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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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 第3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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邰世涛心中一震,顿时明白凭对方这马的速度,马车必定很快会被追上。而那智慧绝伦手段百出的东堂亲王,这回被逼亲自追来,再不会给他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但知道归知道,束手就缚却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挥鞭,“啪!”

坟场那边,锦衣人一双远山云烟般冷冷又迷离的眸子,遥遥看过来,眼看马车仓皇而去,唇角又是浅浅一扯。

随即他也策马,毫不顾忌踏坟而过。

白马扬蹄,闪电般自黑黄土坟间穿梭,忽然一声长嘶,声音凄厉。

锦衣人一惊,一低头,便看见旁边一个被踏碎的坟堆里,一根断骨支了出来,白马踏过时,被断骨戳伤了蹄子。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马已经不能再跑,锦衣人眉头终于皱起——今日当真不顺!难道老天也在帮太史阑?

无可奈何,他只能下马,身后发疯的虎奴已经追了上来,锦衣人叹一声气,只得先回身和添乱的奴仆周旋。

月光冷冷,照着坟前残破的断碑。

……

马车一路狂奔,很快就过了夹山道,果然没有遭遇埋伏。邰世涛心中暗暗叹气。心想自己几人当初还是推断错误,原以为东堂人一定不会放弃夹山道这样最好埋伏的天险,所以在前面那个小村放松了注意力,想来东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们这个心理,反其道而行之。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心理博弈的高手。

夹山道一过,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为过了夹山道就是援海大营的巡区,在这里随时可能碰上援海营和苍阑军的巡逻队伍。

只是这里还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上巡逻小队,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阑和锦衣人的约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齐战船甲板为限。

邰世涛算着,就算遇不上巡逻小队,马车行走十里也不过一个时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松快。

他想着姐姐可以上船,终于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休养,省得她和几个大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悦。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咔”一声微响,随即整辆马车向左一歪。

邰世涛一惊,心知不好,急忙松绳掠入车厢内,太史阑已经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涛一手抄住。邰世涛急急将她抱起,一手拽着那少年,靴底一蹬冲车而出,车厢下轮子骨碌碌飞出去,车厢在他身后崩裂,邰世涛掠到马背上,正要砍断系住马身的绳子,蓦然那崩裂的车轮底部飞出一段木条,砸在马腿上,耳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马也断了腿。

邰世涛只得再掠下马,恨恨地看着车厢被瘸马拖出几步,轰然歪倒在一边的道上,他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坏掉的半边轮子竟然还是当初那个位置,上次被破坏的时候他已经修好,但这次的损伤在更里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一般人对于下过一次暗手却被拆穿的地方,不会再来第二次。同样,拆穿这处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会认为这里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心理问题。但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思维特别的锦衣人,利用了这样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还是下在了马车的同样位置。

没有了代步工具,这一段路没有市镇,也少有人行,很难买到马,邰世涛又带着两个人,速度自然要减慢。

但此时连犹豫叹气的功夫都没有,邰世涛还是一个抱一个扛,咬牙继续赶路。

他身上有太史阑给的信号烟火,但不敢使用,锦衣人必然会追来,信号一用,保不准先召来的是恶龙。

邰世涛看看眼前的夹山道,这里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码头,从方位看,翻过石山,应该也就是大海,靠近码头。

两条路,一条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条路难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

邰世涛几乎没有犹豫,撕下衣襟,将太史阑牢牢地绑在腰间,又请太史阑帮忙,把那少年绑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徒步上山。

山路崎岖,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邰世涛几日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压力巨大,又背负着两个人,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走这样的山路,几乎每一步都是双倍的耗损,黑夜里渐渐响起他疲惫的喘息。

昏昏沉沉的太史阑忽然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不断落在脸上,越来越密集,她知道这是邰世涛的汗水,想要抬手为他擦去,邰世涛却忽然用肘一把将她的脸压在怀里,“别动,有荆棘!”

