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追思 -范正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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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梦追思 -范正美著-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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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文革这场演习把他教乖了。
  我的专案组副组长孟新事后问我听了哈师院专题揭批会作何感想?我谈了上述四点挨批感。
  孟新是从哈工大借调到文教办来工作的。当过系总支书记、李昌的秘书,人很聪明、机敏,办事能力较强,有小李昌之誉。杨辉曾经想安排他当文教办高教处长,我没有同意。我总觉得此人过于“精明”,常常笑不由衷,给人以一种不那么实在之感。而且,他本来是处长,可以派到大学当个副校长或副书记什么的,现任高教处长的宋杰,为人厚重,工作踏实,文革前是副处长。如果安排孟新当处长,实际是压了一个、误了一个,双双受挫,没有这样安排干部的。因此,孟新被留下来待命,协助高教处工作。这回作了我的专案组副组长。他欠笑地说:“揭发批判嘛!哪有事实都那么准确的。文化大革命中也是这样吧。你应该理解。”说完,又嘿嘿一笑。
  我说:“不是拨乱反正、批文化大革命吗,怎么可以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来效法呢!”
  这次他没有笑,也不再说什么,脸上淡淡地泛出一丝灰色,不过很难让人察觉。
  还有一次大会批判我:“毛主席对华主席说:”你办事,我放心‘。可范正美说,对华国锋还要看一看。你比毛主席还高明,可见,范正美多么狂妄自大。“
  我听到这里,嗤之以鼻。脑海里激起巨浪翻滚。这是什么逻辑?一个党的领袖,特别是中国共产党这么个大党的领袖,要人接受和拥护,光有毛主席授权还不行,因为毛主席的授权只能说明过去,而不能说明现在和将来,所以,理所当然地要通过时间和过程来检验。这是古今政治学、社会学的常识,有何错误。听其言,观其行,这是中国至理名言。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实践更告诉我应该这样对待政坛上的新人物。
  就是这样,大会上批,我在心里辩;或者,采取不理睬主义,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修身养性。他们这些拨乱反正者说,文革批判就是这样,只许批,不许辩,不能有不同意见,我还能有何话可说。
  1977年11月中旬,揭批查进入所谓新阶段,按照专案组的布置,要我交代自己的帮派体系。大约半个多月过去了,我半个字也没有写。这时,孟新找我谈话。我说:“我这个人,从不拉帮结伙。这你是知道的。你在文教办工作这么久,你应该知道,在夺权前,我领导哈师院造反团,从几十人,到几百人,最后一千几百人,没有小集团;到省里以后,我由捍联总到炮轰派,那么多人,也没有小集团;以后批林批孔,我们没有组织,只是召开了三?二三大会,会后散伙;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也没有组织,叫我怎么交代。我平常最不喜欢吹吹拍拍、拉拉扯扯、同志间称兄道弟的。这你是清清楚楚的。因此,我确实没有自己的帮派体系。这是难为我。”
  孟新很平和而实在地说:“你可以把这些情况写一些,我们也好交代。”
  我笑着说:“然后你们就以这个来搞我、搞其他人。”
  他连忙堆笑地说:“不能、不能。”
  我心里话,在这个不讲理的年代,抓鸡毛凑掸子整人,什么不能。
  然而,又过了一些时日,在专案组的一再催逼下,我只得写一个材料敷衍,说明在文革中,特别是在批林批孔时,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在观点上,同我的观点比较一致;这些人同我只有当时的一般来往,事后并无经常联系。在这些人中,有现在省委的几个主要负责人,文教办的领导人(我故意放走了邴瑞年),师院和省直单位的一些领导,以及一些教职工和学生等。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材料,后来被个别人加以上纲上线,试图大做文章。然而,却遭到专案组中一些正直的人的坚决抵制。来自哈工大的闫廷枢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将后叙。
