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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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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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二十三回,写到宝玉从贾政王夫人院里听训出来,如获大赦,往贾母院里跑,这段情节跟凤姐没有关系,但有条脂砚斋批语却指出:“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凤姐扫雪拾玉,显然是八十回后的一个情节,从脂砚斋这条批语的口气,以及另外很多条批语,我们可以知道,曹雪芹并不是只写出了八十回书,八十回后他也写了,他在世时,整部书稿已经大体完成,只待进一步修订,剔毛刺,消瑕疵,但出于我们无法细知的原因,八十回后的书稿竟被“借阅者迷失”!凤姐扫雪拾玉,曹雪芹写成,脂砚斋读到,但今天的读者却不得一睹。凤姐怎么会沦为扫雪的粗工?她拾到的是什么玉?曹雪芹写这一笔用意何在?我在《揭秘〈红楼梦〉》第二部第三十二讲里有详尽探讨,这里不重复。我只想再强调一下:曹雪芹几次把跟凤姐有关的情节,安排在夹道、穿堂这样的空间里,不管他主观上有没有那样的用意,作为读者,我们会感觉到,那是凤姐在“日月双悬照乾坤”的政治夹缝,以及邢王二夫人对峙的家族夹缝中,“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的一种艺术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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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宝玉何尝不是一个“夹缝里的生命”。贾宝玉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他“懒于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潦倒不通事务,愚顽怕读文章”,他跟父亲之间发生激烈冲突,因素之一就是父亲“恨铁不成钢”,怎么把他往仕途经济上引也是徒劳枉然。但如果把贾宝玉笼统地定位于“反封建的新人”,则未必符合书里的描写。 
  第五十二回,又一次写到荣国府夹道,这回呈现出了值得注意的一幕:宝玉穿着贾母给他的雀金裘,出发去他舅舅王子滕家拜寿,他并不想去,却不得不去,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六个大男仆和四个小厮,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在那里立候多时,宝玉被他们护卫着上了马,说:“咱们打这角门走吧,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这时男仆周瑞就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细心的读者会记得,早在第三十七回,还是秋天的时候,贾政就被皇帝点了学差,到外省去了,直到第七十一回,已是再一年的初秋,才交代贾政回到家里,按说第五十二回过年的时候,父亲不在家,宝玉更可以大肆地“反封建”,讲究什么“过父亲书房必须下马”的“破礼节”!偏要大摇大摆骑马从那书房边过一下,示示威!岂不过瘾?但是,书里怎么写的呢?宝玉对周瑞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这就说明,宝玉并不为一个先验的观念去选择生存方式,他只不过是希望父亲也好,宝钗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不要勉强他去投入仕途经济,至于封建伦常秩序的礼数,他觉得并未怎么伤及他的个性,甚至有时还能从中获得温馨乐趣,他是并不想去破坏、对抗的。 
  于是,宝玉就骑着那白马,让过书房的位置,出了角门。这时的空间位置应该是在夹道当中了,结果顶头遇见了大管家赖大,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马——在清朝满族贵族家庭,服侍过上一辈的老仆,特别是府里的大管家,小辈主子按规定是必须要尽到礼数的——宝玉其实完全可以拒绝这一套,但他并没有丝毫反叛性行为,倒是赖大忙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宝玉呢,还要施礼,“便在镫上站起来”,这是一个替代下马的姿态,并且还携着赖大的手,说几句客气话。 
  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他企图在摆脱封建礼教桎梏个性的方面进行一些抗争,又在遵守享受封建伦常的温情方面表现出一些乖觉,求得在那样一个社会家庭环境中的生态平衡。这实际上也就是在把自己从封建社会的“砖瓦”中抽出,却又仍然还在“砖瓦缝”里成为了一种“填充物”,这种“填充物”并不起到黏合“砖瓦”的作用,从长远的效果来说,由于只是一种寄生状态,是疏松的、随时可能游离的,作为“消极填充物’,它最终可能会起到使“砖瓦”松动的作用,但要达到“忽喇喇大厦倾”,那就还得靠“厦墙”外的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力量,跟那样的存在相比,宝玉也好,黛玉也好,就还只能算“夹缝中的生命”,显得脆弱、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紧接着这个情节,还出现了一个场景:“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男仆小厮马夫一大群,再出角门,才是府外,前引旁围的一阵风去了。 
  《红楼梦》里很少出现底层人物,书里的那些大小丫头,从社会阶级属性上可以算作女奴,但跟府外的奴隶们相比,她们的衣食住行就强太多了。书里也还出现了二丫头等农民形象,但惊鸿掠影,一闪而去。夹道里的这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小厮,也只偶然露了下脸,且是群像。曹雪芹为什么特意写夹道,写夹道中有这样一些最底层的生命?我想,他是要让读者知道,这诗礼簪缨族、温柔富贵乡,不是凭空存在的。 
  在“大府戏”里安排“夹道”的场次,说明曹雪芹的确是大手笔,也说明《红楼梦》文本确实是丰厚细密,这“一粒米”,把大千世界呈现得多么精微剔透! 
