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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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 第1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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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比你眼下在等死。”他的双眸凝视我,翦水如秋,似若大公子的温煦多情。
  说了不该说的话,其实是种罪过。
  但是,一针见血。
  我轻松道:“还好您当初取消了,否则沉冤直至今日也还不懂何谓‘珍惜’。”
  他道:“建成不懂珍惜你,遂他错过了你。”
  我未语,追忆成声。
  太极宫的路无穷无尽,走也走不到终点。
  他忽然驻足,垂头关注我的神色。“沉冤,你不后悔么?”
  我认真地看住他,“假如不曾认识二公子,沉冤方知后悔莫及。”刻意用“二公子”,作以区别。
  他似若明了,释然笑开。
  年底守岁,我总是念叨着二公子的诗词。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过了年便迈入贞观三年,正月。
  二公子时常下朝后带我观雪,赋诗给我听,教我满脸羞红,心跳憧憧。
  这日清晨,我在榻上翻来覆去,以为身子骨只是寒而已。不料,竟吐出了一口黑血。我吓得不敢唤人来,以免他们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我强忍着身上的冰冷和双脚不遂的痛苦,用抹布擦干净地上的血,且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故作没事发生过,继续面对新年的喜气洋洋。
  因为这一口血,让我想起了与我同样痛苦的云桑。我趁着今日空闲,偷偷去了一趟光天殿。
  房间里的味道并无起初那么浓烈,只少许的恶臭味仍有趋向。
  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躺在榻上的云桑突然睁大双眼,面容扭曲。“段沉冤!”她每喊一个字,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没有靠近她,看向榻上的她,容貌比平常更煞白,却与我并无差别。
  掩盖着她下身的棉被已经被人换过。
  “听闻你去了一趟峨眉山找孙思邈,”她咬牙切齿,“他定是救不了你,对罢!”
  我心平如镜,“对,我只剩下两个月的命了。”
  现儿是正月了。
  她张狂地哈气大笑,“好,太好了!”看到我的生命将到尽头,她似乎是决绝的高兴。
  “是否我死了,你便不会再如此恨我?”我水波不起地放眼看她。
  她凶狠道:“你即便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心里早知答案,只是不愿相信而已。“执着会使人变得痛苦,你这是何必呢?”
  “你休要给我说三道四!”她声音沙哑,无力强词夺理。“为何你快死了都可以把‘死’说得这么痛快,我全身都好痛啊,苟且偷生良久,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一手把自己撑起来,眼含泪光吼出了声。“你杀了我,一了百了,让我也能痛痛快快地死罢。”
  我拱着心里的苦涩,问道:“你当真不再留恋了?你的孩儿都不要了?”
  “我乏了,厌倦了这食人的深宫。”她“砰”的倒在榻上,身子骨歪歪斜斜地躺着。眼泪落下,沿着眼角倾泻。“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留我在世不过是多了一个碍眼的人。陛下不杀我,便是想我记住我永远都只能是你的手下败将。”
  我心头一窒,忽而想到了得雪的那句“我永远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正正如此,她才死得不甘心。
  我不想再害云桑了。
  她骤然爬起身,想下榻。“我不服,死也不服。你已经沦落成废人了,为何你还能获得众人的关爱,为何你还能获得陛下的怜悯?”一个摸空,连人带被从榻上跌了下来。隐隐露在空气外的膝盖,下面空无一物,残留着干涸的血渍。
  我把轮椅推前去,弯身伸手欲扶她,却被她强力拽过我的手。
  她振振有词地吼道:“杀了我,你杀了我罢!”泪痕仿佛是蛊虫,爬行在她的脸颊上极度啃咬。
  我妄图扯开她的束缚,却枉然。惶恐地看她,眼泪汨汨地流下。
  她“哈哈”大笑,狰狞的面孔扭曲着无声的轻蔑。“我明明已经在你身上种了蛊毒,为何你还能那样平淡地活下去?下蛊者已死,你也命不久矣了啊……”
  我嘴唇发紫,面容抽缩所有的血色。身子像刺猬,钉在轮椅上动不能动。
  “你当真不知道么?好,我都告诉你!”她瞬间敛笑,双眉倒竖。“从你与刘黑闼相遇,你被蛇咬,到后来你中毒晕厥,都是我在背后使出的阴谋诡计。刘黑闼是我的师哥,他幼时来过苗疆拜于我娘亲的门下。是我让他故意出现你的面前,故意在你被蛇咬伤后为你疗伤。你是被雌蛇咬伤,根本就没毒。可是没想到,你与陛下鱼水交欢,竟让你自己中了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让刘黑闼杀了你,可他却说‘万万做不到’。想不到我这个师哥也会因你的豪气而倾倒,他宁愿被你骂,被你打,从不还手。罗士信是你的朋友,遂他不愿去伤害罗士信。他不杀?好,我就命人将他杀了!”
