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琼看着灵渊，仰着头，就好像当年两人在瑶池边，一上一下，这样看着对方。
当年瑶池初见，她裹着他的披风，抱着他的腿喊“娘亲”。他命她跪下，喊师父。她爽快的跪下，什么都不在乎，爽快地喊了师父、拜了师。
而在锁玉阁、浮玉崖的日日夜夜，她陪在身侧，说笑玩闹，带给灵渊无数欢笑和生气。师徒朝夕相伴，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小手牵着那小指，就这么走过无数岁月。
每一晚她睡不着，就吵着要灵渊去讲故事。两人睡在一张榻上，灵渊别扭地讲着上古时候的故事，她拽着灵渊衣袍的一角，渐渐入睡。
两人常在桃花树旁洗头。
花香伴着皂荚的香气，就是师父的香味。也是夜琼最喜欢的香气。
灵渊想到这里，这时候才发觉，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陪伴自己这么久。久到自己也不知道多久了，逐渐成了习惯。
习惯她拖着嗓子喊师父；习惯她打碎了茶杯可怜巴巴瞪着眼睛看自己；习惯了她在身边一刻不闲地摇来晃去；习惯睡觉前给她讲故事；习惯了自己身边的每件事都与她有关联。
这样的习惯，真可怕，却很美好。
久久。
夜琼看了一眼灵秀，看着灵渊，灵渊感觉到她的心思，正要出言阻止，却听夜琼字字清晰地说：“夜琼求师父不要娶师叔！”
众神仙笑起来，都说这小徒儿当真有趣。只有几个人变了脸色。
首当其冲的是灵秀。她怎么会不知道，夜琼看灵渊的眼神，瞒得住天下人，却是瞒不过女人的。然后是玉影，她目瞪口呆，却是心一颤，自己竟没有发觉她喜欢……最后，发现夜琼不见了追来的慕青。他站在殿门边，失魂落魄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夜琼。
而最该惊讶的人却依旧神色不改。
灵渊道：“起来，为师的事你无须多说。回去内殿休息罢，晚些时候为师再去找你。”说罢，他挥手，夜琼被神力催动，强行站了起来。
“夜琼可是不喜欢师叔么？师叔往后也会疼你，会比你师父还要疼你的。”灵秀也赶快圆场。
夜琼看得懂灵渊的表情，他在赶自己走！夜琼环视四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道：“夜琼不希望师父娶师叔，因为夜琼要做师父的妻子！”
语惊四座，一片哗然！
众神仙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都变了。自古师徒如同父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哪里有师父和徒儿成亲的！
“哼！妖物就是妖物！”雷公啐道。一句话便让在座的神仙都想起了当年的事。
灵秀扯出个笑，笑的勉强，可还是要笑，“夜琼还小，你怕师父娶了师叔便不疼你了是不是？不会的。”
“不是，是我喜欢……”
“住嘴！”灵渊突然开口，声音中透出了怒气。
夜琼盯着他，两只眼睛里面满是赤忱。
“跪下！”他面色不变，声音里却隐含着极大的怒气。
夜琼却是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不遵师命。她一直记得，自己当年在瑶池对着九重天说的话——弟子一切都听师父的。可这一次，她不想要听他的。
夜琼看着他，问：“弟子不知师父为何要罚？”
“做了错事，该罚。”他死死盯住夜琼的眼眸。
夜琼平静的回视，那双平和温柔的眼睛，那个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人，是他教会自己吃饭睡觉、读书识字，如他一般的好，世间再无第二。
自己爱他、敬他，可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是盛怒！
夜琼忽觉得好笑，带着一抹轻视的笑，在灵渊惊诧的眼神中，缓缓说：“我喜欢师父，我要嫁给师父，做他的妻子。爱没有错，我没有错！”
ˇ夜琼篇（五）ˇ 最新更新：20131219 08：00：00
【三耳光，轮回道】
灵晖听不下去了，出言骂道：“大逆不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当初在玉山就该取出你的妖眼夺你性命！如今留着你，成为我神界的笑柄！”
“师父，师妹她……”
灵晖指着跪下的慕青骂道，“你住嘴！”然后看着夜琼冷笑，“师妹？你口口声声喊师妹，她却是想做你的长辈！浮白，立即取出她的妖眼！”
浮白要上前，灵渊一挡。
“师弟！”灵晖大怒，“你莫非还要护着这妖物不成？”
灵渊道：“此事还未问清楚，妄下论断非明智之举。”
“妄下论断？”灵晖冷哼，说着抬掌就送出一跟水柱飞向夜琼。
