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我眯紧双眼,心下探讨刘弘基话中的意思。
甫毕一言,段志玄“噗嗤”两声喷笑。笑得过甚,扯痛了手上的伤口。又听他“咝”地呼气吸气,脸面又青又红。
刘弘基看他面色,以为是尴尬,遂赶紧道:“你们二人乃师徒关系,当是我糊涂了。”
段志玄止笑,眼角还有笑意。“你若不怕二公子责备你,倒也可以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的。”
此招狠戾,刘弘基当下嘴唇紧闭,一语不发。不过,会儿子后他问道:“这与二公子有何干系?”想了想:“莫非沉冤与二公子还有‘师徒’之称?”
段志玄道:“眼下甚时刻,你我皆知。若果二公子知晓我们竟在此谈论儿女私情,你猜测他会如何将我们处置?”
登时,刘弘基真正不说话。段志玄正欲往前走,刘弘基压着他的手。“别走了,愈下是冷。”
他眈眈刘弘基的眼光,嘴角噙丝笑。
刘弘基道:“我一向所知的段志玄,勇如猛虎、狠如毒蝎,这回怎就失策了?”不时,瞄瞄段志玄手上的白布包裹。
段志玄耷拉眼皮,轻松道:“我要保护她。”
我要保护她,想很容易,说出来却是费尽了力气。
刘弘基复玩笑道:“当真觉得你们有些‘干系’!”
他说的话,段志玄私下明白。只是,他却正色。回身看紧他的眼眸,“我们一见如故,二见倾心。不过,此‘倾心’非彼‘倾心’,你这个局外人,当是不会了解的了。”然而,正色下的面孔瞬时化为了笑影冲荡。他继而补充道:“不管如何,我都会义无反顾去救她。”
我的心“当啷”,震荡的眼全在段志玄身上。我眼眶一湿,有些泪意。
刘弘基不再多语,他扶着段志玄原路返回。
大雪后,我们启程返京。
这离那一夜,迄今已是几日之后。
我看着段志玄,愈渐恢复的模样,惊喜不断。
惊的是,他的手像夸父追日那般快的就能动;喜的是,他当真没有怨怪我。
星夜奔波,风尘仆仆。回到大兴,我飞快地跑去寻二公子,将屈突通投降的好消息告诉他。
可是,他不在。
后来,息颜告知我,二公子领兵打仗去了。
薛举、薛仁杲父子竭动十万大军进攻扶风。他们的计划,我想二公子都明白得很。薛氏父子若果攻克扶风,接而就会夺取乃关中要地的大兴。
李渊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愿,遂遣二公子率兵与之抗衡。
鹿死谁手,只待分晓。
最后,二公子大破之。
薛氏父子无法占领扶风,只能往泾州逃退。
众人在嘲笑薛氏父子狼狈逃脱、赞颂二公子的刚英豪无惧的同时,迎来了义宁二年。
一场潼关之战,我的名声正式打响。
可是,大公子不很开心。
其后,他亲自找了我详谈。
一开始他一脸忧心,半斥半宠地责备,然而见我知错能改,他也就无可奈何了。
他知道我的实力不输男儿,但也不好容许将自己的性命玩闹。最后,他说一句“事不过三”,让我听着不甘不愿。他又是哄又是溺,我才勉强地答应。
眼下正月,刚过了喜庆二公子就从关外回来。
以为李渊会为他设宴,岂知筵席倒是设置好,不过为的却是四公子。乃因今日的他,选中了自己要娶的女子。
李渊高兴得很,将二人婚期定于一个月后,还提早为他们设下提亲宴。
闻说四公子物色的女子是弘农杨氏。弘农曾出许多有名之人,大隋的杨雄,杨恭仁,杨师道等等。
杨氏乃杨恭仁之弟杨师道的从侄女。
只是,我不懂四公子因何选择杨氏?
如是出于他亲手所选,辄不用多谈。若非他所心意,这就另讲。
所以我趁着四公子还未被李渊“请”出来介绍未婚妻,拉住他的手拖到不见人烟的雪地上。
他见恶劣者是我,遂比我更差劲。强行甩开我的手,我一个不留神就陷入了湿滑的雪里,染得浑身是冷雪。不过,我知他不喜,是以不与他争吵。
“若是嘲弄,我尚可接受。若是祝福,你可以给我滚回去了!”四公子莫名动怒,指着筵席上人影的络绎不绝。
我好言相劝,“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个小性子呢?”
