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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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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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赌起来,可是阔绰得很。好像一下子就要分出输赢般地,下的赌注都大得使人料想不到,因此输赢的差距也就来得大。输起来,不消半个钟头就光光了。碰到这样的时候,大哥也是面不改色,可是每次看到大哥把厚厚的一迭钞票往席上一扔,那时他的左手手指头,总似乎透露着一种自弃的味道。 
这晚很少见地,迟迟分不出胜负,拖了大约有两个钟头那么久。大哥这才打住了,出到外面;不料他揭下了外套便把那条毛巾塞进柚口交给我说: 
「把这个送过去吧!」 
他说罢一个人走向染屋町那边去了。 
三天前才关过的玻璃门,我又一次推开。阿际接过了毛巾,也一样地收进衣橱里。这一次她没有绑我的右手,就把我引进床铺里。 
我察觉到那一晚看到的短刀藏在棉被底下。我这是第一次能自由使用右手,我用它激烈地拥抱她,一如往常地让自己埋没进花香里,而当我奔腾得最后一滴热血都吐光时,她那只插进棉被底下的手还是没有动。 
第二天。 
我和大哥为了一件小事前往六仙町。回程,早上就已停的雨,竟又薄雾般地裹住了街路。 
一个女人遮雨般地,不,宁可说是为了躱过柳枝,撑着伞走过来了。 
是鴫原际。像是刚做完了假发的工作回家,手上提着用具箱。 
挨近大哥时,那白白的脸,在伞影下嫣然绽开了。 
「征哥,好久不见了。那天老老板忌辰,我到过组里的,可是没有看到你。听大姊头说,你一向都好是不是?」, 
「托福托福。大姊也好吧!」 
大哥低了低头。 
好久以来我就在想象两人碰面时的模样,可是他们都完全与平常无异。阿际那么文静,浅笑也一直留在嘴边。 
「对啦!彼岸那天,你又给鴫原的墓供了花,谢谢你。如今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送花过去了。还有……」 
她若无其事地又加了一句: 
「昨天晚上的,也谢谢。」 
好像是为了我送过去的毛巾道谢。 
「不客气。」 
大哥又低了一次头。两人年纪差不多,阿际虽然只有大哥的肩头高,但看起来大哥显得稚嫩多了。 
「那就再见啦!」 
她这话不是向谁说的,也像是向我和大哥两人说的。说完正要离去时,她让自己撞上大哥的肩膀。那只是瞬间的一撞而已,却在这一眨眼工夫相触里,阿际手上的伞已经移到大哥左手上了。呀!这不是有点怪怪的吗?阿际的住家很近,所以把伞借给大哥的吧!但两人间没有说一句话啊!不,应该说,那一瞬间里,根本没有交谈的时间。就在袖口和袖口互碰刹那,好像早就说好般地,一把伞从女人手里交到大哥手上。 
我觉得那不是伞,而是阿际把我所不知道的话,交给了大哥。 
大哥定定地看了 一会儿女人的背影。那背影过完了逆缘桥,渐渐地消失在烟雨中,大哥这才说: 
「阿次,给我点个纸捻。」 
大哥在河边蹲下去。两脚在河道里,聚集着一堆落叶。 
我照大哥的吩咐,捻了一条纸捻,在一头点上了火,大哥用嘴叼住,凑向张开着伞的一个破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这把黑柄的伞,正是阿际说的那把鴫原的遗物。 
伞着了火,风一吹,很快地烧着了伞沿。火花飞到大哥手背上,他却一动也不动。火焰成了一只火圈,被风一吹就整把地燃烧起来,大哥这才放开手。 
伞落在水面上,随着漩涡打了几个旋,然后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过去一般地随波而下。两天来的雨使河水流得很急,那团火也飞鸟一般地拖着尾巴远去。大哥还是定定地目送着它。 
火变小了,末了又燃起了一把火光,被浊浪吞下去,大哥的背上才传出一句话。 
「阿次,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6 
十一月中旬,大哥在一所常去的赌场出了个小小纰漏。 
那个晚上,场里来了一个陌生面孔。年纪和我差不了多少,却是一身刺眼的崭新西装,还油亮着头发。这小家伙的打扮,当然是会惹人注目的。从这种打扮也可以看出,应该是第一次混足赌场。不住地东张西望,生疏的手一把把地从相当厚的荷包掏出钱放在席上。还常常半路上换押注的地方。往常的热气,有了这样一个角色,便觉冷漠多了。 
小家伙正好坐在大哥对面,很快地可以明白,他是在学大哥的样子。明明押在单这边,看到大哥押双,就慌忙转过来。大哥顺了,一路赢,然后忽然碰上了陷阱般地输了一局。那家伙倒奇异地押在另一边,好像早就料到结果似的。大哥的钱往小家伙那边移过去了。小家伙那得意的笑,当然是惹眼的。大哥面不改色,但倒也可以察觉出焦躁。 
大哥又赢,接下来又一局输。这次,小家伙竟然也是押在相反的一方。 
