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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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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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师面无人色,退后了一步说:“彭小姐!我希望你没有卷入那种非法收藏难民和地下工作者的活动。那实在危险!替你父亲想想!还有你的姊姊——她身体素来软弱!”

    我一时心血来潮,请他稍微等候,立即飞奔上楼。碧茜把这新来的客人安置在以前伟廉的房间里,也是离街最远的一间。我徵得婴孩母亲的同意,暂借婴孩一用。小东西轻飘飘的,抱在我手臂中简直好像没有重量一样。

    回到餐厅,我把婴孩脸上的罩被揭开。

    室内有一段长时间的静默,那位牧师倾身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那卷缩在毛毡上的小拳头。我看见同情心与惧怕在他脸上挣扎了片刻。最后他直起身来,说:“不行,绝对不行,为这个犹太婴孩我们很可能要丧命的!”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父亲突然出现在门口,他说:“柯丽,把孩子给我。”

    父亲怜爱地抱起那个婴孩。他雪白的胡子触及婴孩的面颊,两眼紧紧地注视着他。父亲的眼睛蓝得像婴孩的眼睛,也流露着同样天真无邪的表情。终于他抬起头来,望着那位牧师说:“你说为这个孩子,我们可能会丧命。我认为若是如此,那真是我们家最大的荣幸。”

    牧师急速回步转身,走出了餐厅。

    于是我们只好接纳一个无可奈何的解决办法。在哈林市的尽头有一个转运农场,可以短期收容难民。但那不是个好去处,纳粹的秘密警察已经到那边搜查过了。但我们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地方。那天下午,两位工作人员便把这位妇人和婴孩带到那边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听见那个农场遭突袭。当秘密警察走进那妇人藏身的牛房搜查时,因害怕过度失声尖叫的不是婴孩,却是那位母亲。她和她的孩子以及庇护他们的人都一同被捕了。

    我们一直不晓得他们后来的命运如何。

    ****

    虽然我们有位朋友在电讯局中工作,但我们不敢断定没有人偷听我们的电话,因此我们采用钟表的术语为暗号,传递我们地下工作的情报。

    “我们这里有只女表需要修理。可是找不到发条,你晓得谁有发条吗?”(我们这里有一位犹太女子需要一个藏身之处,但在通常联络的人当中找不到安顿她的地方。)

    “我这里有一只表,表面不好。其中一个数字松了,阻碍时针的转动。你晓得有谁做这种修理工作吗?”(我这里有一个犹太人,他的面孔是典型闪族人的脸,你知道有谁肯冒特别的危险收容他吗?)

    “对不起,你留下的童装表无法修理。你有收条吗?”(一个犹太孩子在我们的一间房子里死了,我们需要一张埋葬许可证。)

    六月中旬的一个早上,电话铃响了,那信息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有一只男装表很使我们头痛。一时又找不到任何人会修。主要是他的表面十分老式……”

    这表示有一位犹太人,他的外表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是犹太人。这是最难安置的一种。我说:“把那表送到我这里来,看看我们这边有没有办法修理。”

    晚上七点正,侧门的门铃响了。我们都还坐在餐桌旁喝着用玫瑰叶和樱桃茎所沏成的茶。我朝窗外的镜子瞥了一眼。光从他头部的侧面我也能看出他是个“老式的表”。他的外型、他的衣服和他站着时的姿态都显示出他是个典型乐观的犹太人。

    我跑到门口:“请进来。”

    这人看来三十出头,身材欣长,面露笑容,两耳突出,头有点光秃,鼻上戴着只细细的眼镜。一见我就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也立刻开始喜欢他。

    关上门后,他随即取出一只烟斗来,说:“第一件我要问的是我要不要把我的好朋友——烟斗留在后头?梅雅·莫素理是不容易和他的好友烟斗分开的。但如果这位好心的女士认为烟味会熏坏你的窗帘,我也很乐意与我的朋友尼古丁告别。”

    我大笑。在所有到我们这里来的犹太人当中,这是第一个带着愉快表情进来的,而且也是唯一一个还关心到我们舒适与否的人。

    我说:“你当然得保留下你的烟斗。我父亲抽雪茄——我是说在这种日子里他如果能找到一枝的话。”

    “呀!这种日子,”莫素理先生高举双手,用力地耸耸肩膀。“当野蛮人得势掌权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领他上到餐厅。有七个人坐在桌旁,除了父亲和碧茜外,还有一对等着我们安排去处的犹太夫妇及三位工作人员。莫素理先生的两眼直望着父亲。他高声地说:“呀!原来是一位可敬的犹太族长!”

