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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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2-09-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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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怀疑本身就是使话语“吹得不留痕迹”的那股风,没有对怀疑本身的再反思,即没有“自知其无知”的“过分反思”,如何能对话语获得“重新体验”?又如何能抗拒遗忘和痞?再者,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四处泛滥的“痞”,难道与当年的崇高、纯情就那么对立?整个“文革”难道不更像一场“无法无天”的“痞子运动”?当年除“伟大领袖”外,又有什么是不可怀疑的呢?今天我们凭借更彻底的怀疑,果真就能走出“文革话语”吗?   
    这些也许正是家琪感到自己陷入了“自我矛盾”的原因。例如,他一方面主张从西方近代启蒙思潮的“三大原则”即理性主义、主体主义和客观实在论中走出,认为这特别意味着中国人“从价值实在论中走出”,“我相信这三项伟大原则已成为禁锢我们自己的(哪怕是歪曲的或改头换面的)思想传统”;另一方面却又认为“中国人的思路,要害在于不区分表达在主体间所建立起来的‘主观性’要求……与字词的‘客观性’要求”,“以为客观实在与主体感知之间有着不言而喻、自然而然的因果关系”。显然,这种主客不分的确是由中国人的“价值实在论”(或不如说“唯价值论”)造成的,但它与西方主客相分的“客观实在论”不正好是针锋相对的吗?当中国人(佛禅)“以指喻月”、“直指人心”时,他所“悟”到的难道不是“指非指”即语言本身的空无,反而是“悟到了语言后面一无所有”?慧能的“不立文字”怎么反倒是“以指代月”、“以言代事”的结果(而不是“以月代指”、“以事代言”的结果)?“老红卫兵们”怎么就只知有“看”(即反思性的看)而不知有视(即非反思的看)、只知有“事”(即“客观事实”或“意义”)而不知有叙(即语言、能指的发生)?即算如此,他们又如何能用这种反思和客观事实的观点“反而强化了”我们固有的、不容反思、不可言说而只“停留于意识的内在性之中”的“心性意识、道德意识”?他们到底是“连有意识也要装出无意识的样子”呢,还是“无意识装出有意识的样子”?我们在“文革”中究竟是深受启蒙的“知识形态”的反思之害,还是深受非反思的原教旨主义(“左”)和愚民政策之苦?也许我在这里没有吃透家琪的意思,我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搞颠倒了。   
    当家琪援引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时,我才算有点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他说:“以描述的结构性既取代心性的实在论也取代逻辑的实在论,在尽可能的概念剥离中使概念具体化(具有个体生命形式),使形式多样化(语义的扩展),这也许就是我在这本书中所尝试的现象学实践。”但他马上又指明他与胡塞尔的区别在于保留“字词的客观性要求”的合法性,只是将这种要求的对象“存而不论”,就像康德的“自在之物”那样。显然,他试图从胡塞尔退后一点,从那种绝对先验的理性主义中拯救出一点容留怀疑论的空间。然而这样一来,他与他所批评的“近代启蒙思潮”就很难区分了,哪怕他把自己的“实在论”称为“实践的而非认识的”。其实,启蒙的理性主义与怀疑论并非不可相容(想想蒙田、卢梭、休谟这些启蒙大师!),而康德的“实践理性”本身就代表着启蒙理性的一个高峰;至于赋予“描述的结构性”以“字词的客观性要求”,这甚至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理性主义逻各斯传统的一贯做法。这里其实不太用得着胡塞尔的现象学,需要的勿宁是将中国传统的名实关系(“名副其实”)作一个“倒名为实”的颠倒。这在中国至今还闻所未闻,在西方则从赫拉克利特的“神圣的逻各斯”到柏拉图的“理念论”就已经完成了这一颠倒,胡塞尔只不过是对这一西方传统的进一步发挥而已。而这一颠倒的实质,就是将立足点从价值论转向知识论(epistemology),并在知识的基础上建立起本体论和逻辑学来。当亚里士多德把“只能作主词而不能作宾词”的“实体”归之于“个别实体”(“第一实体”)时,他难道不正是“在尽可能的概念剥离中使概念具体化(具有个体生命形式),使形式多样化(语义的扩展)”?   