   
  2006年夏 绿叶居—温榆斋 

热河一梦
何 申
  何申 男,天津市人。著有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以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奖。《乡村英雄》获《当代》文学奖。现居承德。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与热河最初的结识,是缘于春日里的一个美梦。先前我不愿讲出来,因为那分明是又一黄粱美梦,容易招大家笑话。现在岁数大了,不在乎了。就讲。 
  那是1972年春上,我在塞外大山沟子里插队已历数载,已经“插”得满脑袋高粱花,一肚子葱蘸酱。忽然有了机会去“地区”开会,就似平民百姓进了紫禁城,惊讶兴奋得眼珠子都发直。承德地区行政公署的所在地是承德市,即原热河省的省会,一座不大的塞北老城。虽然那时避暑山庄和外八庙都破烂不堪,但毕竟是个有山有水的“大园子”与皇家庙宇。会是学“毛著”讲用会,伙食不错,大脸盆盛宽粉条炖猪肉,嘴巴终于解了馋。大会安排了午休,但一些积极的与会者还要用那点时间交流学习体会,可楼道乱哄哄的。我没啥说的了,就想找个肃静的地方一个人呆会儿。地区招待处与避暑山庄隔街相望,不足一箭之遥,抬腿便到。花五分钱买张门票,卖票的直劲打量我。大门旁边的宫墙有坍塌的豁口,可随便进出。 
  那时节,正值岸柳乍绿湖水清凌,理应是踏青春游佳日,但园内人影稀疏。我暗喜,就信马由缰地瞎逛,谁知就来到热河泉边(热河源头)。晌午的日头有些热,身上的冬装(山里早晚尚冷)厚,肚中又吃得贼饱,肉又偏咸,口就渴。拣湖边干净水捧了几下喝,然后就靠个土坎歇歇,不想眼皮一沉,就像在生产队干活时歇息,忽忽悠悠竟迷糊着了……恍惚之间,觉得有人唤我,随之就去了知青安置办公室。工作人员告之你被选调参加工作,单位是热河省政府下属的什么什么局什么什么科(名字长不好记)。我狂喜,喜极而泣。接着就去报到,分宿舍,买饭票,又写材料,搞对象,分房子,登记结婚,喜结良缘。然后就有洞房外鞭炮大响,还有炮屑砸在脸上,砸得生疼……不料就打个激灵惊醒了,原来竟是一梦,眼里喜泪尚存,脸上身上尽是土石渣。有人大喊:那小子你怎么在那睡觉,不要命了! 
  好家伙,哪里是娶媳妇放鞭炮,分明是一旁山边打防空洞正放炮呢!我紧忙狼狈逃去,心中却对那残梦恋恋不舍。后逛普宁寺(大佛寺)时,面对千手千眼大佛,我心中暗暗祷告,愿佛祖保佑我走出大山,日后能来这热河城里安家立命。不知是心诚则灵,还是命中有缘(其实是硬分配回来,当然我也愿意。1973年至1976年,我在河北大学读书),反正到了1976年初秋,当给大白菜地施肥弄得空气中有股子味时,我果然就落户承德市,成了热河老城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算起来,至今已近三十年了。这些年间,由于对那个美梦心存感激之情,我就常去避暑山庄,常见热河。由此,也就格外关心了有关“热河”一些话题,并认真探寻发生在她身上的往事和秘密,还试图做些粗浅的解读与说明。 
  首先是热河到底是哪一条河?是发源于避暑山庄内湖的一个地下热泉,流程只有短短的数百米,在一些大词典中被称为世界最短的那条河呢?还是流经热河城的一条叫武烈河的大河呢(武烈河在一些书里也称热河)?这一直是有争论的(需引经据典,不细讲了)。争论的结果又很明了,赢家是被更多世人所接受的那条最短的小河。我想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武烈河固然大,但大不过滦河(武烈河注入滦河)。而热河(泉)虽短,却“短”得没有其他河流能与之相比。俗话讲,物以稀为贵,水少贵如油。故此,小热河(泉)胜过大热河(武烈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小小热河,又大有名气。当初曾冠省名数十载,即热河省。至今游人来山庄,必寻热河之源(热河泉)拍照留念。对此,我就常想,一条小河,缘何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想那长江,劈山越岭,一泻千里,气势如虹。那黄河,夹泥挟沙,浩浩荡荡,接天连地。大凡有名气之河流,无不因其自身有独特而宏大之气魄以动人。然这热河呢?起身不过湖中一不冻之泉。说不冻又不能热气蒸腾,说泉源亦不见潜水急涌。再往后,这水就汇入湖中,经闸口流出,沿宫墙根钻小桥走小沟,蔫溜溜隐藏藏无声息地注入了武烈河,连个小小浪花也未飞溅起来…… 
  但她就是有名,就是为人们所喜爱。那么,又爱在哪里?“热”在何方呢? 
