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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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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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在中世纪欧洲和伊斯兰史上号称“四桐市”(Zayton),以其四周有巨桐四株也。余年前访古四桐,瞻拜郑和行香遗迹,登临唐代古塔,觅四桐而不见,然其海天形势迫人,固古今无殊也,嗣趋番禺,偕内子投宿于“白天鹅宾馆”之最高层,俯视香江,见粤海之胜;想中国近代史上多少英雄人物:林则徐、伍敦仁、孙逸仙、蒋介石、李宗仁、毛泽东、赵紫阳……均逝于足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能不感慨系之。  
  其中浩官伍氏一家于上一世纪四〇年代之破产衰败,即关乎本文阐述之主旨。盖《南京条约》(一八四二)之后,通商扩及五口,上海乃扶摇直上,顿成五口之王。全国外贸进出中心移往长江下游。广州十三行垄断结束,生意一泻如注,改业乏术,便沦于破产。  
  十三行破产不打紧。要紧的是广州的衰落;广州衰落不打紧,要紧的是靠它生意吃饭养家的千千万万,翻山越岭,摆渡撑船的搬夫船夫。他们因广州之衰落而失业。则妻儿嘵嘵,如何是好?  
  广州“腹地”居民,尤其高居南岭深山的客家同胞,和东西江的船民。由于广州衰落而失业的严重情况,我国近代经济史家,和专攻“太平天国”的专业史家,至今还没有统计出精确数据(data)。但是也没有史家可以否认其时失业问题之严重,盖失业问题可于相关都市贸易量之起落而推算之也。吾人试想:今日熙熙攘攘之台北,股市如一旦崩溃,“泡沫”瞬息消失,则本市靠计程之车,左举之手(餐厅服务员)为生者,将如何得了。类推之,可揣其大略也。广州当年那宗“泡沫经济”(bubbleeconomy),就是这样衰败下去了。一旦衰败下去,则众口嘵嘵,怨气冲天,就替我们“洪先生”制造造反的基本队伍了。事实上洪氏在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在金田起义时的六位开国元勋,洪氏之外,冯云山、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虽出身各有不同,其为失业农民领袖则一。  
  他们都是一批“苟富贵、毋相忘”的陈胜、吴广。有的(如洪如杨)或许更是具有“特异功能”,能与“上帝”通话的土宗教组织家如张角、严新者流。一旦信徒蚁附,法号严明,面对着一个瘫痪无能的政府,恶贯满盈的社会,他们就密谋造反了。这就是“太平天国”运动的具体背景。它在中国历史上的前例也是找不完的。至于他们的“蓄发易服”号称“长毛”,也不过是一种传统形式而已。盖满清入关之初,颁薙发易服之令,曾遭到汉民族的激烈抵抗。但是在“留发不留头”的严令之下镇反肃反搞了两百年,我们也就阿Q一下,“男降女不降”了。“男降”者留头不留发也;“女不降”者,管你满虏大脚,我仍爱其“三寸金莲”也。  
  可是中国毕竟太大。尽管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吓不倒我们那躲在南岭深山里的“客家”同胞。他们反其道而行,偏要搞个女降男不降。女降者,客家妇女与满洲姐妹认同,大家都保留了“天足”(客家不裹小脚);男不降者,保留了明代衣冠——蓄发道袍。蒙上帝恩召时,亦毋需像一般“生降死不降”的汉族弟兄去“翘辫子”也。  
  这便是我们“太平天国”君臣,“长毛”佳名的所以然;也是太平宫廷“满朝朱紫”的服式的来源。  
  曾国藩兄弟打垮了“长毛”,他们也毁弃了“上国衣冠”。马君武诗人说:“百看不厌古时装”。太平之后,这种“古时装”,就只有让一些京戏伶人和票友仕女,穿着到舞台上去过瘾了。  
  “太平天国”兴亡年表  
  “太平天国”是个大题目,剪裁不易。但是洪秀全究竟是一朝天子。太史公如复生今日,洪传亦应以“本纪”出之。拙著只拟略述之。在评其得失之前,本篇且列个简单的年表,以志其兴亡岁月如后:  
  一八一四年一月一日(清嘉庆十八年癸酉,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生于广东花县。生肖属鸡。家境贫寒。  