    家琪有很多说法是与自己的前述观点直接相冲突的。如他说,“文革”的揭发批判“尺度不在事情的真伪,而在对意识形态的捍卫”,“与西方哲学家所理解的批判不同的,在于我们的批判者的批判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是‘置身事外’的纯粹客观的旁观者,恰恰相反,倒是为了表现自己在立场、观点、前提或原因上的坚定性”。显然,“西方近代启蒙思潮”和知识论话语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位置。“对意识形态的捍卫”不需要弄清“事情的真伪”,更不需要语言本身的逻辑一贯性,只需要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就行了。这种感情是说不出来的,但可以用非理性、非语言的、往往是“痞”的身体化方式暗示出来(如“上去就给校长一耳光”之类)。所以,即使在“文革”的批判会有这样一种“语言交锋”的场合,语言本身也不重要,“只有在言语后面靠体能所传达出来的东西才最可靠”,“一次又一次以语言为媒介的政治运动反过来糟蹋着语言,没有谁真把语言当一回事”,“所有这些问题并无一个普遍的对错标准,有的只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和看‘谁说了话’,而且这里的‘话’之所以与真理或对错有了关系,也与文明社会繁琐化了的对‘话’的语义的、逻辑的、语法的分析无关;它是一种体能,让你从需要上去‘体悟’。既然离不了这个‘体’字,总得有权力或利益上的物质保证才行”。作为一种批判,这种分析无疑是深刻的,也是符合我们对“文革”的普遍体验的,它可以看作前面那种对“文革”的似是而非的分析的一种纠正。   
    但奇怪的是,家琪从中得出的结论却是:既然在人的语言和一切看得见的表象活动后面“也一定有着使表象成为可见的而其本身却不可见的东西”即“沉默的视野”,所以“语言只能在非语言的基础上才能决定其真值条件”,如王朔的为所欲为的“话语的试验”,就是自觉地把话语变成了带有玩笑意味的“虚构和捏造”,并以这种方式使言说具有了“真理效果”。这很有些“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味道:我所说的没有任何意思,所以你所说的也没有意思,因为我所说的就是你所说的。于是家琪的批判就转化为认同,问题最终被归结为对那种(其实并不存在的)反思性的“知识形态”加以清除,而“沉默的视野”就当真沉默下来,最终“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可是,不对呀?家琪在本书一开头不是说,一切非语言的东西(感觉、直觉、顿悟等)都只有拉到语言层面上来思考才能确定其真实性?为什么现在却放弃了语言的确定而宁可停留于怀疑和沉默之中了呢?他在1984年镇江会议时,“虽然该怎样做并不清晰,但不再拿起架子搞一个思想体系(其实也搞不出来)和不再规规矩矩进行分析论证的冲动却日见显然。一种断裂的、碎片化了的感受几乎就成了我们的存在状态”。那么1989年的病中反思就应当是对这种不成片断的存在状态(或虚无状态)的一番清理了。这种清理有结果吗?   
    的确,家琪有时候也还是很清楚这种清理的必要性的。他说:“知识的地平线即词语,词语是我们视野的终止之处。……如何在视野(世界)中建立新的对自己来说确属真实(truth)的意义关系,这才是我们今天思考与写作的意义”;他看出词语的这种重新建立“涉及到一种质,一种人性的特质”,它“使人有可能超出词语所给予我们的知识、逻辑、语感和语法的限制,使人在哪怕沉默着的视野中也能体会到生命的真实”;但他似乎忘了,这种知识、逻辑、语感和语法的“限制”最先正是由这种“人性的特质”本身所建立起来的,是“生命的真实”本身的“自律”,然后它才能又自己努力去突破这种自律的限制。所以,并非“我们”超出词语的限制而到沉默的视野中去体会生命的真实,而是这个沉默的视野本身在制定了自己的知识逻辑等等之后,又自身涌动着突破了自身的限制,去寻求更高的自律。因此,当第一个阶段即制定词语的知识逻辑形态尚未完成时,我们就根本谈不上对这种(尚不存在的)知识形态的突破或“超出”。“文革”其实就是这种情况,词语在“文革”中丝毫不具有通过“规规矩矩的分析论证”来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的独立能力的尊严,而是不断地跌回到“沉默的视野”中、摔碎为不确定的片断感受,从而使沉默的视野失去了凭借确定词语涌现于世的力量,而永远瘫痪于沉默之中。王朔等人的词语游戏不过是再现了当年鲁迅通过阿Q所刻画出来的“国民的沉默的灵魂”而已。主体性只有当它已经建立起来了以后才谈得上消解,否则就只能是“回到过去”。家琪说:“必须从西方人所给予我们的‘范式’中走出,使事物有它自事的被给予方式。或者说,强化主体性意识的‘副作用’,就是无法‘使事物有它自身的被给予方式’。”我不知道西方人给了我们什么“范式”,我只知道在今天国内大部分学术界人士,写起理论文章来仍然不讲逻辑,更像是在写诗(或“道德文章”)。至于“事物自身的被给予方式”,如果连主体和客体都区分不开来,如果词语本身总是被情感需要和道德诉求所纠缠而不得独立,又如何能被我们所看到呢?即使看到了,又如何能将它与“道德的主观化形式也就是你所遵从的‘实事’的本来面目(又一形态的天人合一)”区别开来呢?家琪主张对话语现象“重新体验、再经历一次”,“在体验中使其意义再生,使过去的经历有如‘客观世界’一样成为异‘己’之‘它’,以便拉开距离,重新理解”。很好,但这用传统哲学的术语来说不正是“自我意识”、也就是前面所说的“过度反思”吗?看来“主体性”至今还是一个我们绕不过去的坎。   