他“哼”的大声,似乎故意。“你现儿是有名之人,还会睬我死活?”他雷霆震响,作势要走。
我“哎呀”地叫,赶忙拽着他的手肘。
他一瞪眼,并不挣开我。
我道:“有名如何,无名如何,我们一如既往还是好知己啊!”笑嘻嘻地对他挤眉弄眼。
他见着我淘气之样,反倒是更涌怒火。双手一把用犟的,将我推倒去雪水里。
本来衣服就湿了,现儿更如洗浴了似的。
没想到我不反抗,他乌黑发亮的大眼瞬间杂乱无章。
我掸开身上的白雪,仍是笑。“你看,我都被你推了两回,又是湿漉漉的。你……解气了么?”迟疑半分,才问。
他咬了咬唇,觉得我很蠢。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
我正欲出声开解,他一手攥着我的手臂,将我拖走。
此情此景,就像个霸王强抢民女。
我问他去何处,他不答,只使劲拖我走去他房间。
他又是用力,不过却将一条毛毯塞进我怀里。
我有些惊愕,随即笑开怀。“我还以为你要推我第三回才肯罢手呢,怎么,不耍了?”
他冷视我几眼,随而眼睛转去别处。
我搂紧毛毯,直觉身上就是一个寒字。
透着火炉,红光映衬他的面容,红红粉粉。火苗顽皮地跳跃在他的眼睛内,瞬间消灭了微光的红,换来的是沉坠的隽黑。“你到底要干么?”终于,他重重地吐气,非常别扭。
我道:“你不是跟我说过,‘我不会答应爹娶妻的,我一定要对抗到底’。怎么过了一些日子后,你就忘记了?‘即便回去,我还是我’这句话我一直记得的!”淡淡的,就像呓语。
他身形一抖,不敢望住我。别过头,他看向窗牖外的清曜月光。“你睬我作甚?就等我娶她好了,你睬我一分,我便会……犹疑一分……”
我明白,他当我好友,不想不顾我的感受。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臂。凉凉的气息传进他的袍衫中,他抖得更紧。“假若是我阻挠了你的决定,你大可说出来。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不用多说闲话了。”手抽搐,想收回来。
话至此时,他猛地扣住我的手,使力一拉。
我不自觉就往他胸膛撞击,“咚”的一声,疼了我的鼻子。
可是,我不敢作动。生怕他下一瞬就把我推开,因为这一拉一扯就更痛了。
四公子的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腰,我侧头看他的鬓角。
现在的他,比我高得多。
自从太原回来,他的小脸长开,不再那么平淡无奇。
“对不住,方才我……我……不是有意推你……”结结巴巴的话悬在他的嘴里,吐了紧张,可不吐又不快。
我回抱住他,轻轻扫扫他的背脊。“不打紧,只要你舒心就好。”
他就像一个孩童,需要母亲的关爱。他更加用力地抱我,仿若要将我融入他的骨髓之中,二位一体。
我自感骨头“咯咯”清脆,可不敢说。
他道:“你为何要待我这么好啊?”
我不悦这个愚蠢的问题,脑袋瓜往他脸颊一撞,他顿时“咝”地呼气。我一笑,“待你好还需要理由的么!”
咱们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不玩不热闹。
又是青梅,又是良朋,不用理由了罢。
轻微把我推开,他双手搭在我肩头上。看紧我的笑颜,他道:“一个月后,我就娶她了。可是,我不愿不甘。然而,我却无法改变事实。”说完,他嘘叹。眉愁化浓,转瞬眼眸亦染上了惆怅。
我不答他,只问别的。“那你为何还要应允李丞相?”
他这回终究是诚恳,但话里没说原因。“别问了,既已如此,你我已经改变不了。”
我舒了一口气,张启双手捏住他的腮颊。揉搓了一番,他不言不语,任由我顽劣横行。“你是长大了么?”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手。
他似懂非懂,“也许罢。”
我“哈哈”轻笑,“长大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因为,我们好像回不去前些年的友谊密切。
那时候的我俩,无话不说,坦诚相待。
耷拉着脑袋,我挣开他搭着我肩的双手。“我想宴席开始了,你快些回去罢。”轻言这么一句,可我却用了好多力气。脑门颇冷,窜遍全身。
他眯起双眸,隐起了愤怒的神色。忽然拿起我的右手,粗鲁撩起衣袖。张开嘴,用力地往我手臂就是一咬。
我“啊”的尖叫,用手捶他胸口。
他不睬,仍然用力。
我干脆跟他拼了!
不一时,他蓦然松口。嘴唇发白,他的眼深深映入了我的心底,散落了一片潮水。他撂下眼皮,发笑道:“你是个大蠢人!”话音刚落,他飞快地跑出去了。
我将手收回,不瞅他在我手臂上留下了多少口水、多少愤懑。用尽力气地将自己围在毛毯内,蹲下身抱膝。我心念道:“你也是个打大蠢人呢!”随后我一笑,丝许失落。
正月中,李密率军三十万进据金镛城。然加紧修复孤城城门和城墙,屯兵邙山,逼近东都东垣北门的春门,洛阳告急。
长乐王窦建德与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各路起义军首领,齐派使者劝李密称帝。
但李密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没有同意。遂他只是暗中与各路军马套近关系,从而拉拢。
这日天清气朗,段志玄要训练我的骑术与箭术。因而他邀请我于郊外练习骑马。
我换好衣装,就去遛马。可是,当我去至郊外,并无见到段志玄,倒是见到了刘文静与李靖。
前去行礼问候,刘文静亦是回礼。
李靖则是抱拳颔首,面色稍有别扭。
我敢肯定,他定是害臊。
我问道:“先生也被段大哥邀来遛马?”
