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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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干部-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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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区区长穆永吉和三个副区长看上去已经等了好久了。
夏中民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刚刚坐进办公室,区委书记马运乾也赶到了。跟在马运乾身后的足有二十几个人,副书记、副区长、区委常委、还有处室的几个主任。另外,出事的几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长、镇长也都在场。会议室里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完全出乎夏中民的意料,他根本没想到刚一到江阴区委区政府,就来了这么一会议室干部,给他摆出了这么一个龙门阵。
夏中民看看眼前这阵势,就突然明白为什么区长穆永吉会叫苦连天地给他说了那么多。在这个江阴区的干部队伍里,至少在区委区政府里面,穆永吉是少数派。如果区委书记不买他的账,他这个区长就只能是个摆设。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马运乾就开口了。“夏市长今天给了我们这个机会,那就把我们的心里话往外倒倒吧。这一段农民情绪不稳定,我们也知道原因。说实话,今年农民的负担确实比预定的计划增加了。但今年农民提留增多,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在减轻农民负担,但上面却在增加我们的负担。比如修路扩路的问题,省委市委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年底必须村村通油路。我们预算了一下,现有的乡镇公路如果全部扩建为三级公路,加上通往村里的公路,至少也得近一个亿。而国家的贷款拨款目前进账的只有三百万。想来想去,还是那个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说心窝子里的话,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干部,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乡镇干部难当,我们区干部也一样难呀。”
说到这里,马运乾喝了口水接着说道:“这次依法收费,村民虽然有意见,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村民们有意见的只是一小部分。我觉得事态扩大主要还是人为的原因,有人认为是背后有人在借机挑拨村民闹事,对此我持否定态度。即使有,我们也绝不主张搞什么事件追查、法律追究。但另一方面,对待村民中多年来抗费抗税不交的,我们一样不能手软……”
村民闹事闹得最凶,也就是今天要去同村民代表对话的地点,沥水镇党委书记战新禺接着说:“我们沥水镇四十六个自然村,没有一个村子不在闹事。我们真的有点压不住了。现在农民的工作太难做了呀!征粮要钱,计生罚款。整天干的就是这个,时间一长,老百姓见了你还能没情绪?前天我们几个村镇干部下去做工作,一百多个农民把我们整整围攻了三个多小时。夏市长,你看我的脸上还有脖子上,要不是派出所及时赶到……”
说到这里,战新禺突然哽噎了起来。现场一下子沉默下来,夏中民发现,有好几个人的眼圈也都跟着发红了……
这些年在基层把会开成这个样子,几乎还是第一次。
目的太明确了,观点也太集中了。其实也就是一条,我们受了这么多委屈,其实是在替党替国家工作,也是在替市委市政府工作。你今天来给村民对话,你应该也必须支持我们!
夏中民喝水的时候,突然同穆永吉的眼光不期而遇。他本来想点名让穆永吉谈谈自己的观点,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这个想法。穆永吉本来就坚决反对你一个人来,而且在来以前就已经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给你讲清楚了。是你坚持要来。你也清楚,三农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太强大。你想一下子就把它扭转过来,有那么容易吗?连你属下干部的意见都统一不了,你又怎么去同村民们对话?如果你非要跟他们拧着来,那你在他们眼里,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穆永吉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再次在耳旁响了起来,没错,眼前这些人,十天之后,几乎全都是握有投票权,全都是掌握你命运的人。回头再想一想,市委书记陈正祥前两天把话都给你说到什么分上了?“就算老百姓真要闹事,只要这个月不闹就行。等你当了市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平心而论不也是掏心窝子的话吗?
改个时间再和群众对话,此刻一点儿也不晚。说上几句安慰话,然后一一握手,一一夸上两句,摆摆手打道回府。明天就是吴州市委公开选拔县市干部考试的第一天,十天以后,就是党代会,然后就是人代会。半个月后,你名正言顺地就是市长了,到了那时你还担心什么?而你现在究竟急什么?非要让眼前这些人合了伙死心塌地地反对你?
可是,你真的能这样吗?此时此刻,江阴区几十万老百姓的眼光就只盯在了一个人身上!你忍心吗?
这可真是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
眼前的现实不正是如此?
面对着人民群众,你真会不忍心?真能不忍心?