  事实十分明显,清查中的一系列做法,几乎与文革中的许多做法毫无二致。也就是说,清查并没有同文革对着干,或者同文革别样干,而是报复着干、更放开干。不过,也有两点最重要的区别:一是操作主体易位;二是操作主体的手法不同。文革是群众动作,口号是把斗争矛头紧紧对准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清查则是党委撒大网,不分青红皂白,对造反派头头一律吊起来查。而且拉这一部分人,打另一些人,最后再将这些人打下去。口号是,除恶务尽。这里有两个实例:如前所述,省委举行有线广播大会,组织35万人参加。由省委书记于洪亮主持。于是哈市拖拉机配件厂的一名工人,省劳动模范,也是中央抓劳动模范进班子时任命的省委书记。在批林批孔中,他异常活跃,以群众代表身份搞了一些活动。以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也特别积极。张洪池被抛出来以后,他为了表现自己,对于我和其他造反派头头,说了许多不实之词和过头的话,以证明自己清白。也就是说,他适应了需要,替人说了某些人想说而不便说、不敢说的话。但是这种除恶务尽地深入揭批查运动,有其自身发展的逻辑规律,它激发人的思维,不用说于洪亮,随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逻辑演绎,根据除恶务尽信条行事的人,当然也在后来把他打成了清查对象,不可逃脱严格的审查。于洪亮受查被解除被解职以后,见了我们的面,总觉得自己当了枪使,对不住我们,我多次开导过他,要他不要以此为怀,让时间冲淡这些,但是他还是不能自拔,终日郁郁寡欢,经常把自己锁在家里,后来得了肝癌不治之症,一个彪形大汉就是这样而匆匆离开了人世,享年五十左右。不能不说这是他英年早逝的一个不能排除的重要原因。
  担任我的专案组组长,我万万没有想到竟是省文教办副主任、五把手邴瑞年。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以为他是被动员来接受教育的,然而,当他自己向我宣布他的官职时,我不觉一怔,转念一想,用“B52打B52”,这是林彪用来对付毛泽东的方针,在打倒“四人帮”及其以后,真是使用得惟妙惟肖。现在又用它处理造反派,用心良苦,一箭双雕。
  邴瑞年是文革中黑龙江日报的造反派,我同他交往开始于省红革委成立之际。他参加了一月夺权抓革命、促生产这份文告的起草工作。文革中始终不甘落后,批林批孔的调子也是不低;三?二三大会当天,因为我忙,他打电话给玉梅,表示全力支持我,并一再要玉梅千万不要忘记转告我。后来批邓,他负责体育、卫生两个部门,运动的开展也算是名列前茅。但是,文教办只有我才知道他的底细。现在用他来充任我的专案组组长,这是把他放在第一线“考验”:如果有问题,或有其他不轨,有几个回合便知,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因我被激发而来揭其老底,就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对于我这个被清查的人来说,由跟着干的人作专案组组长,也需要特别留神,随时有揭老底的人出来杀回马枪,难逃捕杀,便成了砧上之肉。所以这是一块多功能试金石。邴瑞年也真不负重望,在对于清查我的问题上,特别卖力。用文教办一位处长当面批评他说的:你用大棍子打别人,用鸡毛掸子打自己。在专案组中,他的调子最高,冲杀最起劲。但是,我不能报复他,我的良心说:宁可他负我,我决不负他,让人看我的笑话。
  一次我顶了他几句。他便说:“我们知道在这些头头中,你的头最不好剃。不好剃,也得剃,也能剃。你不要觉得你范正美怎么的!你不就是当过省革委会班长吗!”
  我深知邴的为人,也深知他的本事。有一次,他逼着我揭发我同文教办其他人的问题。我知道他的用意是想通过我的揭发,以便洗清自己,同时让我在文教办里把自己孤立起来。我看穿了他的用意,于是说:“你要我揭发文教办我的部下”,说这话时,我故意盯着他,直到他回避我的目光,心里说,我会放你一马的,“这是我不能做的。因为他们,包括你(我在这里特别用了一个重音)、各处处长以及其他工作人员,在平时给我出了许多好主意、好点子,讲过许多有益的话,对我帮助很大,有的甚至是毕生不能忘怀的。我现在又不能给他们讲这些好话,因为你们不允许,说清查不是评功摆好;如果只讲他们给我出的坏主意、坏点子,或者支持我,给我加油,只讲这些问题的一面。我觉得这太不公平。所以我还是不讲为妙。至于我的问题,我衷心欢迎他们,包括你,起来揭发批判。我作为一个领导,不能揭发我的下级,包括黑大的学生,即使是黑大理论组的学生。这是做人的一个原则。所以,请你们今后再不要提要我揭发文教办的问题。”
  我见邴瑞年的脸色并不好看,心里似乎很紧张。当我这样表示之后,他的呼吸渐渐舒坦了,脸色也渐渐开朗了。
  经过这次谈话之后,邴瑞年当然心里有底,他和专案组的其他人就再也不提要我揭发文教办的人的问题了。别人想利用我来揭发邴瑞年的指望落空了,邴瑞年因此也就一点儿也没受什么冲击。
  清查作为一场运动,以人划线,难免不出偏差。我想,我可不能引导你们犯错误,我决不能你们想要我说什么就说什么,那样会把事情复杂化,弄得你们收不了场,我也会因此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为此,我抓住一个机会,对我的专案组郑重言明。