  道理又简单,用热河老城里人人皆知的说法,那就是“热河化冰”,谐音即为“热河化兵”。冰,在热水里是要融化的,借用过来,就是说此地有化兵家大动干戈之灵气,这城下从来不动刀枪。于是就可言:热河城乃“不战之城”也。 
  果真如此吗?关于这一点说起来是十分有意思的。热河(省)北阻大漠东通关外西望边塞,本是京城北方的重要屏障,是理所当然的战略要地,历史上在这里发生的战争也委实不少。清代,乾隆皇帝曾御驾亲征,在围场一个叫乌兰布通的地方发起大战,剿灭了葛尔丹的叛乱。那一仗非常重要,由此去除了北方的重大隐患。到了近代,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有许多重大的战役就在这里发生的。如热河保卫战,苏联红军进军东北,解放军攻打隆化(董存瑞牺牲地),以及承德的“二次解放”(日军投降,我军进城,称一次解放。后国民党军队占领,我军再解放,称二次解放)等等,都是双方有重兵投入的大战。 
  可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个结果是,无论这些战事在热河城外(最近处有十几里)打得多么激烈,但在热河城下却从未有双方兵戎相见大开杀戒的记录。实际情况均为攻方未到,守方就撤了。既然无人据兵固守,也就无所谓攻击,于是刀光剑影依在,可炮火硝烟却从来没有在热河城下(里)燃烧起来(这也是避暑山庄和外八庙能保存下来的重要因素之一)。 
  可能有人要问,说当年军阀汤玉麟不战自退把承德拱手交给日本人,尚可以信,难道我们的革命军队也不抵抗,就把胜利果实给了敌人吗?我不想分辩,历史确是如此,郭耀臣是一位在热河(承德)战斗工作了二十八年的老干部,曾任承德市市长、承德地委副书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他9月来到热河,当时的热河省委书记是黄火青同志。到了1946年6月底,内战全面爆发,国民党在东北的兵力增至十五个军五十一万人,夺取了工业最发达、人口占全东北一半有余的南满地区,随后就派重兵争夺热河。同年7月,东北局在哈尔滨召开了扩大会议,号召广大干部:“走出城市,丢掉汽车,脱下皮鞋,换上农民服装,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一切可能下乡的干部统统到农村去。”按照热河省委的决定,黄火青通知郭耀臣同志任承德工委书记,留在市郊与敌人坚持斗争。郭是1946年8月26日下午带队伍从城里撤出的,隔了一天,即28日国民党军占领了承德古城。两年后,到了1948年11月12日晚,在得知国民党十三军从承德出逃的消息后,郭耀臣立即带人于13日拂晓进了市区。也就是说,双方一进一退,都是退在先进在后,彼此未曾碰面。国民党十三军当时撤到北平,后随着傅作义将军起义,但军长石觉去了台湾。在热河老人口中,至今还说别看石觉的部队装备好(全部美式装备,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到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 
  撇开当初战与不战的因由原委暂不细论,我想百姓渴望过平静生活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借助热河化“兵”的想象也是美好的。由于没有打过仗,几百年下来,直至“文革”之前,热河城内尽管一副残败旧相,但基本保存着古来原貌。青砖老屋成片,牌楼石街依在,远望避暑山庄和外八庙,仍看得出昔日的盛世景象(近看不行)。我在这城里落户之初,常徜徉于这饱含历史神韵的环境中,随便走进一条街钻进一座院,满目敛到的俱是岁月遗痕。后来我曾写过一篇散文,题为《静静的边城》,其中讲到了这座塞外古城的神韵所在,我以为应是心态与环境的安宁和谐。而这在今天已变得十分珍贵了。
  细细想来,热河城的宁静又是有渊源的,是有据可查的。三百年前,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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