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5卷乡之魂:钟理和人生和文学之路 作者:江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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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5卷乡之魂:钟理和人生和文学之路 作者:江 湖-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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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是新者与旧者间、强壮者与衰老间的交替。钟理和:1950年4月24日日记,《钟理和全集》第5卷,(高雄)财团法人钟理和文教基金会发行,春晖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12—113页。 
  钟理和此时的意识似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但这也正是他无法把握的: 
   
  一个人一旦倒下,问题也就接着来了,抛开经济不谈,就还有生活、家庭、事业、理想……这些原为他所有的,或将为他所有的,现在却都离开他了,像很远、飘缈,可望而不可及,像很近,即在眼前,伸手可及,然而却滚滚地流开了。 
  不是吗?看吧!油加里树的那向,人类的生活展开着它的内容;在田垄间工作着的、在唱歌的、在想东西的、还有小贩们神气而调谐的吆呼;那条沥青路上,汽车由两边开过来,点点头像吃惊的、慌张的又开过去了,周围的工厂的烟囱,向空吐着拖着尾巴的黑烟,这不正说明了外面正在进行着和经营着人类的生活么?到了夜间,便是这些地方,灯火辉煌,明灭地,织成地上的星座——人间原是这样美的! 
  但是,这些都与我们无份了! 
  据说我们是有了病的人,已经是和社会断绝情缘了,于是在我们周围筑起了一道围墙,隔开来。墙内和墙外是分成两个世界了;这里有着不同的生活、感情、思维。而墙前围植的如带的一环油加里树林,则不但加深了两个世界的距离,而且是愈见其幽邃和隐约了。 
  我们由掩映的树缝间望出去,人间即在咫尺;由那里我们失去了的生活、人情、恩爱、太阳、事业,不断向我们招手。 
   
  假若和外面的现实还有什么联系,那也只有这样的事情,清晨病人吐出来的痰中,有点点黑迹,这是工厂和火车的煤烟,而病人由空气中吸进去的。这是惟一还和我们有接触的现实,但也就如此而已,它的意义不会再大,也不会再小。 
   
  一端是病,死缠不放;一端是美丽的活动着的人生,不断招手。人,便夹在当中,进不来,出不去;如何是好呢? 
  还有经济问题。 
  病一年一年拖下去,随着家庭的经济一年一年的穷下来,结果便诱起了经济学上的所谓恶性循环;病了,穷了,穷了,病了,辗转浮沉,不能自拔,而至于毁灭,而至于家破人亡。可恨可叹,然死者长已矣,却可怜了被扔下而还该活下去的人! 
  病者为自身着想,更大的,为亲爱的人们着想,岂能无动于衷呢?钟理和:1950年4月28日日记,《钟理和全集》第5卷,(高雄)财团法人钟理和文教基金会发行,春晖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第116—117页。 
   
  逢到病友将要开刀,钟理和就和他热烈握手,彼此殷勤慰勉。 
  “祝你一刀成功!”钟理和说。 
  “谢谢!”病友说:“那么我先走了,你……” 
  “我就来,你老兄带头开路吧!”钟理和说,好像两人是要上前线的战友一般。 
  一位退院的病友留赠给钟理和一面有柄的红漆木框镜子。钟理和入院时带来的女人手皮包用的小镜子因水银脱落,已经照不太清楚了,虽然也时时用它来刮脸,却总是马虎了事,两三年来就没有好好地照看一下自己的面孔。现在,钟理和拿起这面镜子一看,却不觉怔住了——镜子里的人像难道便是自己吗?这张显得陌生的脸孔不但老而瘦,并且憔悴不堪,皮层皱瘪而枯燥,眼睛陷下去,眼圈一痕青紫,眸子是暗的,过去有些浑圆的两腮,却因数年来消化器官变弱,一日三餐的咀嚼运动,颚骨张出,几乎变成了四开面孔。不但两边鬓发,而且连胡子也有些白了…… 
  对着镜子,钟理和有些怃然。 
  1950年5月10日,是医院安排为钟理和做胸腔手术的前一天。这一天,钟理和留下了长达五千余字的日记,是分别写给儿子钟铁民、哥哥钟里虎和妻子钟台妹的带有遗书痕迹的文字。他是想将须交待的一切交待清楚,不留半点牵连。开刀的结果,若是与世长辞,也与人无涉,大可告慰九泉;若是生命为己重获,则这已是死后之生。以前之生,已告结束,正可起我新生,向前走出。 
  他伴着田野里热闹的蛙声为儿子写道: 
   
  铁儿,爸爸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强壮的起来,活下去,靠自己的力量!爸爸是这样软弱无能,不能给你一点庇护,虽然爸爸是这样爱你的! 
   
