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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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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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由自主地满脸飞红,嗫喏地说:“我……不……我们……为什么?”

    伟廉的脸也红了。“因为,柯丽,这是永远办不到的事。你不了解卡莱的家庭,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决定了一件事,他们为这个目标作了不少的牺牲,也为这事计划许久。他们的生命全寄托在这件事上。卡莱必须讨一个有钱的太太……我想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这间原本空荡的客厅突然显得更加空荡起来。“但是——卡莱自己的意思呢?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伟廉那对严肃而深沉的眼睛逼视着我,说:“柯丽,我不是说他喜欢这么做,但我知道他会按自己家里的意思做。对他来说这是生命中的一件事实,正如其他存在的事实一样。在读大学的时候,每次我们谈到我们所喜欢的女孩子时,他最后都是这样说:‘当然,我永远不能与她结婚,那会把我的母亲气死。’”

    那杯热咖啡烫伤了我的口,但我仍一口气把它喝下,随即逃往花园里去。我憎恶那阴沉的古屋,有时我几乎憎恨伟廉,他总是看到事情阴暗和残酷的一面。但在花园里一切都显得不同。这里没有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不被我们共同欣赏过,至今这些枝叶上都还留着我们彼此的爱意。伟廉对神学、战争和政治也许比我懂得多,然而谈到爱情,我自信比他懂得多!这也是书上所说的,金钱、社会地位、家人的期望,在爱情的面前都会瞬即烟消云散,每次都如此……

    大约一星期后,卡莱也离开了梅德村。他最后的话曾一度令我飘飘欲仙。但是几个月后我才忆起当天他说话时的表情何等奇异,何以语气中竟会带着一丝的绝望。我们站在伟廉住宅门口的车道上等马车。每当梅德村的居民要赶火车时,这种二轮轻马车仍是大家公认唯一可靠的交通工具。早餐后我们已经道别过了。如果说我因他尚未向我求婚而略感失望,那么另方面我又因能站在他身边而感到满足。等车时他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

    “柯丽,要给我写信!”他说着,但脸上并没有任何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写信告诉我一切有关贝雅古屋的事!我要知道其中的一切,我要知道那幢又丑、又美、甚至快要倒塌了的古屋里一切的情形!柯丽,写信告诉我关于你父亲的一切事!告诉我他怎样忘了给顾客寄帐单。柯丽呵!你不知道,你们家乃是全荷兰最快乐的一个家庭。”

    他说得真不错,当父亲、妈、碧茜、娜莉、安娜姨妈和我重回贝雅古屋时,我更加觉得如此。我们家素来就是一个快乐的家庭,如今一切更显得生气勃勃,因为无论是多么微小的事我都可以与卡莱分享。每一顿饭我都是为他做的;每一只擦亮的锅盆都成了一首诗;每挥一次扫帚又都是一个爱的动作。

    但他的来信并不像我写信给他那样频繁,措词也不及我的亲切,然而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工作太忙。他信上说,他们教会中的主任牧师把一切探访教友的工作都交给他做。那是一个有钱的教会,平日捐钱捐得多的教友都期望牧师能常来探访,而且不要来去匆匆。

    随着时间的消逝,他的来信也越来越少了。为了弥补这个欠缺,我更勤于给他写信。从夏天到秋天我继续不断地写着情书,天天编织我爱情的美梦。十一月里,一个晴朗但颇带寒意的日子,当全荷兰都似乎在与我同唱爱情之歌时,门铃突然响了。我正在厨房里洗着午餐后的碗碟。家中的人还未来得及起身,我已跑出厨房,穿过餐厅,飞步下了楼。

    打开街巷的侧门,站在门口的竟是卡莱。

    在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女郎。

    她站在那里对着我微笑。我注意到她头上戴着镶有名贵羽毛的帽子,身穿银鼠皮领的大衣,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正搭在卡莱的臂弯里。突然间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我听见卡莱说:“柯丽,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

    我必然说过些什么话。我一定也把他们领进如今当客厅用的贞苏姨妈的前房,但这一切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家里每个人都飞奔过来为我解围。大家忙着谈话、握手、替客人除大衣、搬椅子,好叫我不必做什么,也不必说什么。妈甚至破例,亲自到厨房去泡咖啡。安娜姨妈忙着为客人切糕饼。碧茜则忙着与卡莱的未婚妻讨论着来年冬季的时装。父亲把卡莱引到房间的一角讨论起国际大势及一些与私人毫不相干的问题,像问卡莱对美国威尔逊总统出兵到法国的新闻有何感想等等。