  我忽觉寒凉冻身,神智遽然一昏。喉咙里澎湃作动,胸腹一阵狂风暴雨,绞痛如刀割。我头昏肚胀,面色已白。作势干呕,却发现胃里毫无可吐之物。空张嘴,通达愁肠,阵阵抽搐。
  她道:“你放心,下蛊者并非刘黑闼。而是,一直与你要好,却连番对你背信弃义的海陵郡王。你因中毒而昏厥不醒,陛下遂抱着你来求我们。海陵郡王本来与你割席断交,却依然惦记着你。他不忍看到你死,命我把解药给他。我的男人,他的眼里只有那个昏在塌上的女子。我只能傻站着,看他用唇将解药渡进你的嘴里。即便我心痛如麻,也只能忍受。可是他断绝想不到自己死后,竟还能带着你陪葬!”
  袅袅心底煽动的悲伤不绝如缕,我一手摁着心口,一手捂住胸腹。“我不懂……”泪打衣衫,沉重如铅。
  云桑这么恨我,是因为四公子么?
  “我偷偷地将解药换了,他拿的虽然也是解药,却是让你从此万劫不复的毒药。那是我娘炼制的‘金蚕蛊’,以人之心血喂养。不过,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那就是以酒喂蛊。一旦蛊虫接触了酒,它们就会开始蠕动生长,慢慢地蚕食骨肉。你尽量地饮酒啊,你不是中意饮皇上酿造的葡萄酒么?你饮得越多,便死得越快!”她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你还记得我说的话么?终有一日,你心里的那个人会害死你!如今,果真应验了……”她瞟去外头,笑得艳压群芳,却带阴戾狠毒。
  我当如晴天霹雳,心如坠悬崖,深不见底。身躯晃动倾斜,胸腹肿胀发麻。神髓失了颜色,我盲目僵硬地转动轮椅,心下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转过轮椅,我突地寒喘起来,几不可闻的声息带走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惊呆地看去门外,二公子的脸色阴沉,眼角却夹着无措的恨和痛。他的双拳攥紧,直直地盯住我。
  我将轮椅推向前,激动地喧道:“二公子……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极力去解释和挽留。
  可是他开始退后,愈发地远离我。
  我想伸手捉住他,推着轮椅,我哭道:“二公子!”
  他幽黑的眸子攫住我模糊的视野,伤心欲绝地回头迈去。
  轮子滚动得慢,我的手因摩擦轮子而磨出了一条血痕。迈至门槛时,我过分用力以致我的身躯向前扑倒。趴在地上,我借助手的力量,拉动身子向前爬。哀嚎地求他不要走,痛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这时尉迟恭从廊子里跑来,急忙将我扶起。
  我顺势抓他的手臂,苦求道:“带我去……带我……二公子……见……”泪水骚乱了心里的话,我变得语无伦次。
  尉迟恭从无看过我哭得如此惨痛,想伸手抱住我。
  我狠命求他,求他帮我。
  他一咬牙,将我抱回轮椅上。他推起我的轮椅,飞快地向前奔跑,希望能追及二公子。
  当我们火速从光天殿奔回坐飞阁时,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得体无完肤。
  二公子的双目红得嗜血,双手发了狂似的把桌案上、架子上、床榻上的东西一一打碎,“乒乒乓乓”的声音犹如刀尖逐一将我的心割成碎片。
  我捂着嘴唇,泪水滴在了手背上,融化了千言万语。
  尉迟恭心乱如麻,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他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胸膛上,不希望我继续看到这一可怕的情景。
  我一味哭泣,懊恼自己的过错,却从不知道他的心比我更痛。
  他也在懊恼,也在自责,怪天怪地也不曾怪过自己。他已经付出了许多,以为自己做得不好,极力弥补。其实,都足够了。
  半晌后,回归平静。
  二公子目眦欲裂,他坐在软垫上,攥着拳头打去桌案。脸色发白,双唇无色。
  我泣不成声,抓尉迟恭的衣袖,悲痛地抽噎。
  静坐了将近两个时辰,倏然从里头传出了一丝低沉绝望的声音。“你走罢,朕决定放你走。离开此处,朕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他热泪盈眶。
  我抓紧尉迟恭的衣袖,闭紧双目,试图用力地宣泄自己的悲愤,可是我只会哭,只会痛。
  尉迟恭搂紧我的肩膀,他的眼球转红,泪水打转。
  二公子见我和尉迟恭都不走,眼角的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沉冤,到底是朕害了你。你该恨朕,你该恨我!”他既用了“朕”,又用了“我”,是真的想与我挥别情思了。
  我扭扭头,泪如泉涌。呜呜咽咽,不知说了甚。
  尉迟恭心里也痛,更加用力地揽住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是……不恨……二公子……”寒喘收了我的力气,我叫苦不迭,很想都说出来。泪水开始往肚里流,胸腹带来的焦虑比方才更恶劣。我伤心地甩头,不想听他的话,不能被他骗去了。推开尉迟恭,我转着轮椅想进去。忽然,心脏一刹那消停。我一阵窒息,胸腹带来的肿胀酸麻了全身。我张大双目,还未说完话,心神跌落无尽头的深渊,坠入了匆匆的黑暗中。
  风就如父母的手,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梦呓地唤着爹娘,眼睛的泪已经枯干,再哭也只是瑟然。
  有人轻拍我的脸,想我快些起来。
  我嘴角有笑,想必是爹和得雪来接我回家了。我开始唤着“洛阳”,梦里燃烧着回不去的灰烬。恍惚间,我已是微眯起眼,渐渐苏醒。怜惜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带着细微的茧子,我喜出望外地叫道:“二公子……”眼前的景象虽模糊,可他给予的温柔还是很真实。
  那只手微动,长孙无忌揉了揉我的脸颊,温雅的笑如春风沐浴人心。
  我的视野愈渐清晰,眼前的人是长孙无忌,并非二公子。
  一旁观看的段志玄将我扶起,靠在厚重的枕头上。他清荡的音调严肃却爽朗,“你睡了已有三日。”
  如此的情景,如此的话,好像回到了我与他相识的头一日。
  我傻笑着落泪,漫上他的手背。“段大哥……”声音哑得不成,只能吐出气息。
  他的眼有些红肿,想必哭过。他覆盖我的手,笑问道:“可还好些?”