    当然,家琪崇尚“多元”,追求永恒流变的生活体验,这是我极为赞同的,也是这本书的精彩纷呈和充满睿智之处。他的本意是:“有了不同的‘说法’,也就有了不同的‘是’;自己的‘说法’成就了不同的‘是’,然后再偏离、再走出,防止那种‘被说成’的‘是’凝固下来,成为我们信以为真或亘古不变的尺度(角色、面具),这恐怕才是哲学的真正功能。”但是他以此来批判“文革”中的“知识形态”却无疑是用错了对象。他以为我们当年的“最有理想、最有热情、最大公无私和最富献身精神”的行为是由于“只知道一种真相”而不知道其他真相,“被一种真相诱惑的我们破了四旧,批判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今天我们则“知道了‘另一种’而且更多的真相”,所以有可能过一种(王朔式的)没有理想和激情的“快乐生活”;而更高的智慧则在于意识到“我们面前已没有了真相”,因而“更少受到真相的诱惑”,满足于一种“泰然自若”和“不可置否”的“中国式的智巧(聪明)”,哪怕明知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的“世纪末的感觉”也不顾:这表面上看来似乎“偏离”和“走出”了一段漫长的思维进程,但实际上还停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动。因为关键在于,“文革”也好,我们今天的“快乐生活”也好,都没有知道任何“真相”,所以“不置可否”并非面对许多“真相”的不置可否,而是由于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相而不置可否。在今天看来,平心而论,我们当年投身于“文革”并不是“被一种真相诱惑”,而恰好是被一种假相诱惑,被一种盲目的狂热所鼓舞,“文革”中所确立的并不是任何一种“是”,而是确立了一种“要”(如“要斗私批修”,“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这类“要字句”一直流传到今天,在这种句子面前,“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至于“文革”以后的快乐的游戏人生(“渴望堕落”)与其说是由于知道了更多真相,还不如说是出于对一切真相的不感兴趣。由此看来,当家琪(经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绕了一大圈回归到了中国传统智慧(道家、庄子)时,我很怀疑他的这一番“出走”是否真的值得。   
    不过,我这样说,决不是否定家琪这本书的价值。恰好相反,读他这本书,我感受到了少有的陶醉。在绝大多数人生体验和话语方式上,我与他有共同的倾向。我只是想在学理的层面与他作更深入一步的探讨,因为在我看来,家琪一般说来不太愿意对这一层面的问题抱过于严重的态度,这也许是两人性格上的不同使然。如读到这样的句子:“也许‘虚无’只是人想把握一种真理或普遍的价值标准永远也把握不到;但就人‘想把握’的‘想’而言,它本身就是一种对虚无主义的抵抗力量。只要‘想’在,只要还在‘想’,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就既不荒诞,也不虚无。”我禁不住要叫好,但又觉得还应加上一层意思:这种“想把握”的“想”本身也许正好就是一种已经把握在手了的真理或价值标准,对这种“想”本身、即生命本身我们绝对无法“不置可否”。的确,“哀莫大于心不死”,一个人心死了也就无所谓“哀”了,还是只有那些心未死之人在替他“哀”。有心便有痛苦,“人有一千个灵魂;想维护统一的形象是造成一切个人和民族痛苦的总根源”,这时“问题只在于人是否承受得起自己在人格、形象、行为上的分裂”,但反过来说,做一个人(person;人格)就在于承担分裂和痛苦,否则你就不要做人,做一株植物,一块石头得了。所以“只要有自在,有必然,自为与自由就永在自我折磨的痛苦之中”。人只有承受住这种痛苦才是人。而人一旦承受了这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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