这一刻他没有喊姐姐,这一刻他的语气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的脸紧紧贴靠着邰世涛的胸膛,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气混合,不觉得难闻,反而让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肤,而脸下的肌肤确实饱满而富有弹性,热度灼灼,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世涛已经是男人了……

她想让他放弃背上的少年,此刻带着那盲人少年,是一个极大的累赘。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虽然她已经给那少年服了解毒丹,但毕竟药不对症,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寻医生确定到底是什么毒才行。丢下他,也就是丢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怜孩子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

她知道世涛做不到,而她也不愿意。

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恶不赦,否则无由放弃,这是她记事起便坚持的想法。她深恶痛绝因为权力和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权的不平等。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涛的心跳太急,他已经累透了。

他将她护在怀中,用手臂替她挡住山石缝隙里那些低矮的荆棘,臂上很快鲜血淋漓,他一开始步伐很快,渐渐慢了下来,渐渐有些不稳。他一开始直立行走,后来腰背有些佝偻,再后来他用自己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连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凉的汗水冻醒,一次次哀求他将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太史阑也沉默,她不会干涉世涛的决定,她永远为世涛的坚持和有担当而感到骄傲。

天最黑的时候他爬到了山顶,之后开始下山,素来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感觉到他腿肚子抖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下一瞬就会抽筋,然后三个人一起滚下去。

黑暗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涛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阑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扰他一句。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经看见了码头上停靠的战船,还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在山下周边巡逻,战船离山边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一个沙滩。

三人都齐齐松口气——终于到了!

这一路的艰难!

连邰世涛都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直起腰,三步两步就要奔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衣袂带风之声,就响在头顶。

他一僵,回头后望,就看见石山顶上镶嵌着一轮大月亮,月亮里一个人,这回他没有骑马,却仍旧干干净净风神超卓,杏黄色的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辉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

他负手,饶有兴趣地从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对待自己的猎物。

邰世涛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底下战船上几乎立刻有了动静,但邰世涛的心底,依旧是凉的。

从船上下来到石山上的距离,和东堂这个可怕亲王冲过来的距离相比,太远了。

头顶一声轻笑,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

邰世涛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会争取到最后一刻。

“能让我接连失手,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头顶上的人在叹息,“不过你们竟然还带了这么个废物,我真不知该夸你们聪明还是蠢。”

邰世涛沉默下行,心底冰凉地发现,他快走了这一截,头顶上的声音还是这么近,东堂这个可怕亲王一直跟着,而且很明显,他不费什么力气。

或许躲已经没有用,不如回身拼死一战,拖延时辰,等到那些人迎上来,救下姐姐。

他提刀的手缓缓抬起。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刀!

邰世涛一惊,骇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是奸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毫不犹豫举掌向少年天灵拍落!

无论欠了他什么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会毫不容情!

他的手掌落了空。

“嚓”一声,绑住少年的布带,被少年抓着他的刀割断,少年顿时从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涛这一掌险些拍在他自己后脑。

邰世涛怔住了。

“走……走……”那少年也没有发觉邰世涛刚才想对他下杀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滚过去,一把抱住了锦衣人的腿,“你们快走!”

“不——”邰世涛上前一步。

“走!”少年紧紧抱住锦衣人的腿,锦衣人眉头一皱,一脚便将他踢开。少年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太史阑身边,连声咳嗽。

太史阑忽然从邰世涛袖子里抽出那含了暗器的腰带,扔给少年,“系上!等下手指从左向右按!”

少年毫不犹豫系上腰带,他腰细若柳,女子一般的身量,太史阑的腰带给他用尺寸正好。

随即太史阑脚蹬在邰世涛小腿上,“走!”

邰世涛毫不犹豫抬腿就跑。

少年咳嗽着,对着锦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锦衣人眼底这回倒有了点赞赏之色。他素来最瞧不上妇人之仁,太史阑逃亡还不肯丢下废物,让他对她的打分低了很多,由此也更决心要将她打败——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人,他如果输在她手下,岂不丢人?

此刻倒觉得,太史阑还算决断。

他眼角都没看那少年一眼,快步就要追上去,那少年还没靠近,就被他周身的真气给震开。

他和那盲人少年错身而过时,听见他在身后惨笑一声。

他心中忽有警兆。

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但多年倾轧争斗中锻炼出来的直觉,还是让他微微斜掠出一步,转头回望。

然后他就看见那少年手指正抚过腰间,而他腰间已经多了一条女式腰带。

这古怪的发现让他心头一跳,二话不说,伏地卧倒!

