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上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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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坟上的风筝-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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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尖角又转动了一下,他的脸跟着朝另一边慢慢歪去,嘴里开始变黑,那是渐渐溢满的血。


那尖角又转动了一下,啪的一声断在了脖子里。血沿着尖角滴下,慢慢汇成了一条线。血,这封存在体内的红柒,不够刷一面墙,却能污染一个人的一生。血,这禁锢在体内的异形,在空气里只凝成颤颤的一滴,在体内却连成丝缕的人形。


不要弄破身体。它会喷涌着逃出,你会渐渐失去血色,象一个干瘪下去的袋子倒在路边。


一个灰白色的袋子,这是骨头的颜色,除去皮肤这层包装纸,肉只是半透明的油脂。这深埋体内的灰白,是眼白的颜色,是虚空的颜色,是世界的底色。


眼球上有一点小小的黑色,所以人自以为看见了黑夜。黑,主要是用来概括那些繁乱难计的事物,比如头发,比如夜空,比如将来和以往。


你又能看见什么?


夕阳是每天发生的谋杀现场,有人看着那染红的天会说:哦,看那霞光!可是这一天永远消失了,无数个这一天的“我”从世间消失了,彻底斩断。陆地是每天演出的露天剧场,无数包裹好的白骨在大地上咯吱吱地挤来挤去,这个说:喂,你得补钙了。那个说:我正忙着装修。熙熙攘攘。同样的元素塑成千百样人,要与给都是为了自己。无数的家庭都起于一个理由:面对家人,背对寂寞。死只是页面刷新,生只是独自表演,表演给海水,季风,表演给没有姓名的鱼。


人又能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僧结伴西行,师徒四人其实是一体的:懒惰,勤勉,机警,虔诚,都揉在人的性格里。时至今日,这朝圣的路仍铺在人的心底,虽然有文明华丽的外衣,虽然有社会恢弘的建构,可人是孤独的。昔年的血雨腥风,今日的淫天欲海,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心魔丛生。当你欲念渐炽,当你恶意横生,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个唐僧,慢悠悠地开口:


悟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陈逸辰扔掉手里的碎玻璃,在小薛头发上擦擦手上的血,他的手也破了,刚才猛地扎进小薛脖子时,玻璃的另一头也深深扎进了他的掌心。他喜欢这痛彻骨髓的疼,更喜欢看一个人疼得缩在一起,全身的神经象提线木偶的线,被一把拽紧了。这一刻象雕塑,把流光溢彩的一瞬禁锢在石头里,象舞蹈,把撕心裂肺的感情凝固在舞姿里。身体只是道具,不是别的。他喜欢痛苦,更喜欢看一个人在痛苦中死去,这是最深的痛苦,这是最醇的酒。当猎物在他面前恐惧地发抖,他也会激动地发抖,当小薛大张着嘴倒气时,他突然想抱住小薛,亲亲那哆嗦着蜷在嘴里的舌头,哦,那片粉红色的舌头,寄居在人嘴里的没有头的蛇。他会品尝着,感受着人死前的每一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直到变成一具僵冷的尸体。然后他会撕开尸体,在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皱折里寻找,他去哪了?藏在哪儿?然后他会在血肉狼籍的内脏中间坐着发呆,象一个游戏还没玩完,就突然结束了。



第五十五章
他用手摸摸小薛的脸,然后一把掀开。小薛的头咚地撞在了门上,停了几秒才倒了下来。


他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屋内。丽红匆忙中抓起一把点点坐的小凳子举着,挡在我前面。她紧盯着他,一声不吭,身体微微抖着,感觉如在恶梦中。这是他吗?灯光下的这个男人向里望着,显得有些茫然,她瞬间竟有一种冲动:扑过去狠狠抽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


又猛然从错觉中惊醒了:他那被血糊成毡片状的头发,那僵尸般拧着的脖子,那圆睁的眼睛几乎全是眼白。


丽红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可眼前这古怪的一幕,又让意识瞬间撕裂,陷入了混乱。


小薛不动了,他用指甲在地板上抓着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灯的嗡嗡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象一只苍蝇从耳朵钻了进来,在脑子里飞舞着。


别想这声音。想它,那只苍蝇就会真的显形,就会把你的目光聚焦在那尸体上,那依然睁着的眼睛上,正爬着一只苍蝇,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处也围着几只苍蝇。仿佛它们不是来自外面,而是一直就藏在皮肤下面。


丽红摆摆头,赶开一只在脸上飞扑的苍蝇。围着我干什么?我还活着呢。她惊恐地想。


扑鼻是浓重的腐臭味,房间里充斥着这种味道,仿佛陷在一个墓穴里,仿佛陷在了腐烂的内脏里。


他站在门口,一滴血在他颌下,先是颤颤地聚积,然后垂成梨形,然后悬在空中,静止不动。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陷入迷失。丽红望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望着这个此刻如此恐怖的人,恍然如在梦中。


象在一个久远的旧梦中。


那是少女时的她,梦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恍然之间,当她梦醒般觉察时,自己已在梦中,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才洗的长发飘在风中,比风还轻。风从四面八方来,从粉红的蕊间,带来了嫩湿的花香,花一拧细腰说:讨厌!


