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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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晚清七十年简体完美版-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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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场的故事多着呢!  
  所以袁世凯青年时代的遭遇,不是什么例外。他和长他十八岁的胡传(一八四一~一八九五,胡适之父)落第后的故事,简直如出一辙。胡传落第后去投奔吴大澂(一八三五~ 一九零二);袁世凯落第后去投奔吴长庆(一八三四~一八八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据当年淮军遗族传言,世凯第一个投奔对象原是较高级的刘铭传(一八三六~一八九六)。刘不纳,乃改荐他去山东登州投吴长庆。从此便一帆风顺了。长话短说,袁世凯在朝鲜十二年的工作和成就,大致可以归纳于如下数项:  
  一、敉平朝鲜“壬午(一八八二)兵变”一八八二年,朝鲜在日本暗中煽动下,发生兵变。清廷派丁汝昌率海军三舰;吴长屡率陆军(庆军)六营赴援。终执大院君至华,并驱逐前来干扰之日军。此时袁世凯才二十三岁,任庆军营务处。几乎一手戡平此乱,而崭露头角,朝野众口交赞。事详不备述。  
  二、督练亲军、整理财政。再平“甲申(一八八四)之乱”此时朝鲜内部之糟乱有甚于中国。世凯为练军四千人以自卫;并为整理财政以自给。迨朝鲜亲日派勾结日人,于甲申十二月再度发动政变时,世凯临机应变,独排众议,加以镇压。日本势力,第二次被逐出朝鲜。  
  三、护送大院君返朝(一八八五年十月),出任商务委员,作驻韩“小钦差”,撑持危局此时世凯不过二十六岁。但其后九年他在朝鲜竟然大权独揽,做了藩邦实际的“监国”。颐指气使,纵横捭阖,不但三韩朝野大为慑服,环伺的日、俄、英、美、法五大帝国主义, 亦瞠目结舌,无如之何。  
  ——可惜的是大厦既倒,一木难支。甲午平壤兵败(注意:此非袁氏之过),世凯于最后关头,始奉命匆忙撤退。日人此时恨袁入骨。袁公如不幸被俘, 其下场不会比一九二八年“济南惨案”时的交涉员蔡公时更好也!  
  打赤膊,持大刀,翻墙头  
  关于袁世凯在朝鲜这段掌故,笔者在幼年期即耳热能详。因我家原是淮军遗族,傅闻滋多,而庐江吴家(吴长庆的家庭)亦是先母的外婆家。吾幼年即曾随表兄弟辈,嬉戏于吴家花园。男孩淘气,某次以竹竿捣下巨大蜂巢,被数千黄蜂追逐,几遭不测,如今记忆犹新也。——那时去古未远。我记得还看过吴长庆逝世时,朝鲜国王所遣专使致祭的礼品。  
  不过斯时的吴氏遗族对袁的评论,几乎全是负面的。他们认为袁对他们的延陵公是忘恩负义。  
  ——吴长庆于壬午之役曾“打赤膊,持大刀,翻越韩国宫墙…… ”,真是功莫大焉。谁知其后小小的奸臣袁世凯,在中堂(李鸿章)之前进谗言,化功为过,被斥退回籍……云云。  
  等到我在郭廷以老师班上听到袁世凯的故事,再在各种参考书内发现袁世凯竟然是个“现代班超”,始豁然有悟。  
  ——原来当年朝鲜那样复杂的“内忧”(派系倾轧)、“外患”(五大帝国主义环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位“打赤膊、拿大刀、翻墙头”的老外公的老外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最后被“中堂”褫职,返乡务农。  
  后来李宗仁先生也告诉过我一则,他把那最忠于他,也是“打赤膊、拿大刀”,武功赫赫的老部下何武将军,褫职还乡务农的故事。李说“何武的军职只能到此为止”(见《李宗仁回忆录》第十五章末段),使我不禁联想到我那“打赤膊、拿大刀”的老外公的老外公的故事,不禁大笑起来。  
  不过那时应付下了高丽那样复杂局面的人,又岂止那位打赤膊的吴长庆?纵是“大魁天下”的张状元(謇);一代大儒的马建忠;学贯中西、官至宰辅的唐绍仪;身任驻朝督办的吴兆有;商务委员的陈树棠,也照样应付不了。国内六部九卿中的干吏能员,也找不出一个才能应变的官吏,可以肩挑此一重担。  
  量材器使,李鸿章找来找去,只有这个二十几岁的小毛头,一代“奇才”(吴大澂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袁阿瞒,足当此任——胜任愉快,甚至游刃有余!  
