礼;
  ……
  (注,以上归纳自田汝康著《芒市边民的摆》和褚建芳著《人神之间》。)
  吴崇礼很想打断他,质问“刀昭罕TMD当是我什么?”张了张嘴,把话咽下。
  岩吞念完,小心收拾好贝叶书,尽责地问:“吴少爷听明白了吗?头人原打算让我用汉话读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汉话?”吴崇礼努力保持交流。
  “回吴少爷,头人自己念了一回,汉话不好读,头人都读不好,我也不敢读。吴少爷懂得?”
  “让我想想!”
  这个时候跳车离开固然爽快,但实在不甘心,吴家公子怕你几句话?
  “岩吞,你刚才说什么北上南下?”
  “回吴少爷,头人交代一定要教您知道东南西北。在我们摆夷,北边、东边为上,是尊贵的。男人的座位一定要设在北边。吃饭、睡觉时,妻子更不能占北侧方位。”
  吴崇礼恍然大悟,回想昆明土司寓所的布置,原来自己被踢下床的唯一原因,是上床躺错了方向。
  情何以堪!
  他长叹半口气,憋住半口惩罚自己内伤。
  什么欲念什么馋念,都消弭了,不重要了。
  吴公子能勾得人为他争风吃醋,不只靠一副好皮相,还因为他知情识趣擅揣摩人心,他会认真对待每一个想勾的人,送钱、送物、送心情。至于刀昭罕,吴公子也投其所好(投摆夷人所好?)去卖力修路架桥了,如今却发现完全勾错方向……回味过去两月,为谁辛苦为谁忙?
  罢罢罢!
  吴崇礼翻身跳下马车,旁边人没反应,竟没人抓他。他打个趔趄后站稳了,笑得风度翩翩。
  “岩吞,回去禀告你家头人,我从来不是他妻子,也不可能做他妻子。他要不明白,去问土司和印太。当初我们只说是成亲,没说他是夫我是妻。我现在就休了他。他要认,从此各走各路。他要不认,那只能劳烦他做我吴少爷的妻子。我们吴家也有一套治媳妇的家规,不过是用汉文写的,我不欺他,等我翻译成摆夷文再给他看。”
  “吴……吴少爷?”
  吴崇礼掉头往来路走去,几乎是踢着正步走的,石头路也欺负人,透过鞋底硌得脚掌发麻。
  他红着眼但不是想哭,他嘲笑自己,浪荡子也有被人荡的一天。
  没有哪个男人舍得踢他下床,但也没有哪个男人能让他两年以后还馋得心乱如麻。
  忍受苦累策划两个月,如今才晓得碰上个没缝的鸡蛋。自己这只苍蝇,原本也只与臭鸡蛋臭味相投。
  吴崇礼忽而愤怒忽而自怜,一会儿想大骂刀昭罕,一会儿又恨不得自己吃两耳光。路也不用修了,还是上前线吧,听说蒋委员长让六十军去武汉,那且方便,直接坐飞机过去。还是军队里便宜,大家看对眼了就一起滚,不乐意就一拍两散,他们要争要抢自去解决,从不来烦自己。又想着两年前且在这里吃过亏的,早该领教着摆夷人的不好相与,自作聪明的结果就是自轻自贱……
  正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得脑仁疼,忽听后面马蹄乱响。他猛醒被岩吞他们追上可不妙,一面后悔刚才没抢匹马走,一面撒开脚丫子飞跑。 
  




☆、5。名份

  吴崇礼撒开蹄子逃命,后面的催命马蹄声却不远反近。他学过对付土狼和熊瞎子的招数,明白应该跑折路或走下坡。问题是山路没法折返,下山倒是方便,但那下去就是波涛汹涌的怒江,一匹马落下去且听不见响的。
  吴公子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行事不考虑后果,但那是针对烂摊子,若事态后果关系他身家性命,他是一定要计较的。计较来计较去,还着实找不到一条便宜的出路。
  追兵也晓得他走投无路,戏耍般放慢速度,与他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
  “得得得”马蹄声像催命符,不紧不慢地对逃者施以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压力。
  心肺要踢破胸膛了,耳底也要穿了,听不到马蹄声也看不清路了,不能再跑了!
  吴崇礼趔趄着停下,晓得不能坐下去,勉强站稳了,撑着膝盖喘粗气,生生把眼泪和着唾液吞下去。
  追兵也不靠前,依然落后半个马身位站着,马匹的喘息热烘烘地喷在吴崇礼后背。
  尊驾是谁,吴公子有数了。
  “你到底想怎样?”他也不回头,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
  后面没有回应。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灌醉你乘机……这两年耽误你娶太太,更是抱歉。要怎么赔,你开个价。只是我爷爷断了我的供给,我薪水不多花钱也没计划,现在是身无分文,你要不急,等我回昆明再筹钱给你。”
  吴公子虽然长在番邦,缓兵之计却耍得熟练,一面用言辞松弛追兵心神,一面观察去路,前面一段是缓坡,斜斜伸向怒江,若奔过去抓住灌木、石头攀附借力,或许能躲开追兵。
  “你看我来这里,是诚心修路架桥的,这块山头还是我踏勘的呢。年后就到班宇寨,你猜这里要架几座桥?”
  吴崇礼抛出一个疑问,略停两秒假装恭候答案,然后忽然启动,向看好的路数急冲过去。
  只是,只是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仿佛就是两步的距离,腰上一紧脚下一空,人已被勒到马上。
  吴公子挣扎了两下,意思意思,便安份了。
  腰被人勒着,脖子被人掐着,又不是灭门之仇,实在没必要穷躲恶逃。
  与人同骑且被人箍在身前,吴公子也是有经验的,那个经验虽然不惊艳但还过得去。吴公子犹记得马背起伏间所带来的多重刺激,只是当时身后的人不太争气,三十步不到就缴械了,让吴公子每每回想起就忍不住叹口气。
  若……若现在身后有东西敢冲进来,我就敢把它夹断!
  吴公子严正以待等了会儿,腰间禁制虽没有松动,脖子上的利爪已放开去拉缰绳,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变化。
  吴家公子不太甘心,求证据找真相般往后撅了撅,没碰到预想中的物什,才想起身后这个无缝鸡蛋,不是与自己配伍的臭鸡蛋。
  马匹开始上山,人自然往后滑。无缝鸡蛋长腿一收,夹住吴公子尊臀,把他卡得稳稳当当。
  吴公子体力消耗过大加心里失落过深,自暴自弃往后一靠,也不管鸡蛋壳受不受得住,他且靠得舒服。
  听到耳边强压的呼吸,吴公子偷笑。
  “对不住,出了昆明就席地幕天,一直没洗过澡。”
  “你们踏勘的地方就在河边。”
  身后人居然回答了,而且答得这么直白,吴公子稍微脸红了下。
  “我受不得苦,别人踏勘回去还能烧火做饭,我且躺直了挺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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