    我不晓得那半小时是如何过去的,也不知怎样,我终于和那位年轻小姐握了握手,随后又与卡莱握握手,祝他们幸福快乐。碧茜送他们下楼,门尚未关好,我已飞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让自己的眼泪能尽情涌流。

    我不晓得在床上为自己生命中唯一的这场爱情啜泣了多久。终于我听到父亲上楼的脚步声。在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一个小女孩,在等着父亲来为我摺拢我的毛毡。然而这次的创伤却是任何毛毡都遮盖不了的。突然间我开始担心父亲会说什么?我担心他会说:“世间好男孩多得很,不要难过,不久你又会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虚伪的慰言将永远成为我们父女间的芥蒂,因为在我心灵的深处我已经晓得,别说不久以后,就是永远我也不会再爱上另一个男人了。

    雪茄烟的香味随着父亲飘进房来。当然他不说那些虚伪和不着边际的话。

    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柯丽,你晓得是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吗?那是爱情。爱乃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力量,当爱情受到阻挠,寻不见出路时,它能使人痛苦。”

    “当这样的情形发生时,我们可以做两件事:我们可以扼杀爱情,那么我们的内心就不会再伤痛了。但是这么一来,我们里头的一部分也就随着死了。或者,柯丽,我们可以祈求神为我们开辟一条新的出路,叫我们的爱有出口。”

    “神爱卡莱,祂爱卡莱比你爱他还多。如果你祈求祂,祂会将祂自己的爱赐给你,叫你用祂的爱去爱这个人。这种爱是任何事物所不能阻止、不能破坏的。柯丽,当我们不能以旧式属人的方法去爱人时,神会给我们开启一条完全的道路去表达我们的爱。”

    我听见父亲绕着弯曲的楼梯下楼的脚步声。我不知道当时他所赐给我的,不仅是一把开启这爱情难关的钥匙,他所传授给我的乃是一桩秘诀,甚至能叫我开启一扇比目前更加黑暗的房门——若按人的尺度来看,那才是一个真正没有爱,也是完全不值得人去爱的地方。

    在爱的领域里,我仍在上幼稚园阶段。我当时要学的乃是要放弃对卡莱的眷恋,但不必放弃因我们爱而产生的种种喜乐与满足的心理。当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时,我低声说出一段极不寻常的祷告:

    “主呀!我将我对卡莱的爱意献给祢,将我一度对我们将来所有的种种梦想也交在祢手中——呵!祢晓得我的心意!我要将一切献给祢!求祢让我能用祢的看法去看待卡莱,让我用祢的爱去爱他,也能像祢爱他那么多。”

    说完,我竟睡着了。

 第四章 钟表铺

    我站在椅子上抹拭餐厅里的大窗子,不时对着巷中来往的行人摆手招呼,妈则忙着在厨房里削马铃薯。这时正是一九一八年,那场可怕的战争总算结束了。空气中飘浮着新的希望,这从人们走路的姿势中也可以看得出来。厨房中的水流个不停,我心想这不像妈平日的作风,她是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的。

    “柯丽!”

    她的声音低得好像在耳语。

    “妈,什么事?”

    “柯丽!”她又叫了一声。

    接着我听见水由水槽中溢出流到地上的声音。我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进厨房里。妈扶着水龙头,呆呆地站着,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水槽中满出来的水泼得她一脚都是。

    我喊着:“妈妈,怎么了?”随即伸手设法松开她紧握着水龙头的手指,再把她扶开地上的小水滩。

    “柯丽!”妈妈又叫。

    “妈,你病了!让我扶你到床上去!”

    “柯丽!”

    我把一只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下,扶她走过餐厅来到楼梯口。安娜姨妈听见我喊叫的声音,赶着从楼上跑下来,扶住妈的另一只手臂。我们把她扶上了床,然后我跑到楼下铺子里面通知父亲和碧茜。

    接着的一个钟头,我们四个人眼睁睁地望着脑溢血的影响慢慢地布及她全身。首先瘫痪的似乎是她的手,然后顺着手臂往下布及她的双腿。父亲的那个学徒赶着跑去找黄医生,但他也像我们一样束手无策。

    妈的知觉是最后消失的,她的眼睛一直都是张开的,而且显得十分清醒。她满怀爱意地望着我们每一位,最后才慢慢地合上眼睛。我们都以为她从此与世长辞了,但黄医生说,她只是昏迷不省人事而已,她很可能就这样地慢慢死去,但也很可能再次清醒过来。