  一八二九(道光九年己丑):秀全十六岁,赴广州应试落第。  
  一八三二:秀全十九岁,广州再落第。在街头收到宣传基督教小册子粱亚发著《劝世良言》,末读、藏之。  
  一八四三:秀全三十岁。洪老童生在广州三度落第。返家沮丧。卧病、“升天”见“上帝”和“耶稣”。始读《良言》。  
  一八四四:秀全三十一岁。与冯云山往广西贵县传基督教。  
  一八四七:秀全三十四岁,赴广州投美教士罗孝全(I。J。Roberts)受教义,为同门教徒排挤,末受洗而归。再往广西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教。组织“拜上帝会”,有信徒三千人。开始与清军冲突。  
  一八五一:秀全三十七岁。一月十一日纠合伙伴起义于桂平县之金田村。九月克永安州,建“太平天国”。秀全自称天王。十二月封:杨秀清东王、萧朝贵西王、冯云山南王、韦昌辉北王、石达开翼王。东王总其成。  
  一八五二(清咸丰二年):太平军克全州。南王战死。入湖南克郴州,攻长沙不利,西王战死。克岳阳练水师。  
  一八五三:一月克武昌。二月弃武昌,顺流克安庆、芜湖。三月二十日陷南京,改名天京。遣林凤祥、李开芳北伐不利。清军建“江南大营”、“江北大营”与太平军对峙。  
  一八五四:曾国藩始练“湘军”有成。颁《讨粤匪檄》。全军出击,与太平军形成拉锯战。  
  一八五六:秋,太平诸王腐化、内讧。北王杀东王,天王诛北王,株连甚众。  
  一八五七:翼王避祸出走,死于蜀。太平开国元勋一时俱尽,朝政沦入洪氏家族四人帮之手,危亡立见,距建国不过四年耳。  
   一八五八~一八六四:太平朝政窳劣不堪,封“王”二干余人。由英王陈玉成、忠王李秀成率领与清室湘军、新建准军及英美雇佣兵(常胜军)作殊死战,终不敌。  
  一八六四:六月一日,秀全自杀,年始五十。  
  七月十九日天京为清军攻破。“太平天国”亡,前后十四年。如何短命若此?下篇再详论之。         第二章 太平开国故事再检讨      第二章 太平开国故事再检讨  
  在中国近代史上,那位创建“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天王,和后来奠立“人民共和国”的毛泽东主席,实有极多的相似之处。  
  洪、毛二人都是有枭雄之才,而失意怨恚的传统农村知识分子和草莽英雄。秀全考不取秀才,于一再落第之后,沮丧卧病,终于蒙上帝恩召,“升天”拜见耶稣,才决心舍正途走偏锋,搞他个一知半解,半调子的洋宗教来除妖济世。泽东考不进大学,在北大“偷听”时,受尽当时一批趾高气扬青年高知的屈辱,乃咬牙切齿钻入“地下”,受学于马恩列斯,以致终生抱他个有窍不通的半调子洋主义,来“兴无灭资”。以流寇方式起家、领导农民暴动,二人后来都做了“皇帝”。做皇帝之后,二人皆强不知以为知,推行个人臆断而误尽苍生。晚年更猜忌多疑,杀尽功臣;直至心理变态、嗜欲好色、秽乱春宫。但是他二人命运的收场,却有霄壤之别。毛氏寿终正寝,被装入水晶棺内,公开展览,任人瞻拜或唾骂。洪某畏祸自杀,被裹以黄绫,投入阴沟,任人鞭尸或叹息。  
  总之,二人同是草菅人命、胆大妄为的风流人物、草莽英雄;同为半通不通的农村知识分子、小学教员、私塾先生,而幸与不幸之间,悬殊若斯!胡为乎而然呢?暂将毛公留入后篇,今且一论洪公的成败,以就正于高明。  
  “改朝换代”与“改朝换制”  
  首先吾人如用现代社会科学的法则,来分析“太平天国”的历史,便知洪杨革命实绝无成功之可能。理由是“时代设限”,非人力所可强求也。  
  怎样叫做“时代设限”呢?盖我国历史上的草莽英雄,在天下大乱之时,逐鹿中原,他们所追求的最高目标,都只是个简单的“改朝换代”——他们要打倒一个腐败的朝廷,摧毁一个腐烂的社会。然后在一片王石俱焚的废墟上,改朝而不换制,依样画葫芦,再画它两三百年,然后再让别人去打倒。  
  不幸自“鸦片”战后(一八四二),西风东渐,人类的历史已经由“中古”进入“现代”。我国原有那一套政治、经济、社会、伦理等等的“传统制度”,在西洋的“现代制度”挑战之下,都无法原封不动地延续下去了。因此“时代”和“历史”对我们这新一辈的逐鹿中原豪杰们的要求,就不止于“改朝换代”,他们还得有点“改朝换制”的见识和能力——“换制”,不是只把名词上的“皇帝”换成“主席”或“总统”;把“司令官”换成“司令员”。它们还需要有点“质变”。搞“质变”,不特洪杨无此知识和能力。比他们晚了数十年的“总统”和“主席”们,还照样变不了呢!  
