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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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明月几时有-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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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黑夜即将来临。营地里的简易地洞全部打好了,我的有2平米,四壁喷了防渗液。杨柳睡在我隔壁。登陆车组成的围墙外,又竖立起电磁防护网。值班的人来回走动,生起五堆火,我们被带到火边唱歌跳舞,据说这是以前孩子们最喜爱的活动。

    火焰欢快地卷动着歌声,在夜空中自由舞动,这可是地下城市所不能见到的情景。许多人纵情欢呼,甚至热泪盈眶。我看着他们,想到未知的海涛的计划,内心便无法平静。我渐渐远离人群,走到湖边。

    这里空旷幽暗,仿佛最深的地洞。我坐下来,水汽扑上我的脸颊,身体下的泥土湿润柔软。我把躯干放平,让自己和真实的大地融为一体。四周静寂,没有传说中的喧闹,似乎大地尚未从噩梦中苏醒。但是天空繁星密布,如同千百双闪烁的眼睛。我曾面对如此之多眼睛的注视,而且还将面对。

    心里顿时厌倦,我脱了衣服,走进湖中。湖水清凉,有一股草根的味道。我让自己飘浮,水浸透我的身体。不久,我就像条真正的鱼样欢快地游起来,甚至长时间停留在水面下。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游泳了,我奋力划动双臂,尽情在水中嬉戏。

    “江心月!江心月!”湖水荡漾着,把这刺耳的叫声送入我的耳朵。我跃出水面,我必须赶回去,让医疗组知道了肯定要扣下检查。此时,湖心间三个金黄的东西在荡漾,它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扑过去,那些金黄便散了。片刻,它们重新聚拢在一起,我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分子,仿佛是湖水深处里长出的一枝金色莲花。

    我抬起头,天上早就无星,只有三个月亮互相照着,彼此都很寂寞的样子。我望着它们,在它们温润的光华里伫立片刻。我真想再多停留些时间,可是不能,岸上的喊声越来越近。

    人们找到我时,我已经钻进地洞。他们问我刚才的行踪,责备我不该随便行动,又嘱咐几句注意保温才离去。

    洞里平整而温暖,防渗液发出浅浅的诱眠蓝光。我看不见洞口,便觉得依旧在寄宿学校中。反正都是洞嘛,真不知要我们上来做什么。

    “我不明白。”杨柳说。我俩用喷枪把墙壁钻了个孔。“长大就明白了,未来重建家园主要靠我们。”我回答他。杨柳半天没说话,突然嚷:“我恨你,恨你这些陈词滥调。”然后他动手把孔封上。

    我怎么会说这些陈词滥调的呢?

    这应该归功于我的历史课。那时我学习到了近代史:为所有阻止6487号阿波罗铁型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后,人类不得不进入地下和太空的避难所。7年间地下一共建造了永久性的避难所19923个,临时性和半地下掩体5671492个,瑞典地下防空设施、土耳其地下古城和中国西南的巨大溶洞发挥了枢纽作用。那是全世界同仇敌忾的7年,资料显示人类把整个种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限:布置太空拦截系统,修建全球地下交通网,建造太空城市和月球基地,转移地面物资……当我看到各地倾尽所能保护古建筑的那段资料时,一种神圣的感情支配了我,刹那间我只想放声大哭。我匆忙离开公共电脑站,直奔祈年殿。在这座完全从地面搬下来的美丽建筑前,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仍然为近代史的悲壮激动不已。

    第二天历史老师把我丢在电脑站的硬盘还给我。“我知道这段历史很让人难受,但是你必须学习。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么伟大的文明重新在地面建立,人类牺牲9/10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他指的是只有6亿3千万人在劫难中幸存的事。他带我去一个地下墓场,那是一个被行星碎片击毁的避难所,有20万人在避难所和火灾中丧生。他们没有坟墓,因为他们的尸骨已经和泥土石屑永远地混杂在一起。这个避难所封闭了80年,不久前才对公众开放。我和老师顺着岩壁间的悬梯深入其中,空气中的硝烟和哀号似乎还未散尽,不能分辨的残存废墟像连续不断的黑色惊叹号,提醒每一个目击者想像灾难发生时地面上更加悲惨的景象。

    回到寄宿学校后我就动手写了那篇演讲稿,这也是学校肯将2年一个的外出名额派给我的原因。我把历史老师的讲话做了充分发挥和补充,我知道他的观点就是政府的观点,而要想赢取“民间论坛”的辩论桂冠,不站在官方立场上是不行的。