“咻。”

头顶风声一厉,仿佛空间都被瞬间撕裂,又或者天上闪电凝化为针,跨越天海距离倏忽而至,掠过的风像冰梳,他听见后背衣衫撕裂的声音。

被风声撕裂。

这声音快得难以形容,那一刻他趴在冰凉的地上,心也冰凉——好可怕的暗器!南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武器是军中的吗?那东堂还打什么仗……

心惊同时也在庆幸,庆幸多年被暗杀的生涯练就了他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如果刚才他不是趴下而是跃起,他现在就是一具四面喷血的尸体。

正常情况下,他嫌趴下太难看,是绝不肯趴的。

邰世涛听见身后的风声,回头一看,不禁心中发恨——这样也给他逃了!此时他也来不及怒骂,撒开腿狂奔,石山已经见底,他已经脚踏上松软的沙滩,而那边的士兵发现动静,也已经奔了过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歪歪斜斜,竟是那盲人少年,回光返照般迸发了力气,听着邰世涛的方位,也一路狂奔而下。

前方远远来迎接的士兵忽然一声惊叫,邰世涛百忙中用眼角一扫,心顿时堕到谷底。

不知何时,锦衣人身边出现了那个巨人虎奴,看样子居然清醒了过来,正手持一柄长矛,做投掷状。

这种巨人的臂力一定惊人,他含怒一击,可贯十丈。

邰世涛抱着太史阑在沙滩上狂奔,停也不停——有矛来,就射我吧!

“咻!”

风声虽不如先前那暗器可怕,却也快到惊人,几乎刚刚响起,就呼啸到近前。

邰世涛甚至连行走路线都没改变,只遥遥奔向前方接应的人,马上他中箭,就把姐姐扔出去,希望他们来得及接住……

“噗。”

一声闷响,是利器入肉的声音,邰世涛却没感觉到疼痛,甚至没感觉到逼近的风声。

巨大的风声,在他身后一丈之地,因为遇上阻碍,被逼停。

那阻碍……

邰世涛回首,就看见石山脚下,那盲人少年正对他张开双臂,他的姿势充满保护,而他胸前,一截银红色的矛尖,尖锐地透出来。

半山上锦衣人神色惊愕。

邰世涛颤了颤,眼看着那少年眼底光芒渐渐灭了,然而那清瘦温柔的脸容上,神态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动了动唇角,似乎还想给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邰世涛忽然想起,这一路逃亡惊险,他竟然到现在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一路扶持,一路相救,但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拼死相助。

邰世涛这一刻忽惊觉自己的自私。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也许,让他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人,依旧是厌弃的。

然而这个被他厌弃的人,此刻在他身后,张开双臂,像要给他一个最后的拥抱。

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终究放弃了可以触及的下半生幸福,代他拥抱了死亡。

那黑夜的相遇……无声的相拥……假凤虚凰的做戏……滚热的米汤……三人同食的剩饭……他给出了他的全部,却从无获得。

邰世涛眼前模糊,看不清去路来路。

太史阑也回过头去,认认真真看了那少年一眼。

随即她忽然道:“我是太史阑。我答应你,取缔静海、乃至天下所有的小倌馆。”

盲人少年的身子震了震。

“如果你是犯官家属,家族确有冤情,我会为你家族平反。”

女子清晰冷静的声音响在清晨凄冷的海滩上,伴随海涛撞击黑色的礁石,四面静寂如死。

他唇边似有笑意。

一阵风过,他轻轻倒了下来,脸埋在沙滩上,将那最后一抹笑容,铭记在大地深处。

或许相遇是命,用命博一场黑暗沉沦的救赎。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听见太史阑最后一句话没有,或许听见,或许没有,然而那缕笑容,证明他最后一刻的安宁。

邰世涛模糊的视线移上去,看见半山上,锦衣人没有追下来,却忽然取出了一张弓。

一眼看去弓似乎很小,通体火红,十分华贵,锦衣人指间一枚银箭,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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