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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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文坛亲历记-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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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重视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也是不赞成的,这一点倒跟雪峰一贯的观点比较接近了。 
  我们再回到冯雪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领导的岗位上他兢兢业业,为文学出版事业,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奉献,也仅仅过了六年多相对平静的日子,在1957年,中国知识界遭重创的这个年头,冯雪峰仍无端地被划为右派。他的所谓鲁迅著作那条注释的罪案,完全是存心整他的人,莫须有地强加于他的。他们先是请雪峰的一位老友做说客,诱使雪峰承认所谓“罪过”,许以宽大,而最后是彻底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其实,从反右初期内部下发的这册《冯雪峰言论》已可看出,那是做了很大的准备,要给雪峰算总账了。雪峰是唯一长征干部被划右派者,没有最高领导人拍板批准,当然是难以做到的。雪峰在中国作协召开的批判“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斗争大会上多次挨斗受辱后,曾一再表达自己的愿望,恳请留在党内。可是无论在政界、文界,他的仍旧保有权势的老友们,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说话,因为这明摆着有不便之处。 
  雪峰身陷缧绁二十多年,他从较宽敞的宅第,搬进了北新桥闹市一处普通干部居住的嘈杂院落,夫妇两人住着很小的房子。雪峰对生活标准的降低,安之若素。他出身农民家庭,习惯过平民清苦的日子。白天,在“人文”社一间孤独的小屋里,他仍然艰难地、尽责地做要他做的事。但屈辱和内心痛苦日夜煎熬着他,使他胃疼难忍,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文化大革命”中,1969 年,雪峰以年近七旬高龄,下放咸宁干校劳动改造。那几年,他和舒芜、绿原、牛汉等所谓“有问题”的人在一起,开垦山坡上一大片菜地。我天天路过那儿,几乎天天看见雪峰,他扎起裤脚,有时赤脚挖土、浇粪、种菜,像个老农。有时是干的重体力活,甚至担粪。只见老人神情木然,沉默不语,汗流浃背。这样艰难处境的老人,我有时真要怀疑,这是曾经叱咤风云、人人尊敬的长征英雄、老前辈吗?这是为共产党立过大功的全国知名诗人、评论家、翻译家,鲁迅的密友、大文化人吗?   
  雪峰(4)   
  70年代中期,雪峰的病情恶化了。他住的小屋,冬天寒冷,他咳嗽不止;院中有人在修整房子,吵闹不堪,却没有人关心哪怕稍稍改善一点这位垂危老人的环境。在他弥留之际,单位的军代表和业务负责人来了。老人说出了他最后的遗言:希望回到党内。那不了解艰难时势、复杂内情的军代表脱口而出,表态支持;而坐在他身旁一位复职不久的原文艺界人士,对这军代表连连使眼色又牵其裤腿,示意他在这事上免开尊口。这就是“四人帮”仍在肆虐时,当年的世情。雪峰辞世时,遗憾地仍未解决这位一直为自己终生信奉的理想奋斗的老人的心愿。 
  雪峰的一生,既坚持自己青年时代选择的共产主义信仰,英勇地参加反对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斗争;同时始终不渝地坚持反封建的民主主义、人道主义思想,并付诸实行。他认为这二者是不矛盾的,没有彻底的人民民主主义,尊重人、团结人,善意地帮助人的人道主义(他曾说过,战争是暴力,除非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人们才不得不暂停使用人道主义),中国不可能真正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从来没有官架子,无论对上级还是下级,都是平等相待。他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总是伸出援助之手,友谊之手。尽管这样做,在过去艰难、复杂的地下环境,要冒很大的风险并遭受不了解真相的人们的非议。他仍然我行我素,并不在意别人的非议。因为这是共产党人的良心、责任和义务要他这样做的,也为地下环境的高级领导人如周恩来、董必武等所理解、支持,因为这样做,是对革命事业有利的。例如,对30年代被鲁迅批评过,有的也确实犯有大错或过错,社会上名声不大好的人,像姚蓬子、冯达、杜衡(笔名苏汶)、韩侍桁、胡秋原等人,他都曾善待,给过帮助;反过来有的人(如抗日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姚蓬子、韩侍桁)也曾掩护、帮助过处于困境中的革命分子。进步作家骆宾基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记述,1948年,他从南京国民党监狱放出来后处境仍很危险,没有去路。他秘密到达上海后,是掩护过雪峰的韩侍桁接待了他,将他安排在自己开的书店小楼上隐蔽起来,并迅速与雪峰取得了联系。韩侍桁因为信任共产党人雪峰,也善待雪峰的朋友,只有一面之识的骆宾基。 