  我问道:“怎么了?”气息拖拉着娓娓的余音。
  长孙无忌捎来一杯茶,喂给我饮。“你昨夜里蛊毒又犯了,全身发紫又发黑,不断地颤抖,不断地哭泣。甄大人和李将军万不得已地采用了孙思邈教给你的取穴法,寻遍了你身上但凡痛的穴位。只是,都无效。我们在你身旁守候你,劝你莫要捱下去,可你不听,仍然坚持。”
  “他没有来。”我擦了擦眼泪,简单地叙述。
  段志玄道:“他有来!只是他不敢近前,在外头受着寒风浩雪,望着你受尽煎熬却不发一声呻吟。杨妃之事,我们都听闻了。陛下怨怪自己把你伤害至深,遂他连夜命人将宫里的酒酿全都打碎,并下旨不许你再碰酒。”
  我心里并不好受,吸了吸红红的鼻子。
  他道:“你莫要折磨自己,也莫要折磨他。”
  我带着嘶哑发声,“哥哥,我梦到了他。他叫我莫走,可一瞬后他又叫我莫要捱下去,劝我离开这儿罢。我流着泪告诉他,我不想死,不想离开他。”
  他摸向我的脸颊,扫清我的泪痕。“他不想你活着痛苦,遂才劝你走。”
  “我不想走。”眼泪很不听话,慢慢地落下来。
  长孙无忌看向我,笑道:“既然不想走,就得听话。乖乖地施针、吃药、练‘五禽戏’,保持心境祥和。莫要再哭了,否则你还没被蛊虫咬死,就被眼泪淹死了。”
  我破涕为笑,泪眼朦胧地看他,心中的暖意涌现。
  段志玄紧瞅我们,只能叹息。
  二月初,隆冬大雪。
  夜深如墨,我和一群知己好友开怀畅饮,不过以茶代酒,饮水思源罢了。
  就当是最后的话别罢!
  我举起茶盏,敬在座每位一杯。
  程咬金眼圈发红,明明粗野之人,竟还是像个扭捏的妇人哭泣。
  我微笑。
  尉迟恭仰头喝茶,“你不会离开的对么?你不会像士信那小子这么没志气、没义气地离开我们的对么?”
  我但笑无语。
  秦琼自斟自酌,“你和士信都是这么古怪,明明二人八竿子打不着,却是心有灵犀。有时,看着你们如此自信的模样,我们会很高兴。有时,看着你们为情所困的模样,我们会很难过。沉冤,士信已走了,你不会让我们再难过一次罢?”朝我谦和地笑了笑,多有伤情。
  我犹疑会儿子,忽然道:“落叶聚还散,征禽去不归。以我穷途泣,沾君出塞衣。段沉冤今生能与各位相识一场,实乃三生有幸。沉冤无以为报,只能再敬各位一杯。”一饮而尽,透明的水化作了浓浓的离别之思。
  尉迟恭粗鲁地吼道:“我听不懂你他娘的鬼话!莫要赋诗,我要你回答!”
  秦琼看看我,回赠一诗。“长相思,久离别,征夫去远芳音灭。湘水深,陇头咽,红罗斗帐里。绿绮清弦绝,逶迤百尺楼,愁思三秋结。”
  尉迟恭拍案而起,“都说莫要赋诗,他爷爷的装聋作哑啊!”双眼困穷,有些急泪。
  程咬金外表强壮憨傻,其实内里脆弱。他低低地哭泣,不忍作声。
  我和秦琼对望一眼,并未语。
  尉迟恭叱喝道:“甚相思,甚离别,都是狗屁!明明人在此处,却感觉魂都飘远了。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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