    这样的话正合父亲的胃口。他随即以同样幽默的语气回答说:“呀!又是一位选民中的弟兄!”

    莫素理又说:“老先生,你能背诗篇一百六十六篇吗?”

    父亲眼露喜色,愉快地笑了起来。当然诗篇是没有一百六十六篇的。诗篇一共只有一百五十篇,那必然是个笑话。而父亲最喜欢的便是这类有关圣经的笑话。“诗篇第一百六十六篇?”

    莫素理说:“要我背给你听吗?”

    父亲欠欠身表示同意,于是莫素理开始开声朗诵。

    “但那是诗篇第一百篇!”父亲插嘴说。接着他面露喜色。当然!诗篇第六十六篇也是以同样的语句起首的。原来莫素理所问的乃是诗篇第一百篇“和”六十六篇(译者注:外国人说“一百六十六”时,常在“一百”与“六十六”之间加一个“和”字)。那天晚上,我听见父亲一直喃喃在说“诗篇第一百‘和’六十六篇!”说时仍笑个不停。

    八点四十五分,父亲从架上取下那本用铜铰链装钉的老圣经,打开昨晚我们读过的地方——耶利米书。然后他灵机一触,把圣经推到莫素理先生面前。

    父亲说:“如果今夜你给我们读圣经,我们会感到十分荣幸。”

    莫素理以十分爱慕的手势拿起圣经,站了起来。又从口袋中取出一顶小小的祈祷帽,然后以低沉的声调,半吟半唱地读出那位古老先知的话。他的语调是那么富有感情,以致我们每个人都宛如听见当年被掳的犹太人的哭声。

    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曾是阿姆斯特丹一家犹太会堂中起应诗的领唱人。虽然他为人活泼、轻松,其实他也曾受过许多苦。他的家人多数被捕;如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藏在荷兰北部的一个农场中,只是那家农场不肯收容他——“为了十分明显的理由”,说时他对自己这张明显的犹太人面孔发出一丝苦笑。

    渐渐地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位可爱的犹太人应当在贝雅古屋长住下去。这当然不是个理想的地方,但对莫素理来说,任何地方都谈不上什么理想。

    有一天晚上,我对他说:“至少你的名字不应该这样犹太化。”自从伟廉研究教会史以来,我已学到第四世纪中一位受人尊敬的教父,名叫游西毕。我心中有了一个决定:“我认为我们该称呼你游西毕。”

    当时我正与吉儿和其他几位年轻人坐在贞苏姨妈的前房。他们刚为我们带来伪造的旅行证,只是宵禁时间已过,他们来不及回家了。

    梅雅·莫素理把身子往后一靠,两眼望着天花板,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把烟斗从口中拿出来。“游西毕·莫素理”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不,那好像不很妥,还是称作外邦人游西毕·莫素理吧!”

    我们大家都不禁大笑,碧茜说:“不要装傻,你连名带姓都得改。”

    吉儿揶揄地看着父亲说:“公公,你看史密特这个姓如何?近来这倒是个颇吃香的姓。”

    父亲丝毫听不出吉儿话中的幽默。他一本正经地说:“对了,那可真是一个十分吃香的姓氏!”

    于是我们的梅雅·莫素理就变成了游西毕·史密特。

    更名换姓还是件易事——从此我们都叫他“游西”,可是要游西吃犹太律法书中认为是不洁净的食物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我们对任何食物都要存感谢的心领受。在德军占领荷兰的第三年,我们经常要花好几个钟头的时间排长龙买食物。

    有一天,报上宣布配给证中的第四张粮券可以换取猪肉肠,这是我们好几个礼拜来第一次有肉配给。碧茜仔细地预备那晚的大餐,更小心地留下每一滴猪油,好作日后调制其他食物之用。

    当碧茜把一锅热腾腾的马铃薯炖肉肠拿上餐桌时,她对游西说:“游西,好日子到了。”

    游西把烟灰从烟斗中敲了出来,开始认真考虑面前所面临的难处。他出身于严守犹太人律法的高尚家庭,又是该家族长房的长子,一向只吃犹太人视为洁净的食物,但如今竟被人邀请吃猪肉!