刘文静捋须摇头,笑道:“本来是我与他一同出门的,可他突然有事不能来了,遂让我向你道歉一声。”
我略感失望,但很快隐匿眼中。“那李将军呢?”
他又是一礼,敛眉肃容,身子紧绷。楚楚衣衫,仪表瑰伟,将军风范依旧。“段将军无法教导沉冤姑娘骑术,遂请在下代他效劳。”
我讶异,心想:“李药师教我?”念了念,偷笑半晌。
好罢,李靖教导好比段志玄那个没良心的家伙。
我咧嘴欢笑,作揖道:“沉冤愚笨,还请李将军多多指教。”
刘文静复捋须,眉头舒张。
李靖见我作揖,自感羞窘。赶忙拜身,模仿我儒生般的姿势。“姑娘言重!在下仍为阶下囚的时候,就已非将军了。如今,在下只一名三卫。”
我对于他的过度谦逊,不觉一怔。随后想了想,他和我的身份都是一样的。
说的好听,就是二公子的随从护卫;难听点儿,就是小厮奴隶;再难听,那就是俩跟屁虫。
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还是笑道:“那……请李药师多多体谅我了。”
静观的刘文静蓦地喷笑,须根缓缓跳换,仿若是调皮的小虫。
我好生奇怪。
他看入我迷糊的眼,“你这小丫头,胆敢唤李靖作‘药师’!当真是有趣极了!”言毕,他张开口大笑,两个肩胛颤了颤。
李靖嘴角噙笑,浅得很。
我未置一词,但也未明所意。忽然,我一醒。想道:“莫非刘先生认为我这般称呼不对?”若如此,我得改正。“不唤李药师,便唤郎中!”
话音刚落,刘文静捧腹大笑。
李靖双眉搅动,绞着一丝疑惑。
我念叨道:“我唤错了么?”
刘文静笑着扭头,眼角处的泪花飘落。“傻丫头,药师并非郎中啊!”
李靖闻此,尚算了解个中深意。他眼瞟于我,“药师乃在下之字。”
我面色大窘,双足牢牢并拢,身体站直,干笑两三声。
他浅浅微笑,脸容放松。“药理医学,在下也通晓一二的。如此说来,唤‘郎中’也不为过。”解释的话,消淡了彼此的尴尬。
我舒了舒气,忽想欢喜。“可我突然又不想唤您‘郎中’了,我想唤您为‘师父’!”调皮地向他眨眨眼。
李靖瞳孔扩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抱拳,跪下。“请师父收我为徒,我一定会好好地跟您学习的。”
登时,刘文静大笑不已。“既然唤了‘师父’,何来的收徒之说!”
对,没错,我是先斩后奏!
李靖面色有些腼腆,眉毛提高。“姑娘,在下资历驽钝,只怕……”
我抢话道:“师父,若您不收我为徒的话,我能肯定,您必会成为第二个‘段大哥’的。”如此地被我缠绕着,直到他妥协为止。
李靖虽不懂,却也道:“姑娘不必如此的。”
我摇头,不觉如此。
刘文静勒缰绳,绕转马头。“丫头你这般奸猾,药师即便不应承,也将会被你逼得应承。”
我吐吐气,眼睛往外瞟了瞟。
刘文静大笑着从后腰抽出马鞭,挥打一鞭,马嘶叫而跑。扬尘纷纷,惊一身胆量。
我暗自思索,也觉如此。
只是,现在的李靖还是很拘谨。
俄而,李靖朝我一礼,遂从远处牵来两匹马。他谙熟地抚摸着马鬃,轻笑道:“姑娘,平日里可曾接触过马?”
我飞快转头,看住他的眼。“师父,我是您的徒弟呐。”
暗示他,我就是故意的!
他不语,腆着脸,有丝笑意。
“我自幼穷困潦倒,不曾接触。”想起他方才的问题,我诚实地回答。
他似有深思,然而再问道:“可曾骑过?”
我复道:“一两回罢。”
他舒声道:“凡初学者,尚且惧马。不过,只要熟悉马的特性,就无所惶遽。”
我明白地点头。
他道:“你来摸摸马鬃,若是它不惧害怕你的抚摸,就表明它喜爱你。”
我初始以为,他会先让我上马熟悉。不料,他却是教授道理。遂他的意思,我靠近马身,伸出颤抖的右手,悄然搭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