  即使被划右后,自己的处境那样不好,雪峰仍然始终关心他的老友、同事,30年代著名左翼杂文作家聂绀弩划右后又遭遇了新的冤案,被捕判刑,比他更艰难的处境。70年代,雪峰自己病重的一个中秋节,他还要自己的亲属去市场选择味道稍好,适宜老人吃的月饼专程送给腿脚不便,经常孤独地卧病在床的绀弩夫人品尝,使她欢喜地吃了月饼,得到了比月饼更加珍贵的人间真情的温暖。 
  在40年代,雪峰曾写作发表过他思考、论述民主主义、人道主义、人类友爱,乡风和市风,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等著作。然而在1957年下发的《冯雪峰言论》中,也将这些虽然有缺点,却并不离谱,不乏好的见解的文章和著作,列入被批判的有问题文稿行列。 
  1957年9月16日,周扬在首都剧场作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总结报告,这个报告后经毛主席审阅、修改定稿,题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于1958年2月在《人民日报》面世,《文艺报》转载。很快出了单行本,全国发行。当时听这报告,我印象最深的是周扬除了点名冯雪峰、丁玲是“反革命分子”胡风的后台和同盟军,还批评冯雪峰、丁玲、徐懋庸等人是参加民主革命斗争的个人主义者,因为坚持个人主义,就如同列宁论述过的,他们是革命的暂时同路人;社会主义就是要革个人主义的命,因此他们难过社会主义这一关,堕落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周扬讲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词。但是今天回过头再看,不用我多饶舌,周扬的这些论点难以站住脚了。有什么事实证明相信民主主义,尊重个人的价值和赞成人的个性全面发展的人,就必定是个人主义者而不是集体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呢?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不尊重人本来应该享有的尊严和权利,而必须一部分人实行专制,剥夺另一部分人的尊严、权利,去接受别人的奴役吗?难道民主主义、尊重个人和人必定具有的个性差别,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这些好的词,都是邪恶,都要送给资产阶级独享,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者,就不需要尊重人和人的价值、人的个性全面发展,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吗?其实这真正是使社会主义走向了一条没有民主、人道主义,肆意践踏人的尊严、权利和个性的邪路。反右扩大化和“文化大革命”是人们记忆犹新的典型例子。因之周扬最后有所反思,回到了接受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这道基础性的命题。某些仍坚持扭曲社会主义伟大理想,使之异化的人,历史证明,他们不过是小丘;而承受了风雨吹打的雪峰,是真正耸入云霄的高山。 
  2000年5月23日写完 
  6月13日改定 
  (载2000年第10期《山西文学》杂志)   
  沈从文印象(1)   
  有人说,要了解沈从文,就要了解养育他的湘西的山水、山民,我觉得这话有道理。 
  是沈从文,以他那珠玑般的作品,使偏远一角的湘西,在全中国、全世界出了名。然而要是没有湘西山水、山民的化育、点染,当然也就没有沈从文这样出色的作家。 
  我有幸走过湘西几个县,几位男女山民为伴,沿着沅水、澧水,穿越武陵山腹地。湘西山水到处皆美,闻名中外的大庸县张家界的奇峰异水,只不过是其间一处代表。看到湘西的山水人物,就让人想起沈从文小说中描写的某些场景。 
  1953年我调到北京,恰好下半年有位生得窈窕俊秀的中年妇女来到我们单位工作。她就是沈从文的夫人。由是我有机会去她家串门,认识了久负盛名的作家沈从文。 