但是,如果你真要是不忍心,等待你的也许就只有这样一个结局:
十天半月以后,党代会、人代会开过,你很可能就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你就会同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过他们权益的人民群众一样,成为他们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了。
现实中这样的实例并不鲜见,所有下台官员自己都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个评价:你不是爱人民、为人民嘛,那你就一辈子当人民去吧!
现场的沉寂,打断了他的深思。
夏中民轻轻喝了口水,不经意地看了看眼前的这些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面孔,有些疲惫地问:“接着说吧,还有谁想发言?”
良久,江阴区委的一个叫陈敏的副书记说话了:“本来不想说了,但还是忍不住。开门见山吧,一句话,我不同意大家刚才的看法。说什么农民的负担减不下来,实在是没办法。如果我们都是这种观点,那不是太危险了吗?今后我们还怎么跟群众打交道?我在乡镇干了近二十年,乡镇的情况我应该有发言权吧。‘文革’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会儿,一个乡镇有多少干部编制?二三十个。现在有多少?不到两万人的乡也有三四百个,大点镇差不多都有四五百。如果连那些编外的、临时的,这个所、那个站的都算进来,又有多少?这还不算学校,不算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派出机构。说了这么多,还没有把我们的村干部算上呀。刚才一些支部书记叫苦连天,至于吗?其实你们都清楚,一旦当了支部书记,在村子里你们种的地是最好的,住的房子是最大的。各种各样的好处,首先是你们的。凭良心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过分了?”
陈敏继续说道:“再说在座的乡镇干部,哪个没有手机,哪个没有小车?有几个乡镇干部家里不是三层楼,独家院?一盒烟,一桶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下面一座楼。农民说的是谁?我们吃的谁,花的谁,用的谁?不都是农民吗?可我们今天把农民都说成了什么?简直比强盗还强盗,比恶霸还恶霸。良心何在!忍心吗!我们不干了,退休了,还有退休金,养老费。农民又有什么?……再不减轻农民负担,迟早一天要出大问题。要真到了那一天,说句难听的,咱们都得完蛋……”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但此刻内心深处却翻江倒海,一片汹涌。什么叫理直气壮,这就是!你今天要是在这些人面前败下阵来,灰不溜丢地偷偷撤回嶝江,不只眼前这些人会把你看扁了,江阴区的老百姓也会把你看扁了!看看陈敏,不就是一个区委副书记吗?他为什么就不怕?他犯得着得罪这一大片?陈敏说了,没办法,他忍不住! 
好一个忍不住!
这三个大字就像一记重拳,一下子把他给彻底地砸清醒了。即使是十天以后,如果你是被这样的一批干部推上了市长的位置,那你这位置也是骗来的!是昧了良心以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跟人民闹对立的干部把你选成了市长,那你这个市长人模狗样的又怎么能称之为人民市长!
你说过的,这样的市长,你宁可不当!
夏中民转向马运乾问了一句,“群众代表是不是都已经到了?”
意外的是,马运乾并没有回答。夏中民本来想再问他一句代表们都安排好了没有,但看他的样子,估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就终结似的说道:
“我现在不想回答大家的问题,也不想评价大家的发言。我惟一的要求就是,我们一块儿去面对群众。等听了群众的说法,再回过头来仔细思考我们的一些观点。大家都好好想想,我们一级一级有这么大这么多的政府和部门,干群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嶝江市有两区二十八个乡镇,如果我们把两个行政区撤掉会怎么样?或者把二十八个乡镇再次合并为十个乡镇怎么样?现在的问题好像越来越突出,也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我们多一个干部,就多一层同群众的矛盾,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既然这样,我们将现有的干部精简一半,是不是群众的负担就会减少一半?大家都是区镇的主要领导,大家站在国家和人民的立场上好好想一想。我不再嗦了,现在咱们就出发,不管任何人,都不要说你今天去不了,也不要找什么借口说你不能去……”
他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马运乾跟身旁的几个干部正在交头接耳,一副全神贯注、忘乎所以的样子。
夏中民终于忍不住了,他啪的一声在身旁的茶几上猛拍了一把,怒不可遏地嚷道:“马书记!你说完了没有!如果你的话比我的更重要,那就请你先说!那就让大家先听听你的……”
马运乾听到这里,不仅没有任何吃惊和害怕的感觉,甚至脸上还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夏市长,我不是正给他们布置安排嘛。雨这么大,去的人又多,需要赶紧安排呀。”
看着马运乾的表情和模样,夏中民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真发的不是时候。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跟他发火?连穆永吉都说了,马运乾是汪思继的铁杆。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会把你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夏中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放缓了嗓音说,“那好,咱们立即出发!我刚才说了,谁也不要请假!等对话完了,我还有话要说!”