「这位年轻朋友……」 
大哥的低沉噪音戳破场子的空气。 
「你还不懂赌场的起码门坎,实在不应该来玩。这里,可不是有钱就可以玩玩的地方呢。」 
这时,躱在背后的另一张脸,从小家伙身边露出来了 。是唐津的人,常在赌场出现的。这人好像想说点什么,这便使大哥冒起火来了。 
大哥跨了一步,左手一挥,掴在小家伙脸上。啪!发出了一声好像用竹刀砍的干裂响声,从细白的鼻子淌下了血。 
唐津的人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没说出,拖着小家伙离去。大江的人们吓了一跳,连忙劝大哥,好不容易才让他回座。 
事情只是这些而已。我虽然从来也没看过大哥会这样激烈,却也不以为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大哥和春天时分大不相同,他在场子里好像迷失了自己。 
出了赌场,大哥把外套交给我。往常,他都会说一声「去吧!」,可是这天晚上,他好像另外还有话。 
我想起来赌场前,在浴室蹲着身子为他洗脚时;他也好像有话要告诉我。 
「阿次……」 
大哥的眼,比往常更浑浊,他开口就要说话了,却又吞回去了。 
「不,没什么。」 
大哥说着就住我背上推了一把。这时我的手偶然碰上了大哥扬起的左袖口。我好像感到被什么刺了一下,不过这时也没去留心。 
来到阿际家,这才看到手背下有一丝血渍。错不了。 十一月初,大哥在河畔和阿际擦身而过后,提过一次就没有再提的话,这必定就是他想说的。 
——有个人,要你去做掉。 
大哥的左袖里藏着一把刀,是打算要交给我的。 
这一晚分手时,阿际又交给我一条毛巾。 
我偷偷地在街灯下打开了毛巾。 
是花牌,连桐花的主牌共五张,一式。上次是四光,增加了一张雨牌。 
大哥和阿际之间的一应一答,我总算模糊知道了 。 
小心折迭好毛巾,这才回到家。大哥却还没回来。 
后来我听人家说,就在我和阿际睡觉的时候,组里出了一桩事。 
原来,大哥给赏了一个巴掌的小家伙,是和唐津有勾结的某公爵的朋友之子。这小家伙刚从英国回来,公爵要唐津当向导,逛逛夜里的玩乐世界。 
大哥回到组里不久,唐津的一个代老板带了几个手下,来到组里要求做个了结。也许,这件事可以说是就想和萱场组拼一场而设的陷阱。明知是陷阱,老板还是只能低声下气。就在老板不知如何措手的当儿,大哥起身进里头去了。 
人们说,还不到一分钟吧,大哥又出来了,脸色是苍白了 些,却也跟平常无异。右手用白布裹着,还在殷殷地渗血。大哥用另一手,把折成两半的毛巾交给那位唐津组的代老板,平静地说: 
「请交给贵老板。」 
那是大哥右手上最后一根手指头。 
别说只是小指头一根,就是有胆量的人,砍的时候,有的人会失神,有的人会呼天抢地。大哥面不改色的模样,倒使唐津的来人铁靑了脸,默默地返回去了。 
晚上,大哥回来后,也不告诉我右边袖口里的手上包着绷带,一如住常地向染上了女人香味的我伸过了手。 
次日,唐津组又来了人。 
「敝老板请你们用这个给指头送葬。」 
是前晚的毛巾,包着一个红包。大哥接过来,一反把东西埋在土里的习俗,像扔垃圾般地扔进河里。 
唐津那边,算是给了一个面子,可是不可能就此罢休的。果然,那件赌场里的事件成了导火线,从这晚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故意找碴的事态。 
这种情形继续大约十天,一径说着「这一刻闹起来,定输,忍耐下去吧!」这一类话的老板,终究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天傍晚,大哥在染屋町家里的木板廊子上坐着,茫茫然地看着后院的当儿,忽然把熟悉的毛巾往我一抛说: 
「这两、三天里就可以,送过去吧!」 
又说: 
「还有阿次,有个人,请你去做掉……」 
他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那嗓音,和阿际在逆缘桥头擦身时的一模一样。终于来啦!陡地,阿际那白白的体肤掠过了我脑际。 
「为什么不问我想杀的是谁?」 
「……」 
「难道你晓得?」 
「不……」 
大哥同过头,盯了我一阵。 
「你当然不会晓得啦!因为我要请你做掉的是老板。」 
「老板。。。。。。唐津的?」 
我太意外了,夺口反问了一声。我还一直以为目标是鴫原际。 
「才不,把唐津的干掉,又有什么用?」 
大哥继续说出来的,更出乎意料之外。 
「是咱们老板——萱场辰藏。唔,就明天晚上去下手好了 。」 
大哥好像要预卜明天的天气般,抬头看着屋檐那边、好像就要下雪的鼠色的冷冷天空。 

7 
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偁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 
「阿次,有点事,到萩绪町去跑一趟吧!」 