  说来也奇怪,在当时,我只知道沈从文很有名气,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解放前,我是个自命不凡的“左倾”青年,没有怎样读沈从文的作品,倒是读了进步文艺界人士不少关于沈从文的言论,先就对这位作家有个很不好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沈从文嘛 ,北京大学的大教授,郭沫若先生声讨过的“反动”文人嘛,属文艺界的“右翼”。可是1953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的沈从文,却大出我意料:那时他在历史博物馆工作,一家四口人住着两间小平房,沈从文着普通的蓝布制服,见了人一脸的笑———我觉得那是一脸的诚恳、质朴,而且操一口湘西乡音,连喊我“坐、坐”。家中的摆设也很简朴,唯书架上有一些旧书,桌上有一些泥塑、古董、彩色织锦之类,表明他这位文士,现在正在从事古文物研究的新工作。我问他为何不再写小说,他笑了笑,说:“要改造思想嘛!我还有精力学些新东西!现今的工作,虽说是打杂,也蛮有意思的!”他满有兴致地向我这个对古文物一窍不通的人讲说他的新工作;夸耀祖国悠久的文化创造,说这值得他花费精力去整理、考证,而过去在这方面好些还是空白,例如中国纺织品的发展,中国古代服饰的变迁历史……正讲在兴头上,他的夫人提醒说:“人家客人是来看看你的。你讲这些他们未必有兴趣。你少讲点不好吗?”沈从文呵呵地笑了,一脸的天真。“啊,我讲多了,你们不高兴听?”我和同去的同事连忙说:“高兴听!高兴听……” 
  沈从文在他的夫人面前真像个大孩子,而他夫人在他家中,素有“政委”之称。我的观察,这种情景,差不多符合他家中的实际。 
  与一般人们想像相反,沈从文身上丝毫没有大作家、大文人的架子,倒是保持着孩提般的天真纯朴,我觉得那是一颗赤子之心。正因为如此,他在小说写作上是那样敏感、细腻,富有童心、同情心,能深入到纯朴的山民心底里去、灵魂里去;而在为人处世上,他也是挺天真、单纯的,一点儿也不“油”,似乎不谙世故。所以,少不了身边夫人那样的“政委”。与一般名作家在解放后的遭遇不大一样,他虽是名作家,人也在北京,却没有资格参加1949年秋天在首都举行的全国第一次文代会。 
  在北平和平解放后,他这位知名作家、大教授,没有继续保持他那教授的身份、地位,却是像我们这些普通知识青年、或来自旧社会的中小职员一样,进入一所革命大学,接受短期的政治训练,过着紧张的军事化的生活。其后由“革大”分配工作———分配到历史博物馆。起初完全是做事务性的打杂工作(1953年冬天我见到他时,才开始做点研究性质的工作),而且解放后连续数年,可以说完全跟文学界的活动“绝缘”。 
  历史是公正的。粉碎“四人帮”后,文艺界从“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全国不少出版社竞相出版沈从文的选集、文集,美国人邀请他去访问。一时形成海内外的“沈从文热”。他的极富地方风格和个性特色、在艺坛上独树一帜的璀璨的作品,重又为广大的读者,尤其中青年读者和文学工作者所接受、欣赏、喜爱。在有些中青年作家写得成功的作品中,明显的可以看见沈从文的影响。文学创作事业是有一定继承渊源的,是需要借鉴前人的,要不然,岂不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当然继承、借鉴不能代替创造。我常想,在全国文学界,这几年“湘军”的崛起,自然是因为有了有利的“气候”、“土壤”等等诸多的因素,但难道跟湖南诸位前辈作家,例如沈从文、周立波、蒋牧良等“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的作用、影响分得开吗? 
  至于沈从文解放后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写成,用中、外文出版的洋洋大观的《中国古代服饰史》,亦可以留传后代;且使他跻身于中外著名文化史、风俗史的专家、学者的行列,而毫不愧色。 
  我觉得沈从文作为一个人,正是始终保持了他那湘西山民纯朴、健朗、倔强、认真的性格。而他在创作上、事业上的辉煌成就,正跟他这种山民性格分不开,而且得力于这种山民性格。他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是十分淡泊的,长期底层生活的锻炼与健康的体魄,使他能够忍受各种低水平的甚至困厄的物质生活。早期他住在北平的穷公寓里,以两个烧饼充饥,开始他的写作起步,曾经成为广泛流传的佳话。他的精神状态则是健朗、达观的,所以,也能够以“大而化之”的态度,对付生活加给他的“厄运”。(在我国政治生活不正常的那些年月,他的两个儿子都被错划为“右派”。在“十年动乱”中期,国家文化机关全部“砸烂”,沈从文夫妇虽属明显的“老弱”,也被动员下放,和我们一起到湖北咸宁的农村。)   
  沈从文印象(2)   
  如今沈从文已迈过八十高寿,居住在北京一所极普通的寓所里,三间不大的住房,家中没有电话,出门没有小车,比北京文化界那些新上来的四十岁、五十岁的“司、局级干部”,条件差多了。但是老人的生活态度仍然是沉稳、乐观的,他对自己一生创造了这么多精神成果,大体取满足态度,他对生活别无所求。 
  不幸他在去春突发了中风症———左边身子偏瘫。今春我去看他,他躺在靠背椅上,但头脑仍是极清醒的,记忆力极好,也能说话。(幸亏患的是左偏瘫,要是右偏瘫,便无法说话了!)他兴致颇高地与我说起往事,回忆着与我共事过的那些熟人,毫不费力地说出他们的名字。 
  话题转到他的故乡湘西。沈从文兴致勃勃地追忆了前年与他的夫人一起回故乡之行。说起湘西奇特的山和灵秀的水,别致的风情,生活中正在发生的新变化……我看见八十老人的眼珠奇亮,似有泪水在其间颤动。老人似乎已“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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