等车开到半路上时,他再次发现自己失算了。
马运乾没有跟着一块儿来!
另外至少还有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几个副职和乡镇干部也没有跟着来!
紧接着穆永吉在后边的车上用手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穆永吉告诉他说,马运乾已经给好多人说了,夏中民马上就要调走,地委已经决定了,将任命夏中民为昊州市贡城区区委书记!
夏中民一下子呆了,难怪!
原来是这样!
 
二十三


夏中民一行人赶到沥水镇时,十二点刚过。
尽管雨水仍在哗哗地下着,但镇政府办公楼前偌大的广场上,足有五六千村民静静地站在雨地里!
村民自动闪开了一条路,夏中民慢慢地在雨中的人群里穿行。
想起来了!这不是李黑娃吗?沥水镇最先富起来的农户之一。他家率先承包了辛咀村的一条荒沟,用了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把这条荒沟治理成了一条远近闻名的小流域。然而刚刚受益,欠债还没还清,村镇领导突然要把原来签订的三十年合同作废。他一家人四处上访,却被镇派出所拘留了好几次,闹得几乎倾家荡产。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亲自下来查实,紧接着还专门召开了一个现场会,强调过去村集体同农民签订的合同一律不准废除!
“老李呀,怎么你也来啦?”
李黑娃顿时泪水如注,“日子真的过不下去啦……”
夏中民再次感到吃惊,“你的那条沟不是还承包着吗?”
李黑娃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过去一亩地百十块钱,现在税费加在一起两百多块。按这个算下来,就是最好的年景,我也得贴几万块呀。”
……
这不是齐家庄的齐桂枝吗?她做的黏糕远近有名。平时靠这点手艺,一家人的日子要比别人好过一些。
“夏书记,这些日子,乡亲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敢出来呀!人少了,要是让那些治安员看见了,就会被抓起来。夏书记,乡亲们想见你一面,真的不容易呀!”
齐桂枝细细的嗓音,却不啻一声声惊雷,让夏中民再次受到强烈的震撼。还能说什么呢?
齐桂枝原本曾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夏中民刚来嶝江时,分管信访工作。在解决了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很长时间后,他才遇到了这个含冤负屈将近八年的齐桂枝!
齐桂枝给他反映的是发生在八年前的一起恶性案件。八年前在附近村子的集会上,齐桂枝一家人在卖黏糕时,因为不服当地一伙村霸的强拿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歹徒手持铁镐头,劈头盖脸地一阵乱砸。齐桂枝丈夫头上被连击两棍,当场死亡。齐桂枝小叔子的脊椎被镐头击中,造成永久性高位截瘫,齐桂枝小姑子胸部头部都被打伤,两年后不治身亡。齐桂枝被打得左腿骨折。三个月后,还拄着拐棍的齐桂枝便开始了她漫长而受尽屈辱的申冤之路。令人难以理解和置信的是,六名嫌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直逍遥于法律的制裁之外。
为了雪洗冤情,她整整跪了八年!跪得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在嶝江市信访局门口,整整跪了十一个小时!
夏中民了解了这个案情,怒不可遏地质问那个一直对他隐瞒这一案情的信访局长时,那个姓吕的信访局长竟轻描淡写地说时间那么久了,哪还有什么证据?
夏中民气得破口大骂:“像你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天下最没人性的官油子!”
夏中民在齐桂枝的申冤书上,用发抖的笔写出了一行批示:谁再延误这起冤案,谁就是共产党的千古罪人!紧接着夏中民又同当时的政法委书记和嶝江市公安局局长一起,把江阴区公安分局的领导叫来,责令他们立即侦破,六个小时汇报一次。结果没用三天时间,案子告破,六名凶犯无一漏网,全部被缉拿归案。
然而再处理那些拖延不办的政府官员和公安人员时,却遇到了比破案更大的阻力。当时的市委书记刘石贝沉着脸在常委会上说,为破一个案子,怎么能免掉我们这么多领导干部?
那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夏中民和王敬东千方百计地请去了市委几乎所有的主要领导。公开宣判结束后,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场面把所有的领导都震惊了。
从现场办公楼前、街道一直排到办公楼外,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百姓!奔波了整整八年的齐桂枝跪在那里泣不成声,分外虔诚地向刘石贝,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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