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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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5-02-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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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曼殊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很快便无疾而终。其后,他的西班牙籍英文老师庄湘愿将爱女雪鸿许配给他,尚须等他们成年。再后来,河合仙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曼殊此时已遁入空门,沙弥十戒中有一条“不娶不淫”。他作茧自缚,便惟有挥剑斩情丝。他留给静子的诀别信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他走了,做了情场的逃兵,只能反复再三地扮演这样一个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痴情的静子便抑郁致疾,芳魂缥缈。深深的负罪感,无法排遣的忧伤,一齐压在苏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险,嫌空门太闷,便一头扎入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他要寻一片温柔之乡,管它是梦幻还是泡影,更不管别人骂他欺佛犯戒,伤风败俗。
  一般人不能理解苏曼殊的是:他若想还俗,谁也不会阻拦他,爱情既可圆满,婚姻也得成全,却为何偏要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殊不知,自古多情者皆为多情所累,得其一,则不能得其二;得其二,则不能得其全。曼殊的人生绝非一场恋爱、一局婚姻可以包圆。于他而言,情爱永远都不是目的,而只是贯穿于生命过程中的美好体验。他逃来逃去,躲来躲去,每次逃躲的也只是爱与被爱的对象,而非情爱本身。还是挚友刘三最知曼殊心肺,“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可谓一语道破底细。
  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表面看去,苏曼殊是在纵欲,实际上他却是在禁欲。这就必须仔细寻究一下他的爱情观。苏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说过这样一番话:“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惟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他认定欲望的实现便是爱情的失败,这个观念在他的头脑中太执著太顽固了。与美女肉袒相对,他居然也能悬崖勒马,虽说“偷尝天女唇中露”泄露了他与情人之间并非完全没有亲密接触,但他每次都能够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你就不能不佩服他具有非凡的定力。曼殊所爱的人多半是歌台曲院的风尘美女,这些在肉欲中日夜打滚的悲苦红颜竟三生有幸,遇着一位只作精神恋爱的痴情和尚,也可算是难得的人间奇遇了。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曼殊上人除了《忆东京调筝人百助枫子,作此悲歌》外,另有“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和“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的绮语和痛语,足见其深衷已为情所困,为情所伤。超越欲望的爱情一旦化成诗句,便完全不沾世间烟火气,简直赛似天外清音。
  1913年12月中旬,苏曼殊因暴食致疾,缠绵病榻,百无聊赖,在东京写信给国内的至交刘三,堪称绝妙好词:“芳草天涯,行人似梦,寒梅花下,新月如烟。未识海上刘三,肯为我善护群花否耶?”病中仍记挂着那些红火坑里的众姝,只有怜惜,只有关怀,并无一点亵玩之意。
