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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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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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
“他说下午再来。”
“很好。”白苹说着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笑着说:
“不高兴吗?”
“白苹,我想你还是去香港吧,省得这些日本人麻烦。”
“这不过一群猪,人说他们在玩弄我,我可相信我在玩弄他们。”她笑:“人说我是他们的傀儡,我可觉得他们是我的傀儡。”
“太自大了,白苹。危险不就在那里发生吗?”
“不。”白苹坚定的说,在沉思中沉默了。
“去香港吧,白苹,我陪你去。”我低声缓慢地说。
“香港么?”她笑:“你以为太平洋战争不会发生吗?”
“不会。”我说:“日本还敢同美国宣战吗?”
“但假如有人说我是日本的间谍呢?”
“辩明。”
“当枪弹指定我是间谍时,我用什么辩明呢?”
我沉默了,我寻不出话可以回答。半晌,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朋友,放心。我的事情都是我的。相信我并且原谅我,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还是沉默。
“告诉我,梅瀛子可是尾随阿美去的?”
“我想一定是这样。”
“睡在我的房间里?”
“是的。”我说:“阿美说夜里似乎在翻你的东西。”
“没有睡在你的房间里吗?”她玩笑地说。
“这是什么话呢?”
“我的意思是她也许会爱睡你的床,而叫你睡到我的房间去。”
“这是什么心理呢?”
“她不是永远有新奇的念头吗?”白苹笑。
我没有回答,我只觉得白苹今天的态度是出我意外的。她又说:
“梅瀛子发现你在我那里有奇怪么?”
“我像在睡梦中,没有看到她的惊愕。”
“你告她你没有回乡下去。”
“是的。”我说:“但是我叫她不要告诉别人,即使是史蒂芬与海伦。”
“她答应了?”
“是的,她将说我是听到你被刺而赶来的。”我说:“但是她叫我搬出你那里。”
“对的。”白苹说:“我搬回家,史蒂芬天天来看我,你住在我那里,不是证明你并非为听到我被刺而赶来的么?”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马上搬回家。”
“那么明后天我搬出你那里。”
“很好。”她轻松地说。
我于十一时半出来,心里有许多不解的疑团,对于白苹,对于梅瀛子,一时都变成我的问题,我厌憎她们的神秘与诡谲。我决心明天搬回自己的家去,同她们少发生联系,但同时我又觉得白苹的前途实在黯淡,她虽然极力不想谈她的问题,但是我在友谊上似乎非帮她解决不可。可是她究竟有什么政治关系呢?我的思绪在迷惘之中忐忑。
我回到白苹寓所,梅瀛子已经出去。
当天夜里我理东西,第二天我就搬回家去。午后十时,我打电话给白苹,告诉她我已经搬回家,叫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第三天我也没有去看白苹,也没有同梅瀛子会面,但在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我接到白苹的电话。她告诉我明天早晨就搬回家去,下午七点钟叫我去吃饭。
第二天下午七点钟,我去赴白苹的饭约,我抱着非常沉静的态度,预备在夜里与白苹研究研究她被刺的原因,与凶手的线索,以及她以后生活的途径。
那天我精神很好,心境非常安详,也有兴趣换一套比较整洁的衣服,挑选一条比较合式的领带,我吸一支烟,坐一辆汽车到白苹那里。跳下车,我轻快地上楼。门外就听见里面嘈杂的人声,阿美开门时,我立刻听见梅瀛子的声音,我轻轻地对阿美说:
“梅瀛子么?”
阿美笑了,她说:
“人都来了,就少你。”
那么原来是请客,我把大衣帽子交给阿美,整一整领带走进了客厅。
“啊,徐,真是好久不见了。”梅瀛子像久别重逢似的,第一个同我握手,接着是史蒂芬夫妇与曼斐儿母女同我寒暄。海伦比以前更显得光耀夺目,在她笑容中我已寻不出兆丰公园河边低迷的风采。她的母亲比以前更胖了。史蒂芬夫妇改变很少。在大家坐下时,梅瀛子故意望着我说:
“人黑了,似乎胖了些,乡下的生活于你竟有补药的效力。”
“慈珊呢?”史蒂芬太太问;“你没有叫她到上海来玩玩么?”
“我来得太匆忙了,我一接到梅瀛子的电报就马上赶了来。”我望了望白苹,她穿了一件博大的黑布旗袍,像是专为创伤的手臂新作的。我走过去,轻握她右臂,我觉出包扎还是很厚,我说:
“还需要这样包扎么?”
