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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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戏的前世今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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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救风尘》还让我们看到了色情行业从业人员的情感世界与婚姻前程的真相,它比起绝大多数艺术家都更坦率地指出其中的困境。因此,《救风尘》对色情行业的从业人员有很正面的教育意义。我无意暗示一个女性只要涉足色情行业就没有回头的机会,只是说从良也要看看从什么良。我想整出《救风尘》,最值得留给色情业的是一句重要的格言,当然它还是出自赵盼儿之口的经典:“那做丈夫的做得子弟,那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用现代汉语说,从良可以,千万不要在嫖客中寻找从良的目标,我忍不住还要加个注脚——不管那嫖客是文人还是商人舍人。

  “人鬼情未了”的中国版本(1)

  我经常奇怪,港台娱乐商家从哪里雇佣的高手,每每把西方电影名译成很地道的中文且锦上添花。美国经典影片《Ghost》的中文译名《人鬼情未了》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原剧名直译是《幽灵》,有点恐怖,了无情趣,而《人鬼情未了》,体现出爱情那足以让两位深深相恋的情人突破阴阳间隔的力量,那才叫一好片名。
  情未了,相爱的双方却人鬼殊途,阴阳间隔,无疑是人生最为无可奈何的极大憾事。优秀的艺术作品通过虚构,在想象中超越了种种人生遗憾,人们那些在现实社会中得不到满足的愿望,在作品里能够得到替代性的满足,因此才体现出艺术超越历史记载的特殊人类价值。从这个角度看,《人鬼情未了》的题材之所以显得别具一格,就在于它写的是男女主人公因为阴阳阻隔而未了的情爱,借一条奇异的路径如愿以偿地存续,这条奇路,就是由脱离了肉身的灵魂,替代它的真身完成情爱的宿愿。
  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就是中国古代戏剧里典型的“人鬼情未了”。
  提及《牡丹亭》,多数人只知道《惊梦》一出的游园,尤其是那段被李渔讥为“字字俱欠明爽”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最多再加上《写真》和《拾画》,满眼看去都像是一见钟情的一场风花雪月;现在的舞台上,也基本上只演这几出,却忘记了它在《六十种曲》里同时还叫作《还魂记》。其实,《牡丹亭》至少有一多半应该看成是鬼戏,而且其鬼魅之气,实在不让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涉及到鬼魂的场次,恍惚迷离,其精彩的文笔,与《惊梦》一场以风雅到极致的笔触写情色得极露骨的男女交欢,各擅胜场。
  《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是杜丽娘一场春梦,这位怀春少女,只因游自家后花园时沉沉睡去,与陌生男子柳梦梅梦里交欢,被落花中途惊醒,于是就犯了魇症,她割舍不下梦中未了的情爱,来后园中寻找梦中留下的痕迹不遂,郁郁寡欢,竟至身亡。但有关杜丽娘的感情故事并非到此结束,而是就此开始。杜丽娘由偶梦而生情,情而至于超越生死。死后,家人遵她遗愿将她葬在后花园中一株梅树旁边,修一所道观梅花庵,由石道姑供养着她的灵位,同时再请儒生陈最良代为看顾。而那位她梦中曾经与之交欢的书生柳梦梅,远远地从岭南赴京赶考,途中患病,恰好为陈最良所救,置他在梅花庵里将息。巧不巧地,他在园里拾到杜丽娘的画像,居然对画中人动了情,日日咏叹。于是一曲超越阴阳界的情欲高歌就此拉开序幕,这“影随形,风沉露,云暗斗,月勾星”,杜丽娘一丝游魂,从地府回到世间,“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多少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在汤显祖笔下,这位魂旦,形声兼俱,且一门心思只在情不能已。游魂来在她坟前梅花庵,居然听到一位男子面对她的画像,“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她一缕香魂随一阵阴风飘进梅花庵堂,一位是决意要“趁此良宵,完其前梦”,另一位细细思量,“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哪还有不成好事的道理?