“师父手下留情！”慕青大喊。
灵渊挡在夜琼身前，化去了水柱。
另一边的一个小仙却突然发出一根冰针，灵渊搭救不及，只得抱住夜琼，替她受了这一针。
“师父！”
“师弟！”
“灵渊！”
“天尊！”
灵渊紧紧护着夜琼，见她无事，终于松开，猛地回头，那冰针从他体内飞出，打入了那发针的小仙体内。小仙当即跌倒在地，口吐鲜血。
灵渊没有要他性命，却也出手不轻。众神仙看在眼里，都知道天尊护犊，只怕今次要除掉那妖物，实在困难。
灵渊站定后缓缓道：“本神的徒儿纵然做了错事，本神可以罚她、给她吃苦头。只不过……本神亲手教导出的徒儿，不知几时要轮得到你们动手了？”
灵晖面色越来越难看，哼道：“师弟！你，你，你执迷不悟要到何时？”
灵渊不理会，转头看着夜琼，突然扬手一耳光，生生打在了夜琼脸上！
啪！
这清脆的一声响，响彻了离恨天。
他没有用任何神力，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耳光。
夜琼被打的头晕目眩，只听见灵渊道：“离恨天夜琼犯下罪责，为师罚你三耳光、禁闭三年，好好思过。”
闻言，夜琼已经准备好再受两耳光，却看见灵渊自己啪啪扇了自己两下。力度极大，比起方才扇夜琼，多出了不知几倍的力量。
众神仙都知道，这三个耳光虽不如天宫的任何刑罚厉害，可是却有很大的分量！
那代表了一份屈辱。
“当日在玉山之上，本神对着九重天发誓，若是徒儿夜琼行差踏错犯下罪责，本神绝不轻饶亦同受。今日，本神替她领受这余下的两耳光，诸位可有异议？”
风伯哼了一声，“打都打了，还有什么可异议！”
“的确不该有。”灵渊一派自然地道。
闻言，灵舒嗤笑起来，发现和夜琼在一起久了，灵渊倒是也有趣多了。走了出来说：“夜琼这个小丫头本神很喜欢。这样罢，夜琼，本神认你做义妹，这样子，你与灵渊师兄就是同辈。你再求灵渊逐你出师门，然后嫁过去。可好？”
“胡闹！”灵晖立即喝道。
一贯不在乎世俗的灵舒才不管这么多，依旧看着夜琼，等她回答。
灵渊正要出言阻止，夜琼朝灵舒行礼，抢先说：“多谢师叔美意，夜琼心领了。可夜琼自知没有错，夜琼偏要既是他的徒儿，又做他的妻子！”
“混账！混账！”灵晖气得只差头顶没有冒烟。
“夜琼不觉得做错，师父曾说过，爱是一切的开始，亦是一切的终结，爱是世间最美丽的感情。夜琼爱师父，不知错在……”
“住嘴！”灵渊怒喝。
夜琼颤了颤，却看着他丝毫不闪躲。
灵渊双拳紧握，半晌，如释重负一般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拜师时的誓言？”
——弟子一切都听师父的。
夜琼突然哭了出来。
面对之前的一切，哪怕灵渊亲手打她，她一滴泪也不曾流下，可这一句话，她的心被重重一击。
果然，最了解她的，还是他。
为了陪伴师父，夜琼做了很多努力，为了不丢师父的颜面，她努力做好所有事，为了让师父笑，她什么出丑的事都做过。
夜琼哭着跪下，抽泣着说：“弟子不明白，弟子错在何处……”
“为师说你错了，就是错了。”
夜琼只觉得梦醒了，终究只是一场痛、一场悲，原来，芸芸众生皆是一场病与患。
只是一瞬，夜琼心灰意冷，朝灵渊磕了三个头，然后扬声说：“弟子明白了。于师父而言，终归弟子比不得六界重要。弟子甘愿领罚。”
甘愿领罚，却不认错。
一直宠辱不惊的灵渊紧紧蹙眉看着夜琼，你为何要步步紧逼？
须臾，灵渊抬手在夜琼脚下划了一道符咒，道：“这是禁制符，明日此时为师会来取出你的妖眼，望你入了地府，早日渡过忘川河，投胎转世。”
灵晖松了口气，灵渊言出必行，看来今次这妖物是活不了了。
灵渊补了一句，“下一世，不要再做为师的徒儿。”说罢拂袖离去。
人去楼空。
夜琼独自一人做在地上，脚下是白色的禁制符，他亲手划下的。
下一世，不要再做为师的徒儿。
他竟然恨自己至此！今生要杀了自己，下一世甚至连纠葛也不愿有，哪怕一丝一毫，都不愿！
到此时，夜琼已无惧生死，便静坐吐纳。听见有脚步声，睁眼却看见慕青站在眼前。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你饿了，为什么支开我，为什么偷偷做了这样的傻事！”
“因为只有你相信我。”
闻言，慕青还有什么可说，扭头离去，步伐却一步比一步沉重。
夜琼苦笑，正要闭眼时，身下的禁制符竟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
夜琼伸手探了探，竟然真的没有任何阻碍！难道是慕青？他是如何让禁制符消失的？傻师兄！
夜琼又是惊讶，又是奇怪，想了半晌，默默站起身走了出去。
一早，灵渊刚刚穿戴整齐，只听见浮白一边跑一边喊：“师叔，师叔，妖物逃走了！”
伺候灵渊起居的玉影看了一眼灵渊，他没有任何神色，没有惊讶、担忧、疑惑，也没有庆幸。
灵渊赶到离恨天正殿时，那里已经聚满了人。
雷公道：“天尊设下的禁制，她竟能逃走！这妖物只怕妖法颇深！原先我等皆被她骗了！”