一朵云在头顶一直跟着她跑,模仿她白裙飘飘的摸样,她一拧细腰说:讨厌!可那云仍一直跟着,她就脱了一只鞋扔向空中。可鞋扔到了云上面,再也落不下来了。


于是她脱了另一只鞋,光脚继续跑着。感觉脚心踩到了什么,那是一只刚把头探出洞口的虫子,它的帽子被踩歪了,它大声地喊着:讨厌!


她继续跑着,终于快到家了:茫茫草丛间耸立着一栋老式家属楼。


楼门前很久没打扫了,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全都是金黄色的,因为金黄色的落日正依偎在高原边。四处无人,静悄悄的。除了踩在落叶上喀嚓嚓的声音。


楼门洞里放着爸爸的二八自行车,横梁上缠的塑料带已经脱落下来,车座上全是灰。她有些奇怪:爸爸妈妈没去上班吗?


平时他俩总是用车子一个驮一个,一路铃声地上班去,天黑透了才回来。总把她一个扔在家,脖子上用毛线挂了把钥匙。她就总趴在窗台上看云,高原上风大,云也都是细碎的云,随风卷去,只在蓝天上粉笔般擦出些淡淡白痕。看腻了时,她就自言自语,她的钥匙也会说话,它说:“把门一锁,咱们出去玩吧!”


就出去玩了。可她从来都是早早就回来,做好晚饭等爸爸妈妈下班,两个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进门。今天这是怎么啦?她急急上楼:家里空无一人。爸爸的黑提兜还摆在桌上,妈妈的梳子掉在地上,齿间夹着些长头发。他们去哪了?出什么事了?她开始焦急了,在屋里茫然地转来转去,忽然听见卧室里有动静,进去一看:是她的宝贝,一只名叫丑丑的黑猫。她一把抱住丑丑,紧紧抱着,顿时不再感到孤单。她问猫:“丑丑乖,你知道爸妈去哪了吗?”猫懒懒地偎在她怀里,闭着眼不理会她。她抱着猫在屋里转悠,忽然看见桌上放着两串钥匙,那是爸爸妈妈的。她跑过去抓起钥匙看了又看:所有的钥匙都留在这儿。他们去哪了?不知怎么,她心里突然感到一丝害怕,就把猫抱的更紧了,把脸偎在猫身上,埋在那柔软的毛里。猫挣扎了一下,也许是她太用力了。她就松了一些,看着猫的脸轻声问它:“宝宝,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猫睁开眼静静看着她,突然,猫的嘴张开了,在一片静默中无声地张大,然后从猫嘴里,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不是猫的叫声,而是一个成年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第五十六章
啊!她大叫一声,仿佛一只手猛地把心脏攥紧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随着这声尖叫,她从错觉中清醒过来,灯的嗡嗡声又充斥耳中,脸上痒痒的,几只苍蝇正落在脸上。她猛然一甩头喊着:“滚开!”


瞬间,静止的时间开始流淌,一切开始继续。陈逸辰浑身一抖,颌下那滴黑色的血终于滴下,落进小薛蓬乱的发间。他举起胳膊,手不知在哪弄破了,食指关节处露出了骨头,丽红抡起凳子朝那只手砸了过去,他一动不动,任胳膊被凳子砸得一摆,闪得丽红差点摔倒。他朝前迈了一步。


丽红又举起凳子,使尽力气砸在他肩上。啪的一下,小凳子散架了。他却只晃了一下,迈前一步,一把抓住她举起的手腕。丽红尖叫着挣扎,想挣开手,却纹丝不动。她松开抓着凳子的另一只手,一把抓向他的脸。


他仍毫不躲闪,任她抓来,她的指尖停在他大睁的眼睛上,浑身颤栗了一下。


她闭上眼,哭喊着抓了下去。他抽搐了一下,张大嘴却只发出含糊的一声,象是野兽的低嚎。她缩回手,又突然伸出猛甩了两下:指尖滑腻腻的粘着什么。她没有抬眼去看,只抽回自己被抓住的手,一转身拉着我退到墙角,抱着我肩膀大声哭了起来。哭了两声又猛然停住了:一只湿淋淋的手按在了她肩上。


从楼下传来了车声,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乱纷纷的脚步冲上楼来。


是到这儿来吗?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到我这个曾经安静简朴,此刻却如墓穴般被所有人遗忘的家吗?


点点曾生气地问我:“姥姥的家在县城,奶奶的家在咸阳,爸爸妈妈的家在这四楼,那点点的家在哪儿?”