  传统:“宗藩关系”的最后忠臣  
  记录袁氏在朝鲜这段不平凡经历的史传,而能遍用东西史料者,当以吾友陈志让教授最为深入。然志让的《袁世凯(一八五九~一九一六)的紫(黄)袍加身》〔Jerome Chen, Yuan Shi…kai,1859~1916: Brutus Assumes the Purpl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1〕及其续编诸书,皆雅善敷陈;至于袁氏在中国历史发展中,所扮演者究系何种角色,则未言其详也。台海两岸史学界,近年所见涉及袁氏之专着,当以上引侯君(全传),最为翔实。书中所发掘之新史料亦最多。开于在朝鲜之一段,则讥刺多于分析,亦美中不足也。  
  盖中朝关系原为已有三千年历史的东方文明中之“宗藩制度”的一环。吾人治比较史学,固知东方民族史中之“宗藩关系”,与西方民族史中之“帝国主义与殖民地之关系”,绝不可混为一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制度。言其详,则千页巨着,不能竟意。— —今且试言其概念。  
  西方殖民主义之要点在强者剥削弱者。剥削方式容有不同,规模大小、深浅亦各异其趣,然其基本原则无异也。  
  须知东方(基本上是中国)的宗藩制度,实源自周初的封建制。据可靠史料如清人顾栋高所撰《春秋大事表》,春秋时代(公元前七七零~前四七六年),周天子之下有二百零九个“诸侯国”。其中与天子同姓者有五十二国。国有大小;诸侯名位有高低(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天子与诸侯之间,都有若干义务要遵守,相辅相成。但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剥削”的关系。——因此他们之间的情势,就很像今天的“联合国”。  
  联合国今日有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大的会员国之下还有若干“附庸国”(depe ndent states),像英国的百慕大和香港;美国的波乡黎各和关岛。加起来也有二百一十七个代表单位之多。  
  ——两者之间连数目字都十分接近。真是无巧不成书。  
  今日的联合国对它的会员国有许多义务,如解释法理、保护安全;乃至提升经济、卫生、文教、环保等等之工作。联合国如本身有力量,则由“安全理事会”执行其义务。这在我国周朝,便叫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如果联合国没力量,要由美国来代劳去打韩战、越战、波斯湾或台湾海峡……,这在周朝便叫“王纲解纽”、“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大诸侯齐桓公如美国,可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所以中国传统上的“宗藩关系”,也就是诸侯与天子的关系。很像今日“联合国”和一百八十五个“会员国”的关系。彼此之间有义务要相互遵守。彼此之间却没有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他们之间不同之点便是,中国古代的“宗藩制度”里有一个“天子”,不像今日联合国里只有个宰相(秘书长),而没个皇上;中国古代有“王畿千里”、“带甲百万”, 今日联合国只有商地十余英亩,警卫数十人而已。  
  ——但是他们在园际关系上所发生的“作用”(function),则极其相似也。  
  中国古代这种国际关系的组织形式,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公元前二二一年),废封建、立郡县之后,在中国本土,就名存实亡了。但是他在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的少数民族之间,却一直活生生的存在着,至今未废!  
  ——细说需有专书,今且让我们只重复一句;中国中央政府与四邻少数民族的“宗藩关系”,是一种古代东方的“联合国”与“会员国”的关系。这种国际关系,历经秦、汉……,通过唐、宋、元、明、清凡两干余年,虽时有起伏;但在基本性质,甚至形式上,和其它制度(如家族、宗法、婚丧、教育、文化、考试等等)一样,根本没有变动。  
  若论其“历史作用”(historical function),则是一个东方“文明整体”(cultu re entity),或“宇宙国家”(universal state) 中,“细流”(tributaries)逐渐融入“主流”(main…stream) 的“历史程序”(historical process )。  
  但是这种东方式的文化“熔炉”(melting pool),是一种“自然的组合”(natur al course)。其中绝少经济因素;更不靠武力征服。  
  ——他们宗藩之间是有战争的;有时且十分激烈。但这种宗藩之争的“频率”(frequency),却远不及“藩藩之争”(war between vassal states)或少数民族内部的“部落之争”(tribal wars)的百分之一! 而且有时是为维持“区域和平”(regional peace) 所发动的“保安战争”(peace …k eeping wars) ,如今日联合国之在波斯尼亚,及非拉等地所发动者。均颇有其苦心也。盖有时用和平方式,如发给西藏之“金瓶”,让其以抽签办法解决政权“继承之争”(w ar of succession);解决不了,则以“武力仲裁”(military tribunal)之。  