  他写给哥哥的是: 
   
  历来我无时不给你添下麻烦,尤以回台染病以后为然。因而就也常常自加策励,希望自己能成一个有用之人,增光门楣,以酬吾兄期望之心,却不料到头来,宿志未酬,而身先死,虽有不甘,但也就只好如此,只希望你能原谅已死之人! 
  你比我坚强,所以就在这时候,对你也无甚可说。但愿你强壮地活下去,如此而已! 
  我死后,台妹母子孤苦无依,生活当更清苦,待人照料。人间虽无限辽阔,毕竟温情不多,若得吾兄时时关心扶持,则生者有所依托,死者有知,亦当含笑九泉。 
   
  钟理和在日记中留给妻子钟台妹的文字占了篇幅的绝大部分,那可以看作是一篇充满血和泪的忏悔录: 
   
  我抛开你们母子,独自悄悄地走了,我虽然有需要给你写这封信,却也希望写了最好不要落到你的手里,成为公开的,仍旧由我自己去处理它。撕掉、焚化、或收藏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然而假使它偏落到你的手里呢?亲爱的,也请不要悲伤,更不要流泪!事情是只好这样的,我绝没有做错。不是吗?舍此之外,我们是再也无路可走了。生也罢,死也罢,我已到了必须选择取其一的时候。你们是还应该活下去的人,我不能总拉住你们不放,让你们和我同归于尽。 
  也许你要说我太自私了,把沉重的担子全部放在你的肩头!说来委实是我们的日子也太艰难了,太暗淡了。然而亲爱的,你也知道的,我岂是自私的人呢!数年来我忍尽和受尽了一切烦恼和折磨,只希望能早一点恢复健康,给你分忧,再和过去一样过着我们虽贫寒而却清静的相爱的生活。是的!我爱你,我是这样的爱你,只因为它,才使我虽病了也能活下来,才使我数年来能够制服在痛苦时不住困扰我的自杀的念头。同时,像这次一样,也使我很勇敢的去接受决定生死的手术。 
  台妹,我常常想,你原是应该和任何别的男人结婚,即算是一个做工吃饭的人也好,都会比跟了我更安定、更幸福的。但是你却到底跟了我了,这就注定了你的生涯是一连串无穷尽苦难的日子。 
  ………… 
  你以一个乡下女子言,美点是多于缺点的。虽然也曾因为你没有受过现代教育之故,给我们的生活以一些不方便,但那也微乎其微,并且,也不完全是你的过失。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妻子,你已是尽到应尽的责任了。你平常即尽可能的清澄了和铺好了一个适合的环境,让丈夫能够在那里舒适和专心地工作。还有你那坚强的和独立的性格,当我们的环境陷入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你是怎样不挠不屈地挣扎,并且鼓励自己的丈夫啊!在沈阳、在北平,我们的生活濒临绝境的时候;在台湾,我颓然病倒了,一家人彷徨歧路的时候,你总是奋勇而起,准备用你那两只细小的胳臂,支撑起势将倾倒的我们的家庭。你曾几次要求我允许你去做你做得到的事情:你说你可以做工,可以给人家当老妈子,养活我们父子。我知道你是说得到做得到的,然而,我每次只能以苦笑回答你。你虽要强,虽然满腔热情,却不知道你那种想法是多么的天真。你忘记了你是一个女人!我们的这种社会,女人能做什么呢?当然,这些你是不会知道的。 
  我也常常想了,假如我有出息些,身体强壮些,我们的家庭是会好一点的。或者你做丈夫,让我来做妻子,则我们的家庭也会好一点的。可是,我从来就如此羸弱,而我们的地位,却又无法颠倒过来,因此我们就只好弱而无能的挺在当前,强而有用的埋没草莱了。 
  我们在外面漂流了八年,在光复的次年,抗不过乡心的引诱,终而回到南海的台湾。但,苦难到了。在当难民被遣送的船上,二十天吃不饱、睡不好,和过份劳苦的生活,把我原就虚弱的身体毁坏了。因很快我找到了工作和小小的寄托之所而得的高兴,也只在一个短暂的瞬间而已。 
  八月,我病倒任所,翌年,以疗病之故,必须离开你们,来北就医。可是,我如何安顿你们母子呢?还有你们的生活?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虽然我们谁都不愿意,却也只得把你们送回还留着有伤心的回忆的故乡去。那里虽曾把我们驱逐出来过,却有着我们一笔小小的财产:几间老屋,和一小块地。你是土里生长的人,原可回到土里去,它是会供给你们生活之资的。我知道你是多么地难过。我们的故乡,是一个封建势力相当顽强的地方,正是为了它,我们才离乡背井的,现在再度回去,其苦乐如何,自不难想象而得。但是你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接受了现实所赐予的路子。你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日子中,更由两个孩子的身上,打算取得安慰和勇气。于此,你坚强的独立的性格,又一次抬起了头,你说你可以逗着立儿笑,立儿也会和你笑了。又说只要我能病好回家,不致留下你们母子大鸡追小鸡啄。几年辛苦,不算什么;如此鼓励丈夫安心就道。而我,也就怀着沉重的心情,抛下你们,远走北部。十年来互为依佐,相依为命,未尝分开过的我们,就这样匆匆地分开了。然而,谁曾料到我们这一生离,便成永别呢? 