  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情禅一味原不是毫无依据。“忏尽情丝空色相”,“是空是色本无殊”,这多少有点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看上去很酷,却令人捏一把冷汗。八指头陀诗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他是能够做到,曼殊则无法做到。他做不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他始终都在干一件苦事:自己跟自己拔河,左手与右手相搏。“与人无爱亦无嗔”,这是他的愿望,愿望而已。有人说:现代三大诗僧,八指头陀堪称大明大德,弘一法师是律宗第十一代传人,他们两人均修成了正果,惟独曼殊上人至死仍是一位佛祖不待搭理的花和尚,他的情禅终于妨碍了他的慧业。
  苏曼殊的种种怪癖非常有名。“背人兀坐,歌哭无常”,还只是有点癫。他喜欢收集美人玉照,喜欢描绘女子发髻,也不算太出格。他视金钱如粪土,挥霍无度则非同小可。在他看来,朋友的钱便是自己的钱,有时取而不告,有时借而不还,好友陈独秀、何梅士、章士钊、刘三等人均多有领教的机会。不过朋友们谁也不会为银钱的事与他怄气。
  曼殊“以绘画自遣,绘竟则焚之”,这不知让多少友人深感惋惜。他为刘三画《白门秋柳图》、《黄叶楼图》,乃是自愿。他不仅出于友谊,还敬重刘三的侠义之举,为邹容收殓遗骨,葬于自家黄叶楼下。他遵守然诺,为赵声画《饮马荒城图》,则是酬报死友,托人代他焚化于赵声墓前,颇有延陵季子墓门悬剑的古贤遗风。曼殊生性浪漫,对自己的画,旋作旋弃,而别人一开口索画,则又变得十分矜贵,轻易不肯下笔。南社好友高吹万千里寄缣,请曼殊绘制《寒隐图》,尚且一再稽延,频年难以到手,其他人就只有垂涎的份了。还是《太平洋报》总编叶楚伧有办法,他请曼殊作《汾堤吊梦图》,也是屡索不遂,于是心生一计。有一天,他闲谈时告诉曼殊,上海新到一批外国五香牛肉,闻香下马者不知凡几,他好不容易购得三斤,还有摩尔登糖和吕宋烟,一并放在楼上美术编辑室,曼殊有空可去品尝。曼殊听说美味在等他,就如同佳人有约,没有不去的道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叶楚伧即在他身后锁上房门,声称,曼殊若不完成《汾堤吊梦图》,就别想出来。有美食,就有好心情,有好心情就有灵感,绘一幅画又有何难?有饵能钓大鲈鱼,叶楚伧果然得计。
  曼殊豪于饮而雄于食,过于贪图口福,尤其喜欢饮冰水,吃糖果和五香牛肉,朋友们戏称他为“糖僧”和“牛肉大师”。他的观点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于精神毫无妨碍,我空,人空,宇宙空,今日之美食,不过是异日之尘埃,不吃白不吃。然而暴饮暴食损坏肠胃,最终要了他的命。
  “舞低楼心杨柳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吃花酒要的就是这般情境和气氛,别人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曼殊却不仅仅满足于秀色可餐,而是放开肚量,将各种美味吃到盘碟见底。柳亚子回忆道:“君工愁善病,顾健饮啖,日食摩尔登糖三袋,谓是茶花女酷嗜之物。余尝以芋头饼二十枚饷之,一夕都尽,明日腹痛弗能起。”曼殊对性欲的控制力堪称天下第一,对食欲的控制力则堪称天下倒数第一。他写信给柳亚子,信中谈及自己病中贪食,颇为诙谐:“病骨支离,异域飘零,旧游如梦,能不悲哉!瑛前日略清爽,因背医生大吃年糕,故连日病势,又属不佳。每日服药三剂,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在写给另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也将自己那副老饕相活写如画:“月饼甚好!但分啖之,譬如老虎食蚊子。先生岂欲吊人胃口耶?此来幸多拿七八只。午后试新衣,并赴顺源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他明知多食伤身,仍然对各类佳肴欲拒还迎,照单全收,这真有点“瘾君子”不怕死的劲头了。
  有一次,曼殊去易白沙处作客,宾主相谈甚欢,到了吃饭的时候,易白沙用中餐款待他。好家伙,曼殊真是肚量惊人,总共吃下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还有许多糖果。易白沙以为曼殊手头拮据,多日挨饿,才会这样狼吞虎咽,便邀他明天再过来坐坐。曼殊连连摇头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鲁迅对苏曼殊的诗文评价很高,对他的个人生活则不表恭维:“黄金白银,随手化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曼殊去世前一两年,在东京十分落魄,有时竟会典当掉剩余的衣服,赤条条不能见客。这种有钱时饱撑一顿,无钱时饿瘪数天的生活方式,简直就是玩忽生命,调侃死神,结果折腾出大病来,终于医药罔效。