  再如越南在前清嘉庆时代,初告统一,乃向宗邦大清政府申请以“南越”为藩国国号。南越为古代大国,占地甚广,嘉庆帝恐其借口侵略邻邦,乃反勾其名,成为“越南”。亦为区域和平着想也。笔者曾有拙著专论之,不再重复。所以近年越南侵寮、侵柬,嘉庆帝如仍在北京,当有明诏制止之也。不奉宗主明诏,便命大将邓小平发兵“惩”之。  
  总之,我们东方文明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撑过半边天,汉家自有法度!只不幸这种旧法度在鸦片战后,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已不能继续存在。冲激于“历史三峡”之中,随波逐流,它就非“转型”不可了。  
  长话短说。袁世凯这个不世“奇才”,这个“治世之能臣”,便是在这中韩“宗藩关系”转型末期,不顾一切,死命“打拼”的一位可泣可歌的民族英雄;也就是抗战初期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也。明乎此,我们对当年袁世凯在朝鲜,打拼些什么?又如何个打拼法?就可思过半矣。  
  “唯利是图”竟成国际道德  
  须知朝鲜当年的一切,正和中国国内一样,政治、社会皆在青黄不接的“转型”期首先在宗藩两国的朝廷认知中,“朝鲜为大清之属国”(早期韩政府向列强行文的国书上,便是如此自称的)就含意不明了。——吾人今日读史,尤其是今日南北韩人民读史,读到这一段,那真是深恶痛绝,认为韩王何以如此下践。这种心理在现代史学上便叫做“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了。吾人读史治史,不可以为时不过百年的“现时”价值观念,去强奸古人。遥想当年势能九合诸侯的齐桓、晋文(现代的罗、邱、史),不但不以“大周属国”为耻;且以大周属国为荣。韩“王”自称为“天子”属国,已逾两千年。日本且一度以不能为天子属国为耻,而痛恨韩人之横加阻扰呢!  
  朋友,我们东方的政治哲学,是以伦理学为基础的。它是不鼓励以“国”为单位,去搞“种族主义”和“部落战争”的。我们的孔孟之道是“敬天法祖”,要统治者知“天命”、行“天理”、做“天子”,有教无类;看到“百武彗星”横行太空,“天意”示警,要下诏罪己……,认为朕躬于“德”有亏。大明亡国时,许多三韩士子,也搞“反清复明”。认为满虏爱新觉罗,入主中国,其“德”不足云云。余读韩儒所撰《热河日记》,真是感慨良多。总之,咱东方政治哲学,自孔孟而后,主旨是“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这虽是个通天大牛皮,但是吹牛皮的政客(包括我们的蒋总统、毛主席),至少还“要脸”。  
  西方的政客,尤其是搞国际外交的政客,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要脸”。绝口不谈“ 仁义”,公开的唯“利”是图。  
  就如这次海峡危机吧!美国政府送来两组大炮舰,气势凌人。你问它所为何来?山姆大叔本可吹吹牛嘛:咱为维护民主,伸张正义而来!  
  ——多冠冕堂皇啊!它不此之图,在国内宣传的主旨,却是曲不离口的“维护American interest; American interest!” (为着美国的利益!美国的利益!)它不如此宣传,便会使美国选民,怪他们政客“师出无名”——下流吧!  
  其实西方古代的政治哲学,也并不如此。这种下流哲学实始自白色帝国主义兴起之后的代言人马基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1496~1527)。“马基雅利主义”一出笼,有能力的西方的政客,都变成“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曹孟德了(威尔逊博士可能是少数的例外)。  
  ——毛泽东很欣赏尼克松。就是因为尼克松“美国利益”不离口,反倒是一个坦白的真小人。  
  ——其实毛公有所不知,自马氏哲学(包括马基维利和马克思)风行之后,伦理学中的义利之辨,已经换了位置。我们孟夫子所讨厌的这个“利”字,在现代西方伦理学,尤其是政治学中,早已变成了一个“道德名词”(moral term)。因此“保护你自己的利益”(Protect your own interest),以至保让你国家的利益,便反而成为道德哲学中,至高无上的道德教条了。  
  ——今日起康德于地下,他的“绝对命令论”(catego rical imperative)应该也有新的内容了。  
  五帝窥韩的底牌  
  这种殖民哲学和侵略行为,就把在清末民初政治社会也在急遽转型的朝鲜,冲击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它分化了韩国的朝野,使其分裂成保守派、维新派、激进派。各派分别搞亲清、亲日、亲俄、亲英美法……,各是其是,动荡不停——但是却依人作嫁,很少能取得主动。  
  环伺的帝国主义之中,野心最大,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日本了。日本搞的是百分之百的当代西方的“殖民主义”,其目的和手段大致是:首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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