  我于卅六年八月来北。十月杪入院。当时我原预备,并且也以为只要住一年,便可以恢复健康。所以就曾在封存的原稿之类的包纸上,题下“病中此日封原稿,不到周年不拆看”的誓词。似水流年,不转瞬,一年即已到了尽头。而病呢?则依然如故!此时,我以经验及研读所得,已明白医治本疾,非数年不得了,但也还坚信自己是终能病好回家的。于是我就一直再住下来;一年、二年、三年,以至于今日。于今,认识是更深了、更多了,却又明白此病要好是非常之难的,并且,除开刀以外,似乎并没有第二个办法可行。 
  ………… 
  ……随着我的病,我们的家庭,一年一年的萎靡破落下去。房子分开来卖了,地也一零一碎地切开来卖了。而我的病,何时能好,是谁也不会知道的。长此下去,则不但疗养费成问题,就是你们母子也只好流落街头,化为乞丐。何况现在,可怜啊!铁儿年纪轻轻也倒下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铁儿,还有你自己和怀抱中的立儿,如此沉重的担子,你一个软弱的女人,如何担负下去呢?…… 
  为了你们,我卧病五年来,忍受煎熬,尝尽苦楚,誓与病魔奋斗到底。我曾在泻痢、喘息,和高热折磨之下,击退了时时向我招手的自杀的诱惑。曾为你们而失眠,却也为你而终于使自己酣然睡去;我呼着你们母子的名字来减轻痛苦。为你们,粗茶淡饭,我能吃得非常之好,小时的挑剔、偏好,是完全没有了。这是你们的血汗啊!我这样想。果然你们冷清清孤苦无靠的姿影便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不论什么,便都是那么清香可口。 
  医生和病友们常笑我是神经质,以为实在无需如此。当然他们那里会知道我的心境呢?你们的痛苦是多余的,不应该的,可是为我之故,你们必须如此?这是我的罪恶,我的责任,我必须拿出决心来,设法切断诱起变化的源头,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最后,便是如此,亲爱的!我爬上手术台了。结果却如你们现在所知道的:和你们永远分离! 
  啊啊!亲爱而不幸的妻呀!你伤心么?你哭么?请不要如此,你听我的话,我是如此的爱你,爱你们!我爱你,活下来了,现在又以爱你,而勇敢的死去。你应该也勇敢的起来,勇敢的活下去,才不辜负我之死。我希望你这样做,你必须这样做去。 
  你是一个贤明的、坚强的、勇于生活的女人,我相信你必能比我还在时更强壮的活下去,活得非常之好的;但愿如此。 
  前年,母亲返家探视回来时,即告诉我说:屋漏已修盖好了,并且也已有了门窗;秋潦时,屋里也不再入水了。记得以前,我们的房子,是并不如此的。一到雨季,便总是雨来漏水,风来满屋回旋;地下更是洋溢成池。想不到,不及一年,你全给整理好了。可见你生活力坚强如此。又说,铁儿已学会了煮饭,每日你下田做活,三餐便由他去煮。我数一数,那时铁儿才只七岁呢!并且更激动人的是:连三岁的立儿,也懂得如何帮忙管家了。母亲下田,哥哥上学,山间如许大一只房子,只留他看管。午睡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先关心到天是否在下雨,外面是有衣服在晒着的,必须收起来。 
  我听着,既兴奋,又感动,也觉得羞惭。后来,即又变成了悲哀,因而不觉的便坠下几滴泪。 
  我十一岁时,还要姊姊给我洗澡。由学校回来,知道的只是玩、吃和撒野;更那去理会下雨天衣服是否该收,饭又如何做呢?然而你们,可怜的孩子,尚在稚年,就已尝受到你们还不该受的人间的悲苦了。比起我来,你们是如何的不幸啊! 
  但,这些都是好的,我正希望你们能如此坚强! 
  我曾在自己的床头,贴下白香山却病十语作为座右铭。里面第六句原是:“家室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我却将其改为:“妻贤子慧无内顾之忧,六也。” 
  果然,我期待、我相信的不差,你们离开丈夫、离开爸爸,竟过得比不离开丈夫、不离开爸爸,还要勇敢,还要稳定。我是多么自负和骄傲自己有这样的妻子,这样的孩子啊! 
  现在,去吧!亲爱的!强壮的活下去!不要畏惧!绊脚石我已给你们搬开了,以后只要你们向前走去就是。人间虽塞满了荆棘,只要勇敢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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