    也许这不是我14岁年龄应该了解的,但事实如此。控制全部生存资源的政府——即“人类生存委员会”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任何反对这个机构的行动都是与整个人类为敌。这个机构的目的是那么高尚,110年来它一直为人类能在狭窄的地下空间生存高速超负荷地运转着。“可是年轻人越来越不尊重和理解我们了。”给我颁奖的委员会官员说,“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的才好。”

    我挺同情他,他不符合年龄的秃顶证明他已为工作殚精竭虑。是啊,每个个体委员会都要安排其生活方式,一共有537842219个个体要照顾,委员会当然辛苦了。个体管理程序是这样的:精子、卵子和受精卵属于委员会资源分会,胚胎属于遗传中心。胚胎成熟为个体后所有权归委员会教育分会,1至6岁的个体在保育院接受早期教育,6至16岁的个体在寄宿学校生活,同时通过全面完整的知识技能训练达到社会需求标准。17岁,成人仪式之后,个体重新回到资源分委会下的人力资源部,由该部门分配工作和生活资料,直到死亡。死亡的个体资料转入委员会历史分会档案库。这是我和海涛,以及丹青和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已经在避难所里成功运转了110年的生活方式。

    有什么别的更好方法维持人类在地下的生存吗?我不知道。从某种程序上来说,我还要感谢委员会赋予我生的权利。避难所的人口数目是确定的,绝不能改变,这完全由生存资源决定。新生人口的数目必须和死亡人口数目相等,也就是说,死一个人才能生一个人,这是避难所的铁律。成瓶的受精卵保存在低温箱内,都渴望着能有机会发育成个体。如果不是委员会选中了我,我可能要等上很久才得到名额。而等轮到我时,诞生我的受精卵也许已经失去了活性。

    “等地面的人类生存基地大规模建立后,我们的职责也将到头了。现在的管理制度将取消,”秃顶的官员对我说,“也许我会是第一批享受退休生活的人。”

    那肯定是另一种社会景象,但我不清楚,地面生存资源真的是那么充裕吗?这是海涛们对“回归计划”提出的若干疑问之一。

    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我朦胧睡去。来自地底的心灵感应把我叫醒,这是最高效和安全的通讯方式。我收到了海涛的行动计划,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我起身走出地洞,天色已明,淡紫色的天穹里只存一弯浅白月牙。我注视着它,直到它消失不见。

    从医疗组传出消息,在昨夜的狂欢中,有3个人的生物磁场发生紊乱。

        六

    营地在太阳升起时举行升旗仪式。太阳很小,是褐红颜色,说实话一点都不好看。太阳后面的天空却非常漂亮,它有丝绣画质地,又兼带印象派的渲染笔法。那几缕横亘苍穹的白云,犹如画面间的行书,舒展优雅,文秀而具内蕴。

    “1号营地的正式建立,是人类历史的里程碑。它标志着一个伟大新时代的到来。”总指挥振臂挥舞。我拿着头盔,风吹过我的脸颊,微微有刺痛感。

    离开31避难所前,我再次去了美术博物馆。第4回廊寂静无人,只有墙上的涂鸦刺眼地张牙舞爪。我发现新的老鼠脚印,但是我没有探寻器。我将担当的是百倍重要于灭鼠的工作,在我胚胎时期就被赋予的工作,我是被作为返回者培养的。

    这是我的命运。

    然而,我无可抱怨。个体必须为整体服务,人类种族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在地下还是地上。返回的计划早在避难所修建之时就已制定,一旦地面符合返回条件,该计划就必须启动。首批地球返回者共100人,从地球上仍在使用的12682个避难所提供的1万名返回者候选人里挑选。他们将在中纬度寻找条件成熟的地区建立基地,为人类大规模重返地面做准备。我幸运地成为这100人中的一员。

    我真的幸运吗?靠在回廊壁上,柔和的灯光从我背后射向对面,光线仿佛穿过了我的身体。这里是我的家,我熟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开关的阀门,每一种信号和光色含义。我不用动脑子思考,避难所这个人工环境中丝毫没有任何神秘存在。

    而在我头顶15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呢?那个广阔无边,非人类之手创造的世界呢?