按照柳梅后来的慨叹,“俺柳梦梅是个读书君子,一味至诚。止因北上南安,凑着东邻西子,嫣然一笑,遂成暮雨之来;未是五更,便逐晓风而去。”真是“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柳梦梅与杜丽娘这一番相遇,可不是普通的桃花行运。按照石道姑的说法,那柳梦梅自从到后花园一游,就已经“悠悠漾漾的,着鬼着魅一般”,是的,他打点起十分精神,与杜丽娘的鬼魂夜夜幽媾,直到被石道姑撞破好事。石道姑耳朵好使,每天都听到“夜来柳秀才房里唧唧哝哝,听得似女儿声息”,疑心是游方到此的小道姑“瞒着我去瞧那秀才,秀才逆来顺受了。”小道姑大喊冤枉,她们一齐夜闯书房,方知有异。这一撞,逼杜丽娘说出真相,她顾不得会不会吓着柳郎,决意“夜传人鬼三分话,早定夫妻百岁恩。”次夜,她再见柳梦梅,直言她“虽登鬼录,未损人身,阳禄将回,阴数已尽。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这就到《牡丹亭》后半部的高潮了,虽然幽冥相隔人鬼殊途,杜丽娘和柳梦梅冥誓相爱,于是柳梦梅与道姑商议,掘开杜丽娘的坟墓,打开棺木,果然杜丽娘异香袭人,幽姿如故。回生还魂后的杜丽娘与柳梦梅拜了天地,逃离这是非地,风流快活去了。至于后来的情节,只不过是在给这戏做个收束而已。
  鬼戏的魅力,在于鬼与人不一样;人鬼之恋之所以特别,是由于那女鬼虽也有情有意,却能无影无形。所以戏里演人鬼之间的情爱,可以比写人间情爱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尤其是在表演上,你想身为鬼魂的杜丽娘怎么可以和普通的凡人杜丽娘一样?必定是加倍的婀娜骋婷摇曳多姿。元杂剧时代,剧中就专门有“魂旦”一行,大凡传统戏剧里特别分出一个行当的,都是因其有特殊的表演身段,“魂旦”想必也是这样。而鬼戏在舞台表演上的魅力,就成为它自我催生的动力。
  从《千里送京娘》演化出的《京娘送兄》就是个好例子。《千里送京娘》说的是还没有当上皇帝之前的赵匡胤,路见不平,从强盗手里救了陌生女子赵京娘。救人救到底,赵匡胤索性单枪匹马千里迢迢护送她回乡,却因此衍生出另外一出鬼戏。赵匡胤独自一人把京娘从山西送回湖北,在与这位大英雄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京娘对赵匡胤暗生情愫,频送秋波。但赵匡胤坐怀不乱,坚拒京娘的爱意。论及赵匡胤不为京娘所动的原因,既可说是志在天下,也可以说他严守伦常——以他这样的英雄,岂能在一个弱女子有求于他时占便宜;更何况既然在送京娘上路前他们就已经结拜为兄妹,这兄妹间的礼节总还是要守的——《西厢记》里老夫人想要赖婚,最狠毒的一招就是让张生和崔莺莺结为兄妹,可见,既是结义兄妹,就不方便有男女之情了。
  “送京娘”送到这里,和鬼戏还没有什么关系,多数剧种的送京娘故事演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南方民间普遍流传的多个乱弹剧种,还有送京娘故事的续集,俗称“阴送”。川剧、潮剧和后来滇剧和歌仔戏等等的《京娘送兄》,都是这“阴送”在不同地区的翻版。
  《京娘送兄》写的是赵匡胤历经千辛万苦将京娘送回家乡,却遭到京娘继母的奚落和侮辱。在继母看来,像赵匡胤这样一位精壮男子,与妙龄女子京娘千里同行,岂能没有私情?赵匡胤受不了京娘继母的恶言恶语,连夜忿而离去,京娘更是禁不住继母的百般讽刺挖苦,愤然一死以证自己的清白。潮剧《京娘送兄》京娘说她的身死,不仅是由于继母还由于三姑六眷的嘲笑:“哥哥送我回家门,谣言四起风波生。三个姑婆讲上门,阿婶更是骂无停。骂我将你来勾引,骂我与你有私情。言语恶毒难入耳,似刀似剑挖我心。把我面皮撕干净,已无面目上见世人。我悲愤难忍,哭叫哥哥你无回音。走投无路……一条白绫丧残身!”
  京娘身死之后,仍然感念赵匡胤对她的恩情,恰因赵匡胤夜走山路,难辨路径,京娘阴魂不散,夤夜追上赵匡胤,送他平安归程。正因为京娘已经屈死离魂,这一路的“阴送”,又比“送京娘”更多几分味道。赵匡胤眼里看到的前面是一条阳关道,而在京娘眼里却是黄泉路。赵匡胤是盖世英雄,眼里看着山岭上青松如盖,在京娘看来,“说什么山上青松春常在,又谁知黄叶纷纷落埃尘。”看到刚刚分别的京娘又来送他一程,赵匡胤虽有感激却再也想不到这送他的已经是京娘的鬼魂,而一路上京娘的怨苦,难以用言语表述。“从今后山穷水也尽,叶落花谢树断根。昨日路上成双影,今日一夜成隔世人。再不能见哥哥拾鞋多殷勤,再不能见哥哥马后随妹行。再不能与哥哥撒娇任性,再不能与哥哥谈笑风生。”这真是“千重恩义成梦境,万般柔情化灰尘。”
  既是鬼魂,京娘的装扮与台步都需要有鬼魂的特点;而她对赵匡胤的情意,更为在阳世时所不及,在这里,京娘对赵匡胤,既有感激与钦佩,又很难不带有些许怨怼之情;她的性命既为赵匡胤所救,何尝不也是为他而亡?况且她既已弃世,更少牵挂,于是化为鬼魂的京娘,对赵匡胤的一往情深,更有机会倾情相诉,只是赵匡胤此时再多的懊恼和悔恨,都唤不回京娘的生命。眼见得即将天明,京娘的鬼魂不得不离义兄而去,为之感动的赵匡胤要许给她一个未来,“赵匡胤来日展趁冲霄汉,修一座宫庙为你铸金身。把妹当神来恭敬,清香参拜表虔诚。”但这并非京娘所求,京娘说,“哥哥,京娘不愿当神!我要在奈何桥头苦苦把你等,等到下世再与你配亲。哥哥啊,就此一别难见面,化作萤火伴哥行。”