“可以免得震动。”史蒂芬说。
“这是刚才史蒂芬为我包扎的。”白苹露着感谢的笑意。
“我们刚才正说白苹穿着这件衣服显得更美了。”梅瀛子说。 
白苹今天的确有一种另外的风致,她没有涂脂,但似乎很仔细地敷过粉,我特别发现她的皮肤可以吸收较多的粉意;意态举动,不知是衣服使然呢,还是她有意变化,好像不是都市姑娘一般的风度。自从美国影片广传中国以来,时髦的女孩子都学美国女明星的派头,开头的时候,似乎还新鲜,日子久了,就不觉得什么,白苹平常当然也是相仿的派头,今天则似乎完全两样,我忽然想到她像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像谁,最后我方才悟到是像我想象的慈珊,我不觉发笑。
白苹在我面前对于梅瀛子总像有点芥蒂,梅瀛子在我面前对于白苹也似乎有点芥蒂,但当她们两个人同时在我面前,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总显得她们的感情超于别人,今天尤其明显,自从那天医院里会见白苹以后。不知道她们有过什么样的谈话。梅瀛子似乎处处关心白苹手臂似的,代替白苹做主人的事务,突然使我怀疑到梅瀛子那天晚上的来此,以及她劝我搬出此处,完全是白苹预先知道的,也许还是白苹的授意;甚至是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叫我搬走,而叫梅瀛子来说的。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阿美来请吃饭,我们走到饭厅去,我坐在海伦的旁边。海伦对我的态度虽比以前保住了较远的距离,但话还是谈得很多。她高兴地告诉我最近的歌唱很有进步,告诉我她感到我以前所说学习高原的理论是对的,她现在似乎已经越过了这个高原。她叫我到她家里去,她要唱给我听。她还自负地说在上海她的歌唱已经没有敌手。我提起几个中国女孩子,她们也是梅百器教授所喜欢的学生,她总是毫不客气的批评某人的声质太粗糙,某人的嗓子不够,某人的声音太无情感。自始至终她没有同我谈到思想与哲学。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她了。
饭后我与史蒂芬夫妇谈话特别多,史蒂芬太太总是劝我放弃独身主义。她说,她并不是反对独身主义,等于她不反对蔬食主义,但如果独身主义者一直忘不了对于女孩的兴趣,就和蔬食主义永远想念荤腥一样,那是非常滑稽的,她说这种勉强的信仰都是罪恶,会留给将来痛苦的懊悔。
九点钟的时候,大家走散,我心里有许多烦恼,我想到梅瀛子今天的作伪,假装着同我久别重逢,实在是逼真得漂亮,我想到白苹与她奇怪的关系,我想到今天的饭约与我去前想象的不同,但是在昨夜谈话中白苹为什么不告诉我?总之,我归纳的结果,觉得白苹对我的感情有了变化是没有问题的,而梅瀛子叫我搬走是白苹的暗示,也成了我下意识的定案。
因此,自从那天以后,我对白苹有比较的疏远,我很少去看她,只是偶尔打电话去问问她。但是她并没有去天津或去香港的音讯,也没有进舞场的决定,只是告诉我决定了再通知我。
海伦不再来找我,梅瀛子碰到更少,只有一二次在史蒂芬与海伦家里碰见她。我曾去海伦家里吃晚饭,她们很客气待我,我听海伦美丽的歌声,圣诞节的成功已经是没有异议的事。史蒂芬,听他太太说很忙,不但不来看我,我每到他家去,总没有碰见过他。史蒂芬太太同我谈得更投机,她的思想情绪是正常而坚定,我成了她客厅里的常客,一谈就是很久,这一份感情是自然美丽而温暖,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到所谓真正“淡如水”的友谊,有深切的了解,有相互的融洽,最宝贵还是黄金的距离。这种友谊的距离同美感的距离是一样,等于照相机上的距离,多一份就太过,少一份就不足,使我悟到了所谓友情的艺术。我很后悔当初与海伦过分的接近,也很后悔搬到白苹地方去住,是这些失去了我们适当的距离,破坏了我们最好的友谊。海伦的消息倒时时在史蒂芬太太处可以听到。白苹的消息越来越隔膜,一直到有一天,报上刊登了白苹重到百乐门伴舞的消息,我到她家去看她,她不在家,我同阿美谈了一会。阿美告诉我白苹被刺的原因已经打听明白,完全是为一个日商与一个日本军人争风,那位军人派人去刺那个日商而误中的,所以现在毫无问题,可以进舞场伴舞了。我出来买了一只花篮送去,夜里到舞场尽一点照例的捧场义务。但是白苹忙得非凡,最后坐在我的台子上,似乎很生气,言下说原来我的目光中她也还是一个舞女。我没有法子回答她,不到五分钟,我就回家。以后也曾去看过她,她既不在家又不在舞场,夜里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不是没有回来,就是已经睡觉,我既没有什么事,所以也不叫醒她,只托阿美为我问候问候就是。在报纸的娱乐版上,我时时看着白苹的消息,她的舞客已不限于日人,而一切她的舞客都在尊重她的自由,在舞女中,这样的境界,已经像是超于政党的政客。像这样红忙的明星,我自然不能也不想常去找她了。