    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对那世界心存畏惧。我虽然受过良好的心理、体能和文化知识训练,在虚拟和模拟的自然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但我仍然担心,担心将有计算机和我们大脑估计不到的地方。这倒不是因为我怕死,比起在资源委员会安排下的计划死亡,可能自然死亡会更舒服。我只是缺乏激情,如果我有选择的权利,我宁愿躺在床上和电脑玩虚拟故事。

    现在,我正处于这个未知的地面世界中,而熟悉的一切都在15米的脚下。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我应该有许多感受的,可是昨夜寂寞的月光还留存心头。这月光堵塞我的神经,让我有些迟钝和麻木。

    “下面,请江心月代表3千万儿童发言。他们是人类的希望,也是这颗星球的希望。江心月!”总指挥大声叫。

    我深吸一口气,走出队列。199双眼睛看着我,还有通过摄像机镜头的地下天上无数双眼睛。我一步步走向主席台。大地坚实,尘土中生长着纤细的绿草,草尖还有几朵淡黄的小花。我弯腰摘下其中的一朵。

    “刚才,这朵花还好好地生长着。现在,却在我手中了。”我把花举过头顶,让所有公开和秘密的摄像机都照到它,“我可以轻易就毁掉它。”我一捏,那娇嫩的花儿被揉挤成一团,什么也不是了。

    总指挥望着我,面无表情。我之后还有两名代表要发言,他一定希望我赶快讲完下台。

    “地球正如这花儿样脆弱。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能永远彻底地毁灭它。是人类的存在重要还是地球的存在重要?”总指挥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所以,我决定退出重返地面行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这半天的感受:把天空和大地还给地球吧,让大自然恢复它的权力,让生物不受人类控制,让万物自由!”我用最洪亮坚决的声音宣布。

    然后我戴上头盔,大步走向5号组的气垫登陆车。

        七

    我身后大乱。总指挥声嘶力竭叫嚷着。爆炸的冲击波热辣辣地撞击我的头盔。棕红头发倒在地上。人群拥挤成一团。我推开他们,从他们中间钻过。登陆车的门已经打开,一个穿警备服的人在门口眺望。“快!”他冲我喊。我跳上去,奔向驾驶座,把身份牌插入识别器。蓝灯亮了。我坐下来设定目标。

    “好了吗?”有人急切地问。“可以。”我回答,掏出一只发夹把遮住眼睛的发帘别在一起。“走!”那声音命令。我便启动车子。开气垫车是委员会分配给我的任务之一,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将给谁开车。

    车厢里这时已经塞满了人,总指挥也在其中。“你们会后悔的!”他严厉威胁,“没有一个避难所会收留你们。除了地面,你们哪里也去不了!”“我们当然回地下去。”发命令的人无畏地笑,“谁也阻拦不了。”他是第3组的,仅仅比我大一岁。

    车子动起来。“带我走!”杨柳忽然出现,扒住车门恳求。人们赶快把他拉进车厢。

    我发现惊惶中的杨柳非常像丹青。我没有告诉海涛丹青真实的死因,当时并没有什么政府调查员跟踪他,丹青是失足掉进熔岩洞的。每年都有旅游者不慎跌出防护网葬身于炙热沸腾的岩浆中,这实在是件平常的事。那时对“退出地面”的大调查正在进行,所有“退出地面”的人都相信丹青是为了保护组织秘密而英勇跳进熔岩的。多么可爱的一个传说啊,虽然丹青知道肯定会嘲笑这种荣誉的。他很活泼开朗,认识我后就不停地逗我开心。只有在坠入那可怕的死亡之渊时他才惊惶地大叫,但那只是一瞬间,随即他大笑,笑声回荡于山洞四壁,久久都不消失,像他这样的人真少见。

    可是这个细节却被从丹青的死亡报告中删除了。“退出地面”需要英雄。海涛后来告诉我,他怎么也没想到接头的人会是一个返回者。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扮演这个角色,那完全是在整理丹青遗物时心血来潮的结果。海涛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玩呗。”我笑,14岁的眸子晶亮得没有一丝渣滓。

    这也算是真话。整天在虚拟世界里游戏,我已经有些腻烦了。

        八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窗外,犹如将昨日的情景倒放。追击者被21号避难所的厚重大门拒之于外,总指挥的脸越来越苍白。“这个避难所早就报废了!”他指着墙上鲜红的标记,“这是鼠疫符号!鼠疫!你们闯进死亡之城了!”他惊惧,试图拉住我们。

    但我们已经进了电梯。接应我们的人留在上层摆弄炸药。

    电梯悄然向地心坠落。我闭上眼睛,忽然一个头颅靠在我的肩上,我听见他嘤嘤的哭声。“不要紧,鼠疫过了20年了。”我安慰他。“他们要走了!他们,”那家伙哽咽着,“我的朋友都要坐飞船走了。”“你从太空来?”“是的。”“太空船飞不走。”“但是我们有飞船,学校里没人愿意守着这个破烂地球。”

    我后退两步,那人险些摔倒。我瞪他:“你要再说破烂这两个字,总会有人杀了你。”

    那家伙一脸委屈。我懒得理他。

    电梯停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有一群人,海涛站在最前面。他拥抱我,说我在电视里的表现好极了,虽然我并没有按照他的指示发言。

    “你就是头吧?你怎么能拿这些孩子的生命来冒险?”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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