    碧茜把一份肉肠马铃薯放在游西面前的盘子里说:“请随便用。”

    肉香扑鼻,使我们这班数周不问肉味的人馋涎欲滴。游西用舌头舔舔嘴唇说:“当然,在犹太法典中对此有明文规定。”他用叉子叉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嚼,举目望天,显然吃得津津有味。“一吃过饭,我就要去翻开法典好好查一下。”

    我们一向迟疑收容长期的住客,但游西的来临似乎打破这样的惯例。于是一周内我们家中连添了三位长期住客。最初来的是卓浦,他是我们钟表铺的学徒,父母住在市郊。上下班的途中相当危险。他曾有两次差点给德军抓去做苦工。当第二次这样的事发生后,他的父母要求我们把他留在贝雅古屋,我们同意了。其他两位是犹太人,一位名叫韩克,是个年轻的律师。另一位叫凌德,是位教员。凌德对我们贝雅古屋的秘密生活有极大的贡献,他为我们装置了一套电动的警报设备。

    如今我已晓得怎样摸黑到毕伟那边去了,我能在漆黑的街道上骑着单车飞驰,技术绝不下于吉儿。一天晚上当我感激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杯咖啡后,我这位斜眼的朋友叫我坐下,准备开始教训我。

    等他那臃肿的身体在一张天鹅绒的椅子上坐定后,他开口对我说:“柯丽,我听说在你们家里没有警报的设备。这简直是愚蠢。同时我还听说你没有经常给家里的住客练习在紧急时如何躲藏。”

    我一向对毕伟竟会如此熟悉贝雅古屋内的一切感到惊讶。

    毕伟继续说:“你晓得突袭很可能在任何一天来到。我看不出你怎能避免不遭突袭。经常有几十个人出出入入——而伪政府的工作人员就住在对街康家楼上。”

    “如果我们的住客不能及时藏入密室,那密室就对你毫无用处。我认识凌德这个人。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手艺相当不错的电匠。叫他在有门窗向街的每个房间里装一个警报器。同时大家要实习藏匿,直到一分钟内能让你所有的住客都藏进密室,而房内能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寻为止。我会差人到你那边去帮你开始训练。”

    那个周末,凌德做好一切装备的工作。他在近楼梯顶的地方装了一个警报器——声音够响,使屋内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但又不会传至屋外。然后他在每一处有利的地点,也就是最先可能发现危险的地方,装一个电钮,通至警报器。有一只电钮是装在餐厅窗槛底下,恰好在映照侧门的镜子下面。另一只电钮是装在楼梯底下的通道上,正在侧门内。第三个电钮则装在通百德街的前门旁边。另外在铺子的柜台后面,每张工作台下以及贞苏姨妈房间的窗子底下也都装了电钮。

    于是我们准备作第一次的疏散演习。我们家中那四位不能见人的“家属”已经每天必须两次爬入密室:早上一次去收藏他们的睡衣、被褥和洗漱用具,晚上则去收藏他们白天的用品。我们自己的工作人员如果要在此留宿,也得收藏他们的雨衣、帽子和任何随身带来的物件。这么一来,我的寝室顿时就成了熙熙攘攘的交通要道。原来就很狭小的寝室,如今则比以前更窄了一码。许多夜里当我醒来时,张眼却看见穿着长袍、戴着睡帽的游西,正忙着把他白天的放进密室里去。

    疏散演习的目的乃是要看看室内的住客,无论在白天或夜晚,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要花多少时间藏入密室。一天早晨,一位面色苍白的高个子青年从毕伟那边来到贝雅古屋,要指导我们如何练习疏散演习。

    当那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之后,父亲高声说:“史密特,真奇怪,近来我们这里倒来了不少姓史密特的人。你很像……”

    史密特先生很温和地摆脱了父亲对他家谱的查问,跟我上了楼。

    他说:“用膳的时间与半夜都是突袭最常发生的时候。”于是他逐间查看,到处指出有多过三个人住在这里的证据。“注意字纸篓和烟灰碟。”

    他在一间寝室门口停了下来。“如果突袭是在夜间发生,住客们不仅要把床单和毛毯带走,还要记得把床垫翻个面。这是那些秘密警察最爱用的一个诡计,他们会用手试试床上是否是暖的。”

    史密特先生留在我们家里吃了午餐。那天餐桌上共有十一个人,包括昨夜“护送”一个犹太女子来的一位太太与她的女儿,她们是我们地下工作人员的眷属。吃过午餐后,他们要出发到卜拉班的一个农场去。

    碧茜把她精心调制的炖肉端了出来,正在忙着分派时,突然史密特先生一声不响的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按那装在窗下的电钮。

    楼上的警报器立刻嗡嗡作响。大家都跳了起来,抓起玻璃杯和餐碟,拥上楼梯。我们家的猫也吓得跑到窗帘上,抓着窗帘布吊在半空中。我听见有人在喊:“快点!”“不要叫得这么响!”“你的汤洒出来了!”父亲、碧茜和我则忙着重新布置餐桌,要排成好像只有三个人在吃饭的样子。

    史密特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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