我不知怎么安抚那张撅起的小嘴,只有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抚摸着那双抱紧我脖子的瘦小胳膊,突然间很害怕分离。点点,爸爸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一直看着你,爸爸就是你的家。突然间眼前被泪模糊,突然间心里空如沙漠。


小慧曾生气地说我:“你小子除了没长尾巴,跟猪就没两样。吃个饭吃到那碗就丢到那,再不是我拦着,一会你都能拿着碗当便盆使!”有一回我正端着碗窝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忽觉身边有人,扭头一看:小慧正站在客厅门边,系着围裙,举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专注地看着我。我以为她又要说尾巴的事,马上一个白眼飞给她,可她没说话,只微微抿嘴笑了一下,转身回厨房忙她的去了。


搞的我很是尴尬。


此刻这个家是现场,血肉狼籍的现场!我想着这两个字,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心里隐隐泛起一丝疼。


丽红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空空地举在胸前,象是要推开什么。我想着去帮她,可实在是连呼吸的劲也没了,只是就这么呆呆地执拗地看着,连眨眼的劲也没了。


陈逸辰歪着脖子,一只眼里血流如注,眶边悬着葡萄似的一疙瘩。楼梯上的脚步声一层层近了。


他摸摸眼睛,然后一甩胳膊,手上的血溅到了我脸上。他咧着嘴,传出牙齿交错的声音,猛地扑了过来。


丽红拉着我一闪,却被旁边的床挡住了,她的头发被一把抓住,头被拽的往后仰去,脖子就要被折断似的弯下去,大张的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我瞪眼看着,想帮她却浑身瘫软,只急得紧攥着她的手,只急得在心里喊着:放开她!快放开她!只急得满眼泪花:放开她吧!求求你了。


脚步声近了,几名警察冲进房间,瞠目结舌地楞在了卧室门口。



第五十七章
他仍抓着丽红的头发,一只手突然从腰间抽出把手枪,那是建伟的枪,民警们还没反应过来,枪已指向门口,枪声一响,一个人就捂着脸倒在了门边,其他人匆忙从门边跳开,只有一个人闪电般掏出枪还击,枪声震耳欲聋,陈逸辰晃了一下,靠在了丽红身上,仍试图举起手中的枪,枪声又响了,我在他侧面,只看见他脸上的肉突然水波样晃了一下,脑后红光一闪,象瞬间绽开了一朵红花,又瞬间消失了,他坐倒在地,手仍抓着丽红的头发,把她也拉倒了。


丽红掰开他的指头挣脱开来,他斜靠在墙上,又慢慢歪倒在地,血和脑浆在墙上画出斜道,又竖琴样一滴滴直淌下来。


他的嘴无声地张了张,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盲目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渐渐不动了。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象瞬间蒙上了一层膜,隔开了这个世界,可这眼睛在直直地盯着我。


我移不开目光,象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梦中的自己。


镜子是古老的巫术,眼睛的陷阱,如果你只把手放在镜前,注视良久就会陷入迷失:这是什么?这是谁的手?这只手或许在万年前食人族的晚宴上,奋力扯下一片焦糊的的人皮,或许在百年前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徒然推挡着一把逼近的刀尖,或许在十年前一个镀银的月夜,茫然握着一个女孩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自我是意识的映象,时间的陷阱,如果你站在镜前注视良久,就会陷入迷失:这是谁?我在哪?


这是目光的边缘区,这是思维的混沌点,这是哲学的发源地。


无视它!别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要生活,我只能生活,这些与我无关!


无关。我愿意这一生只去粉饰别人的目光,只去充当别人的谈资,只去填补别人的空虚,我乐在其中!虽然我被时尚败坏了胃口,虽然我因失眠压伤了床垫,虽然我被年龄抑制了心情,可在这一刻,看着那倒在墙角的身体,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的结束,一种彻底的悲凉,瞬间穿透了我的胸膛。


日子按日历排列,记忆依顺序存放,心情随事件浮现,过的按部就班,过的四平八稳,可是当秩序突然被打乱,当时间突然被切断,一片黑暗与死寂中,面前只有一个问题:死亡。


死是什么?我将去哪里?


我呆呆地盯着这双眼睛,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转成一个灰白色的旋涡,我头晕了,摇晃着倒在了丽红怀里。


那片灰白色仍铺在眼前,只是已静止不动,显出几片墙皮剥落的痕迹,这是病房的天花板。


我躺在病床上,无神地看着屋顶。反复地想着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去放风筝,也许是因为春风扑面,也许是因为看见给女儿买的风筝偶起一念,也许是因为实在无聊,反正就没想干别的,一心就想到空旷的塬顶狂奔着放风筝,唉,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止不住地想,一遍一遍地想。


丽红刚才抱着点点来看我,可孩子扳着门怎么也不肯走近。早上一个叫小顺的放羊孩子发现她时,她正趴在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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