  情之所至,可不因生命终结而中断,这是所有鬼魂戏的要义。而京娘身死情愿在奈何桥上等待也不愿成神,更有一番境界。妇孺皆知的歌剧《刘三姐》由广西一带的民歌改编而成,它也把奈何桥唱成了爱情的见证,刘三姐和憨厚的情郎情深意长,订下感人的生死之约,情定百年,既然相约了百年好合,就必须是真金足赤的100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样的绝句正由对百年之约的坚守化出,其意正是,即使一方做了鬼,这抛却了肉身的鬼魂仍然要守望着百年好合的承诺,不负前盟。
  男女之间,情深意重又能双双活到百岁高龄,真是令人羡煞,纵然有一个只活到97岁,爱情之路已经足够漫长;相爱了那么久,在奈何桥上等对方三年,一边看旁人一步跃入鬼门关的情景,这点日子就不能算难熬了。然而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往往是像京娘这样,正逢青春年华就不幸因爱情而弃世,这奈何桥上的长久等待,真不容易。万一对方长寿,要让这位深爱的女人在奈何桥上等待漫长的数十年,未免显得有些不够厚道。若是先赴黄泉的有些按捺不住,要回头再来寻找未亡人,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那些身死之后化做魂灵再践情爱之约的故事,或者比起消极的等待更能体现出激情的冲动,我们且将它看成不愿意在奈何桥上傻等,要用更直接的方法再续未了情缘的努力。
  从这个角度看,《活捉三郎》就是比《牡丹亭》和《京娘送兄》更经典的“人鬼情未了”故事。
  《活捉》的主人公是阎惜娇和她的情人张文远。《活捉》的前史就是《乌龙院》,或者叫《坐楼杀惜》,故事源于《水浒传》,及时雨宋江在落草为寇之前,就深得天下英雄敬仰,但是他自己的感情生活却不太如意。宋江在乌龙院里包养了个二奶叫阎惜娇,这位二奶对他却渐生厌倦,以至于私下里和小白脸张文远张三郎勾搭成奸。能够让天下英雄好汉归心却不一定能让身边的二奶满意,看起来笼络英雄和笼络二奶,可真是两门完全不同的功夫。阎惜娇既然对张文远生情,就动了要和他做长久夫妻的念头,她的机会来了,她发现宋江的公文包里,有他和梁山好汉的通信,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于是声称要向官府出首,要挟宋江,这事越闹越大,阎惜娇逼休不成,反而激怒了宋江,在刀下一命身亡。身死非命后的阎惜娇阴魂不散,一心居然还在想着念着她的张三郎,她化为鬼魂后飘飘荡荡地来见张三郎,这就是《活捉》。
  《活捉》的戏剧性,从阎惜娇的鬼魂夜敲张三郎的房门开始。听到深夜敲门,张文远问是哪个?阎惜娇自然答道,“是奴家!”张文远以为是天上掉下的艳遇,“是奴家?格也有趣。我张三官人桃花星进命哉,半夜三更还有啥子奴家来敲门打户。喂,奴家,你是哪个奴家?”这阎惜娇就有点郁闷,“我与你别来不久,难道我的声音听不出了么?……你且猜上一猜。”这张文远听说是一位奴家要他猜猜,就动了迷糊,一曲【渔灯儿】唱出他的心声:“莫不是向坐怀柳下潜身?莫不是过男子户外停轮?莫不是红拂私在越府奔?莫不是仙从少室,访孝廉步陟飞尘?”唱词全出自比兴,文雅得很,但如果意译成现代汉语,不妨借用那首男女对唱的流行情歌——《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男声先唱:“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要我猜猜你是谁/从mary到sunny和ivory/就是不喊你的名字;”接着是女声的:“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从mary到sunny和ivory/却始终没有我的名字。”不知道这首歌是不是从《活捉》中获得灵感,总之很有这样的意思,门外是阎惜娇,门内是张文远,听到女性娇媚的声音叫门,三郎要知道门外是他的哪位MM,究竟是东邻大姐还是西街小妹,猜来猜去始终猜不到阎惜娇的身上。就如同那首流行情歌里,女声忧心地问“我不再是你的唯一?”这疑问阎惜娇同样是有的,只是她不愿意面对,明明听得很真却充耳不闻。
  这是个另类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虽然它的女主人公是阎惜娇。张文远本是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阎惜娇却倾心以之。阎惜娇夜探三郎,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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