“我们这就去四处寻找，南天门无人来报，想来妖物还在九重天！”电母点头。
灵渊走到禁制处，看了一眼，不说话。
灵晖说：“她不是不会妖法吗？为何能从你设下的禁制中逃走？你设下的禁制，六界竟然有活物能逃出？”
一语惊醒梦中人！
灵秀看向灵渊，见他一直不说话，神色清淡，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是啊，天尊设下的禁制，六界根本无人可以活着出去，除非……
除非禁制本身就有问题。
灵秀重重叹气，输了。他看着拒绝了她，可他处处手下留情、处处庇护，如今竟然不惜当众作假放走了她！
灵渊，你终归也不是无情之人。
灵秀便道：“不必找了，既然设下禁制都能让她逃走，想来……是老天的意思罢。”既然禁制能作假，想必南天门也就拦不住她了。
此话刚说完，一个小仙跑来，“四尊，那妖物在诛仙台！”
诛仙台？七世轮回道。
灵秀惊讶，看着灵渊，你没有放走她么？
灵渊一愣，为什么要去诛仙台？为什么不逃走？走出离恨天，慕青必定会去看你，想要离开天宫，轻而易举。
一个念头闪过，灵渊心中巨惊，一眨眼便没了影子。
夜琼一身白衣站在诛仙台上，下面围满了天兵，却都不敢上前。
“下来！”
夜琼听到这两字，身子一颤，却不回头，指着天边的彩霞说：“师父你看，彩霞。”
灵渊猜到夜琼已不愿活着，急急，命令道：“下来，夜琼。”
“师父，上面景色好，不想……离恨天的景色也比不上这里。”
“夜琼，为师要你下来。有师父在，谁也不能要你的性命，你相信师父。”灵渊欲上去拉她。
夜琼突然转身，往后连连退步，喊道：“别过来！”
灵渊忙站住，伸出手，看着夜琼，“把、手、给、我。”
“师父……”夜琼含着泪看着他，嘴边带着微笑，“师父，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你的徒儿，还是爱人？”
众神仙在灵渊身后，都不说话，听到此话，一个个各怀心思。
灵秀却早有了答案，道：“夜琼，你下来。你师父心里你总是特殊的。七世轮回道，跳进去便再也见不到你师父了。”
夜琼冷笑，往后又退了一步。
“别动！”灵渊眼见着夜琼已经到了边缘，急急说道，“师父陪你去凡界，想法子替你修得仙身，往后，你可日日陪在师父身侧。夜琼，把手递给师父。”
最后那几个字，灵渊吐的这样重。
夜琼嫣然一笑，“师父，我知道的，在你心里，夜琼比很多人重要。可终归，你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六界，对不对？”
灵渊没有回答。
“师父，对不起。”夜琼往后一倒。
“夜琼——”灵渊眼睛瞬间睁大，一直以来他从未这样惊慌过，哪怕被众神仙质疑、在九黎山生死一瞬，从未有过！须臾间，他乱的毫无章法，纵身往前，伸手去抓夜琼的手臂，手指划过白色的衣袍，最后眼看着夜琼落入了七世轮回道！
——你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六界，对不对？
——是谁说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一个？
灵渊跌倒在诛仙台上，看着深不见底的七世轮回道，手中空空如也。眼前晃过夜琼的一颦一笑、一怒一羞。往事匆匆闪过，最清晰的竟然全是她。
和以往一样——对不起，师父。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为师。
从一开始，就是为师错了。
从何时开始，他已经离不开她。
从她第一次叫师父？
从她第一次对自己笑？
从她拉住自己的小指，说要永远陪着自己？
还是从她为了救自己不惜放血？
亦或是……从自己看到她拉着慕青的手、和慕青说笑、趴在慕青背上、与慕青相拥的时候，心口的痛。
不重要了。
眼前只剩下昔日荒唐的誓言，没入了漫无边际的长夜。
——九重天在上，小神乃离恨天天尊灵渊，于六界无大功大德，今欲收花妖夜琼为徒，不求她位及仙班、修得仙身、造福六界苍生，只求她博爱天下、慈悲六界、凡事无愧于心。日后若她行差踏错犯下罪孽，吾决不轻饶；若有人欺辱于她，吾此身同受！今日在座神仙，皆为见证！
一切都晚了。
灵渊缓缓起身，身后众神仙皆露出惋惜之色，没想到这妖物烈性至此，倒是徒生了几分佩服。灵秀更是又是敬佩又是惊惧。
“师弟，此事如此了结也好。”灵晖道。
噗——
灵渊一口血喷出，倒在了地上。
“师弟！”
“灵渊！”
“上神！”
“天尊！”
半个时辰后灵舒从殿内走出，灵晖和灵秀忙上前去，“如何？”
“想听实话？”
“快说来！”灵晖催促。
“封印噬天时他已耗尽心力，后来是靠着我的药物和妖王的血勉强活过来。日后若是能好好休养，要恢复如初也需百年。可他……”灵舒顿了顿，“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