    有两个月的时候,妈就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我们五个人轮流地守护在她床侧,娜莉则值夜班。后来有一天早上,出人意料地妈张开了眼睛,这个转变正如她中风来得一样突然。慢慢地在有人帮助之下,她也开始能使用她的手和腿,只是她再也不能使用钩针或织针来编织衣服了。

    我们把她移出那间面对砖墙的小睡房,搬到楼下贞苏姨妈的前房,在那里她随时可以看见百德街的景色和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她的头脑很快便完全清醒了,只是她说话的机能并没有恢复,她只能说三个字:“是”,“不是”,和“柯丽”。那也许是因为这是她昏迷前所发出的最后一个字,因此妈称呼每个人都是“柯丽”。

    为了要明白妈想说什么,我和她发明了一个小游戏,有点像二十条问题式的猜谜游戏。如果她说:“柯丽!”

    我会回答说:“妈,什么事?你在想某人吗?”

    “是。”

    “是我们家里的一个人吗?”

    “不是。”

    “是你在街上看到的一个人?”

    “是。”

    “是个老朋友?”

    “是。”

    “是个男人?”

    “不。”

    原来是妈多年认识的一位太太。“妈,我敢打赌是某人的生日!”然后我念出许多名字,直到听见她高兴地说:“是!”为止。然后我就会写封短信给这位太太,告诉她妈从窗口上看见了她,祝她生日快乐。末了,我会把笔放在她那僵硬了的手指中,让她签字。她那原来极其秀丽的笔迹如今只剩下一条条曲扭的弧线,但很快全哈林市的人都认识这个笔迹,并且对它极其珍惜。

    她能从一个残废的身子里活出气质那么优美的生命来,这实在是件令人惊异的事。在她三年瘫痪的日子中,我留心观察她的生活,这叫我对爱又有另一层新的领悟。

    妈的爱素来都是借着实际的烹饪食物和编织衣帽来表达。但如今这些虽然都办不到,她的爱却仍像以往一样的完整。她坐在窗前爱我们,她爱街上每个行人,不但如此,她爱的漩涡能荡漾得更远:她的爱能达到全哈林市,荷兰全地,甚至包括了整个世界。从母亲的身上,我终于学会了一个真理:世间没有一种力量是能把爱局促在墙内。

    在晚餐桌上,娜莉愈来愈常提到她学校里的一位男同事。等到腓立·华登先生正式前来拜访父亲时,父亲早已把他准备好要表示同意婚事的讲稿预演和修改了十次以上。

    娜莉婚礼前的一个晚上,当碧茜和我把母亲抬上床时,她忽然痛哭起来。用我们猜谜游戏的方式,我们发现她并非不满意这桩婚事,相反的,她表示十分喜欢腓立这个人。她之所以流泪,乃是因为根据我们荷兰人的规矩,在结婚前一晚,母亲要给自己女儿传授有关性生活的知识,这也是我们保守的荷兰社会里,唯一给予子女性教育的机会,如今却成为不可能的了。

    结果那天晚上,是安娜姨妈睁着大眼,满脸飞红地走进娜莉的房间。几年前,娜莉已经由我们屋顶上的那间卧房搬到碧姨的小房间去了。那晚,安娜姨妈和娜莉就局促在这个小房间里面共渡这例定的半小时。说到婚姻之事,全荷兰没有人会比安娜姨妈懂得更少的了,然而这是我们荷兰人婚前应行的仪式之一,也是历世历代流传下来的传统,就是年长的妇人给即将结婚的少女传授性知识。这是女孩子结婚前不可少的一个步骤,正如行婚礼时少不了结婚戒指一样。

    第二天,娜莉穿上欣长的白色礼服,真是仪态万千,光艳夺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完全被母亲所吸引,她虽然仍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长衫,但面容忽然显得格外年轻和孩子气,眼中也不断地流露着喜悦的光芒,今天可是我们彭家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碧茜和我很早就带她到礼拜堂里去。我敢断言华登家的亲友们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坐在第一排座位上、仪态大方、面带微笑的女士是既不能行走,也不能说话的。

    直等娜莉和腓立并肩从两边座位中间的通道走进礼堂来时,我才第一次想起我也曾想与卡莱有这样的一刻。这时碧茜已经三十多岁。她因健康的缘故不可能生孩子,因此很早就已决定独身不嫁。我如今也二十七岁了,我早晓得碧茜和我这两个独身女儿会长久住在贝雅老家的。

    但那是个快乐的思想,不是哀愁的思想。就在这一刻,我确实知道神已经接纳了四年前我所献给祂的礼物——我那份支离破碎的情感。因此当我想到卡莱时,心里一点受创的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从十四岁起每次想到他时便有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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