  “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苏曼殊,无疑是天下第一多情种子,也是天下第一伤心词客,其诗篇,十之八九都是和血和泪写成,哀感顽艳,绝非无病呻吟。有时,我不免觉得奇怪,以其多愁多病之身,天既未假其年,人又常沮其意,却留下了那么多优美之极的诗词、小说、绘画和译著,还编纂出一部厚厚的《梵文典》,若非大智大慧,怎能成就?大学者马一浮曾对苏曼殊作十六字评语:“固有超悟,观所造述,智慧天发,非假人力。”堪称精当。真是可悲可惜,“千古文章未尽才”,“才如江海命如丝”,又掉入了一个天嫉多才的老套子。对于早熟的天才,上帝收割的镰刀确实要来得比平常更快,这一避无可避的自然规律横亘在曼殊眼前,他无法逾越。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怎么会无人识呢?曼殊上人一袭袈裟,越八十余度春秋而来,正是西湖天心的朗月,水心的皓月,可望不可即,那出尘之姿,纵然丹青妙手,也难描画。

  百年回眸谁与功

  
  ——记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与《大清新刑律》
  ? 陈 浩
  二十世纪初的清政府就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木舟,虫蛀风摧,内忧外患,已不堪重负。这时,就连亲手扼杀了戊戌变法的慈禧也意识到,老祖宗的法不变是不行了。1901年初,因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而逃往西安的这位慈禧太后下诏变法,称:“世有万古不易之常经,无一成罔变之治法。大抵法久则弊,法弊则更”,“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须议更张”〔1〕。
  1902年,以光绪皇帝名义颁布的修律上谕说:“现在通商交涉事益繁多,著派沈家本、伍廷芳将现行的一切律例,按照交涉情形,参酌各国法律,悉心考订,妥为拟议,务期中外通行,有裨治理。俟修定呈览,候旨颁行。”〔2〕正是这道上谕把当时担任刑部侍郎的沈家本推到了修律变法的前台。此后十年,沈家本以开放的眼光、必成的决心,诚心修律,全力引领中国法律走出残酷野蛮状态,步入文明时代,立不朽之功,名垂青史。正如民国时期的法学家杨鸿烈所说:“沈氏是深入了解中国法系,且明白欧美日本法律的一个近代大法家。中国法系全在他手里承先启后,并且又是媒介东西方几大法系成为眷属的一个冰人。”〔3〕所谓“冰人”就是媒介之人。
  1840年,沈家本出生于浙江湖州的一个诗书世家。稍懂历史的中国人都知道,正是这一年爆发的鸦片战争揭开了中国近代屈辱史的序幕。大清帝国在外国列强枪炮的威逼下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年迈和虚弱,家门洞开,任由外国侵略者抢掠凌辱。沈家本降生在这样的年代里,必然也将承受时代的重负。
  沈家本从小喜好读书,勤于思考,多年都不曾懈怠。《清史稿》中记载,沈家本“少读书,好深湛之思,于《周官》多创获”〔4〕。据沈家本自己的《借书记》载,仅二十一岁至二十五岁短短的五年时间就读了三百八十四部书,范围遍及经史子集、神仙怪异,连《测量法义》、《几何原理》、《海录》、《新释地备考全书》等早期西方传教士及近期译作,都被他尽收眼底〔5〕。当时捻军、苗民、太平天国等起义风起云涌,战火纷飞,时局动乱。因父亲已先外放贵州做官,沈家本携母亲及弟妹颠沛流离,先离京入黔,后反复出入湘黔。如此动荡,沈家本尚能好学不倦,实属难得。
  结束辗转湘黔的艰难之行后,沈家本在同治三年即1864年开始在刑部任职。同治四年,浙江补行因战乱而停的乡试,沈家本参加了这次乡试并一试中举。后多次参加会试,谁知造物弄人,屡屡受挫,到光绪九年即1883年才金榜提名。这时距离第一次参加会试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沈家本已是人到中年。感慨于韶华流逝却功业未成,沈家本写道:“饥来驱我复何之,乞米长安岁月驰”,“雪泥鸿爪讯从头,弹指光阴去不留”〔6〕。
  考取进士后,沈家本“专心法律之学”,成绩斐然,十多年中撰写了《刺字集》、《压线编》、《律例杂说》、《刑法杂考》等大量法律著作〔7〕。对于刑部重要案件,重要奏稿,堂官都点名交由沈家本处理,可见当时他“以律鸣于时”并非虚言。但就是这样一位精通律例、才干俱佳的人才,入刑部近三十年(1864~1993),未得重用,多年仍是司员,恐怕沈家本自己当时也认为会以老司员致仕终老。
  按照晚清官场惯例,像沈家本这样的六部司员,必须先通过京察,京察一等才能外放省道府当地方官,考察政绩后,再逐步升迁为封疆大吏或朝廷重臣。这原本也是无可厚非的。在中央的低级官员中选拔出佼佼者,出京历练,熟悉地方具体事务,增强才干,再委以重任,倒也还算不错的用人之道,但问题是选什么样的人出来。如果确是优秀人才,假以时日锻炼,自然容易培养出国家栋梁。但在清末,官场腐败、黑暗,官纪败坏,徇情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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