  再者,搞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质变”——尤其是像咱们中国这个有二三千年未变的古老大帝国——也非一人一代,便可“毕其功于一役”的“突变”。它是“缓慢”的,经验“累积”的,分“阶段”前进的“渐变”。穷则变、变则通。其程序是迂回曲折,有得有失,流血流汗,最后才能摸索出一个长治久安的新制度;然后才能在世界政坛上和“先进国家”轮流坐庄,创造一个“超西方”(Post…Western)、“超现代”(Post…Modern)的局面来。  
  所以在十九世纪中期来替天行道的洪杨诸贤,都只是具有“改朝”之才,而缺其“换制”之识。恕我再重复一句,纵使他们具有(如后来孙中山先生那样的换制之识),他们也没有搞“换制”的机运。西哲有言曰:“制度者,智慧与机运之联合产儿也”。二者缺一不可。  
  有“智慧”无“机运”,则哲学家之幻想也;纸上谈兵也。“机运”未到,便“躐等”而行之,那往往就变成“先知先觉”的烈士。我国近代史上的“烈士”何止万千。台湾的雷震先生便是最近的一位。他的“智慧”和他应该有的“机运”,时间差距不过二十年耳。  
  【附注】躐(liè)等:超越等级,不按次序。  
  再从另一方向看:如有“机运”而无“智慧”;身在其位,而识见不能谋其政,则误国误民,问题就大了。今日大陆上,养尊处优于中南海深宫之内的“八老”,“可能”就属于此类。笔者此处对“八老”的评价。只敢用“可能”(英文里叫probable或possible)二字。将来历史的演变,和史家对他们作正面的评价,也是有“可能”的。  
  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胆曰之者,却也是根据一项历史上的“必然”——此一必然,则为六四“天安门事变”,在今后历史书内的“必然平反”。六四在“必然平反”之后,则历史家又怎样去安插“八老”呢?故笔者不待蓍龟而斗胆先说之。  
  【附注】上段文字开始为“在下今日所以敢斗胆月旦之者”,实在不明所以,怀疑是排版错误,故以“曰”字代替。  
  不待蓍(shī)龟:古时卜筮,用蓍草和龟甲,以卜吉凶。所以这个成语就是指比喻事情是明摆着的。  
  以今鉴古,言归正传,我们再去看看洪杨之变:  
  我们读史者,如把“太平天国”十四年中所已经发现的史料和史书,摊开来心平气和的去审查审查,我们便觉得他们在“智慧”与“机运”两方面都欠完善。“智慧”对他们所起的并且只是些负作用;而“机运”对他们也只有半个是正面的——洪杨那个时代,他们只具有个极大的“改朝”的机运,而无“换制”的机运。洪秀全搞了十四年,所靠的就是这半个“机运”。搞得好,他或者可以建立个短命的朝廷。但是他是不能解决中国近代史上“换制”问题的。“换制”的问题如果解决下了,那他的朝廷也就不可能太长久。后来的孙、袁、蒋、毛、邓五公,对这个“换制”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况洪杨乎?此笔者所谓之“时代设限”也。  
  【附注】李登辉总统可说是部分的解决了中国近代史上的“换制”问题。可贺也。但是这一换制“阶段”之跨进,非李公个人之力也,“时代”与“机运”使然也。干万不能棋错一着,走火入魔!  
  但是话说回头,洪、杨如真是英雄,他们应能掌握那半个“改朝”的机会,学学闯王李自成,一鼓作气把北京打下,登极太和殿,号令全国,过几天几月甚至几年几十年(如“毛主席”)的皇帝瘾。并此而不能,终至尸填沟壑,及身而败,那就太窝囊了。  
  笔者于此短篇拙作中,无意效颦贾生,来写篇《过洪论》,只想就其荦荦大者,略举数端,以见太平兴亡之由而已耳。  
  【附注】荦荦大者(luòluòdàzhě):荦荦即明显,指明显的重大的方面。  
  洪天王就是恺撒琼斯  
  据笔者的一家之见,太平天国运动最大的致命伤,实在是他们一知半解,却十分自信,而万般狂热的宗教。兴也由他、败也由他。  
  洪秀全本人实在不是一个如一般史家所称颂的,什么领导农民起义,反抗封建制度的革命领袖。相反的,他从头到尾只是基督教中一个狂热教派(afanaticalChristiansect)的“教父”(cultleader)。巧合的是:当他这个狂热教门形成之时,却正赶上发自广西的清末改朝换代的机运。洪氏及其一些狂热信徒乃被卷入了这个有时代性的政治漩涡里去;从而被逼上梁山,化宗教信仰为政治力量,一旦造起反来,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的变成“逐鹿中原”豪杰中之一股了。终至酿成死人数千万的“太平天国”大悲剧。  
  “宗教”原是人类文明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由于许多特殊原因,虽然它在我国历史上,还没闯过太多的祸乱,但是在所有其它民族的历史里,那些死人如麻的所谓“宗教战争”,己不知发生过几百十次呢!大的史例如伊斯兰教之兴起、十字军之东征、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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