这种下雪天,到萩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出外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太理想,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地,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了夜里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厮隆二飞奔进来大喊: 
「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 
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动摇。番代鎭静地说: 
「全部跟过来。」 
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 
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 
不用说是考虑到赌场里的事件,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姊头两人。大姊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躱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这里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踩上榻榻米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抑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讶异的脸浮现。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光只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姊头阿慎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的,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做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家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断,也是很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 
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住屋门口 ,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里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现,已近午夜了 。我一身都是雪。 
「这个时候——唉唉,在干嘛呀!老板死了 ,你知道吗?我也是刚刚过去看了的。」 
阿际穿着一身以前看过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着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无法正视阿际的面孔。 
「这个时候?贯田叫你的?」 
「是昨天。叫我这两、三天内送过来的。」 
她好像有点害怕着,从伞下窥了我半侧的身子说: 
「过来吧!」 
我们又走回去。 
来到逆缘桥上,阿际站住了 。雪花切断了街灯的影子,落进河上的漆闇里。没有人影,只有雪花的窸窣。 
我像一只狗般地跟着她,这时她把伞交给我,打开了毛巾。我从来也没偷看过大哥交给我的毛巾里的东西。不出所料,是一迭钞票。有一百圆吔!她看了我一眼,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头,把钞票撕成碎片,扔进河里。纸花夹在雪花里,一瞬间就散了。 
接看,阿际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 一件东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将它打开说。 
「借个火。」 
从我颤抖的手上接过了火柴,在扇子上点了火。 
「是鴫原的遗物,从来没离开身的,可是,如今是最后一件了。」 
它倏地杂开了阿际映红的手,被风一吹,往上飘了一下,在漆闇里开了一朵火花,在飘舞的一股雪流里飘荡了那么片刻,这才落进闇夜的底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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