我的生活的确比较平静,我很安详地有主动的地位来支配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久,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发生了。它不但扰乱了我的生活,它也打断了海伦音乐会计划的实现,它还破坏了史蒂芬太太美丽的环境与心境,它波动了社会,还翻乱历史与地图,自从抗战以来,它从新估计了我们民族流血的意义。

二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深时,当我正放下书,预备吃一点东西就寝的时候,我听见了炮声。
那么难道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我想。
这许多日子中,太平洋风云飘到上海的已经不少,先是美国驻军的撤退,再是美国一再召回上海的侨民,最近又有许多船只的停驶,以至于已出发来上海的船只的折回。在这些风片云瓣中,我也偶尔与史蒂芬夫妇谈到,他们始终无确定的判断,也没有发表过什么详细意见。史蒂芬是军人,他似乎除了听上面的命令外,不必预料一切的变化,史蒂芬太太是音乐家,对于政治很少兴趣,所以每次偶尔谈到,始终未成我们谈话的中心。
然而如今是炮声!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呢?租界中已无英美 驻军,那么自然是英美留此的军舰。可是这究竟是一个臆断,无从证明也无从打听。我开了无线电,方知太平洋战争确已爆发,黄浦江上,英舰与日军在开火。
有点冷,也已经很疲倦,我开始就寝,我想第二天的报纸总可以有更详尽的消息。
但是第二天的报纸,竟什么都没有;我出去看看,马路一切依旧。后来到报馆看一个朋友,才知道四更时的炮声果为日军与英舰的冲突,这只英舰因不愿缴械而被击沉,全体舰员都以身殉难。还有一只美舰,则因众寡不敌,已被缴械,舰上人员,都成俘虏而进集中营了。
这使我想到了史蒂芬。我直觉地有点惊慌,是这样可爱的一个朋友,难道就此永远不见了。如今回忆起来,才意识到我同他近来会面的机会实在太少,我于是拿起了电话,满以为史蒂芬太太总可以在家,但是她竟一早就出去了。我留话请她回来时打个电话给我。
我从报馆出来 , 到钱庄去取点钱 , 钱庄上人挤得厉害 , 我等了半天方才拿到。匆匆出来,心境非常不安,没有雇车,也没有目的地,我一个人走到了南京路。那时南京路上有许多日本的军用车来回的走,车上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散发许多荒谬的传单与可怕的禁令,路旁都是人,有的站着观望,有的匆忙地奔走,市面非常混乱。我顺着南京路走到静安寺路,许多地方都已有日军在布岗,沿途忙着装军用电话线;墙上只有日军布告,没有一点别的东西,我很想回家听点无线电里的消息,但从英租界到法租界的路都已封锁,后来听说有一条路可以走过,我于是绕着弯过去。这时候,我想到了白苹,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中,白苹不知怎么在安排自己?我同她好久不见,也许她还可以告诉我史蒂芬的消息,于是我坐上一辆车,一直到白苹那里。阿美来开门,她说:
“怎么这许久不来呢?”
“所以我今天来了。”我说:“白苹在家吗?”
“在家。”
但是我还站在门口,她笑了,说:
“请进来吧。”
“有客人在么?”我问。
“没有。”她讽刺地笑:“专等着你来。”
我没有说什么,走了进去。白苹的房门关着,可以听到日语广播的无线电声音,我略一沉吟,我敲门。
“请进来。”
我推门进去,白苹穿着灰布的长袖旗袍,卷起袖子,露着两寸的白绸衬衫,非常安详地坐在矮小的沙发上,脚穿着软鞋,伸得很远,吉迷就睡在她的脚旁,右面开着电炉,左面茶几上是一匣巧克力。她看我进来,没有动,眼睛望着我,反手关了无线电,露着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是你么?”
“奇怪么?”
“没有。”她说:“我想你也该来了。”
我脱去大衣,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坐到这边来,比较暖和些。”
我坐过去,她拿了两块巧克力,抛了一块给我:
“吃一块巧克力吧。”
“谢谢你。”我说。
她半晌不说什么,露着低浅的笑,端详着我。于是迟缓地说:“更清瘦了。”
“你太悠闲了。”我说。
“怎么样呢?”
“外面这样混乱,你一个人这样安详在家里。”
“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史蒂芬的消息么?”
“好久不见他了,他怎样啦?”
“好久不见他了?”
“他好久没有找我,”她说:“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你知道他所属的那个军舰昨天被缴械了?”
“自然知道。”
“他呢?”
“想来是进集中营了。”她微笑着说。
“白苹!”我歇了半晌,抽起一支烟,眼睛低视着庄严地说:“我很奇怪你这样,史蒂芬到底也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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