  一次专案组要我交代去锦西,参加国务院科教组召开的学朝农学习班上,我同周宏宝的关系。交完材料,孟新同我谈话,当时还有邴瑞年和田桂琴在场。我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提出问题也应该讲点儿历史唯物主义,讲点辩证法。我写这个材料时,真想给你们开个玩笑。我想写,在锦西城西的一棵大槐树下,周宏宝把我找到那里作了一次长谈。他说:”你是黑龙江省造反派中很有影响的人物,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相信你能够出色地完成。‘于是附耳对我如此这般说。你们信吗?后来我想,这首先是对自己,其次是对组织,也是对你们这些同志不负责任。看到这样的材料,也许你们一时高兴,以为这次可有重大突破,钓到了大鱼,就得派人去搞外调。然而,回来不是那么回事。对我,对你们都不好。所以说,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因为那时还是毛主席的天下,不是说他们打着红旗反红旗吗,他们当时还是一个革命者的姿态出现的,言必称三要三不要。所以,我衷心希望你们讲点历史唯物主义,讲点辩证法,不要忘记文革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的问题。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我不敢说,这样不会犯大错误。“
  “你没这样做是对的。”孟新也很坦诚地说,“事实上不是你写什么我们就信什么。你说大槐树,我们就相信大槐树。”
  我又说:“有些人对自己、对组织、对同志不负责任。随便说,要个态度好。我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也是做人的问题。我这样做,也许你们说我态度不好,不交代‘干货’!你们说我态度不好,这无所谓。我要的是实事求是。同时,共产党人光明磊落,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夸大自己的错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认识到那,就说到那。”
  我就是采取这种态度,坚持实事求是,使专案组的人,别想在我的问题上,横生枝节,把水搅浑。
  如前所述,清查要达到的最终目的在于否定文革。因此,专案组总是往这方面引导。
  一次孟新找我显得很严肃地说:“看了你写的交代材料,都是客观陈述,缺乏自我批判,这样不行。”
  我说:“我是有什么就交代什么,实事求是。我对于文革的认识还没有想通,所以先摆客观事实。事实搞清了,就好分析、批判了。”
  他说:“其实你可以在叙述事实之后,加上一句,这些在当时认为正确的东西,现在看来是错误的,应予以批判。”
  他的话,使我眼睛一亮,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孟新似的,心里想:“孟新啊孟新,人说小李昌,今日始知不假。”虽然,我学了一招,这是许多老同志的运动经验之谈。不过,我没有顺着他,而是说,“对于文革这样的大是大非,在中央没有作出正式结论的时候,我决不先说对错。在我看来,就是现在中央作结论,也要允许我想一想,要允许我有个认识和理解的过程。我只能认识到什么程度就检讨到什么程度。”我又说:“过去,我们紧跟毛主席那么久经考验的伟大领袖,现在还说犯了错误,华国锋当主席就没有错误了。我可不这么想,也不这么看。”
  我忘了自己是在和专案组领导说话,还像平常跟这位处长对话,言谈中有说有笑,说这后几句话时,明显地带有几分讽刺,而且爽朗大笑。
  孟新忽然扳着脸,第一次厉声说:“严肃点。你不要这么嘻皮笑脸。”他停顿一下,仿佛感到自己必须把架子端起来,瞅了瞅邴瑞年,又把话拉回来,自己嘿嘿一笑:“最近我们一些人议论,认为你属于过去那种改朝换代的遗老遗少派。希望你要放明白些。不要拘泥于毛主席那一套。这样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他不再往下说,我也不说话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处在上位,以为他自己是适应改朝换代改的快、换的快者,并以此为荣,是一个得势者。他的这番自白,说明我同他认识不同,情感不同,为人处世的哲学也不同,我同他继续对话就得辩论,是对牛弹琴,于己也不利。
  在我这里,我对毛泽东理论的笃信,胜过基督徒相信耶酥是童女所生,否定毛泽东的文革实践,好像基督徒对于否定耶酥是毁灭世界一样。不过,基督徒对耶酥是一种迷信,而我对毛泽东乃出于社会科学的革命信仰,二者不能同日而语。我对于毛泽东的忠诚,与封建社会改朝换代时遗老遗少对前皇帝的愚忠,性质也根本不同。我看到的是文革失败,原因多端,目前是革命的暂时回落,后者计较的是帝王胄室、个人得失。要我这个无限热爱毛泽东进而否定毛泽东,这对于我是莫大的信仰摧残和人格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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