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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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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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研究者必须随时准备跳出意识型态的框框,挣脱历史传统、惯性思考的束缚,

用新鲜、大胆、批判的眼睛重新理解自己的文化。对“正统”,在接受的同时不

能不持以最大的怀疑。

  唐人传奇里头有一个故事是使我心惊肉跳的,冯燕,说是游侠好汉,当然也

是个流氓。听说市场有人为钱争吵,他赶去主持“正义”,把他认为不对的人当

场就给宰了。路边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勾引了她,夜里与她同眠。女子丈夫

正巧归来,冯燕急急躲避,女人用裙摆遮他。他的头巾落在地上,在一把刀旁。

女人把刀交给冯燕,暗示其杀夫;冯燕大概有几秒钟的考虑吧:他一刀将情妇的

头砍了下来。

  女人的丈夫被当作凶手,要受刑时,冯燕挺身自首。结果不仅丈夫和冯燕都

免刑,整个滑城得到大赦。英雄冯燕杀女救夫的“义行”在无数的民歌里得到赞

颂:“此君精爽知犹在,常与人间留炯戒”;“万古三河风义在,青简上,众知

名”;“燕杀不谊,白不辱,真古豪矣!”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有冯燕的角度:他毙了一个对丈夫不忠的女人。我们有

丈夫的角度:他被妻子背叛,而且受到莫大的冤枉。我们有官府和社会大众的角

度:淫妇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正义得以伸张。但是女人的角度在哪里呢?丈夫经

常殴妻,这个男人是否值得她忠实?冯燕爱她又杀她,难道不是对真情的出卖?

社会片面地拥抱男性英雄,难道不是彻底地蔑视了女性的基本人权?整个事件如

果由女人来叙述,会变成什么样的事件?中国文化和历史,如果把女性的视角认

真考虑进去———不只是把潘金莲倒过来写一写——会不会黑的变白,白的变灰



  西方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在两千五百年前,和庄子一样,也思索过历史

和文化上多重角度的问题。在他的《希腊波斯战争史》里凑巧有个希腊版本的冯

燕传奇。坎道列斯国王崇拜自己妻子的美艳,希望最信任的宠臣兼朋友巨吉斯也

能目睹妻子美丽的裸体。巨吉斯不愿意僭越,但国王坚持。经过安排,巨吉斯果

真窥视了皇后的身体。皇后发现了,认为这是对她极严重的冒犯——显然女人的

裸体只能由一个男人享受。于是她交给巨吉斯一把匕首,要巨吉斯去杀了国王,

否则就得自杀。

  希腊的巨吉斯和中国的冯燕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刀。愣在那儿考虑究竟该对

谁忠实、对谁背叛。巨吉斯的决定是这样的:他杀了国王,娶了皇后,掌了王位

。史学家希罗多德说,巨吉斯“稳稳地统治了全国”,长达38年。

  奇怪啊,相似的处境里,希腊人和中国人反应如此不同?!冯燕社会里的所

有的价值观没有一样在巨吉斯的社会里可以用得上。巨吉斯为什么不杀了皇后来

维护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道义呢?国王的属民为什么不起来围攻“奸夫淫妇”呢?

皇后这个女人又凭什么如此自信自负呢?

  是不是我们整个历史文化都可以换一个角度来重新叙述?

  显然希罗多德是这么认为的。他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大流士王召集了一批

希腊人到宫廷上,问他们,什么代价可以使他们愿意去吃自己父亲的遗体;希腊

人说,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能让他们去做出如此可怕的勾当。同时,殿前有一

批印地安人,这个部落的印地安人是以吃父辈遗体为风俗的。大流士问他们,什

么代价可以使他们愿意将父亲的遗体火化(希腊人火化遗体)。印地安人大惊失

色:不可能,没有任何代价能让他们去做出如此可怕的勾当,想都别想。”

  希罗多德的评语:“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语调冷峻而深邃,却散发着

历史学家最大的魅力。

  大流士时代的希腊人和印地安人在时间的巨流里,经过战争和迁徙、屠杀和

联姻,逐渐熔成了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国家,就譬如汉民族的血液里有数不清的异

族因子。那么究竟是把父亲的遗体吃掉还是把父亲的遗体用火烧掉才“应该”是

正统呢?希罗多德的意思是,两者有同样的分量与权利,或者说,两者的价值观

是一个——对父亲要尊敬,只是表达尊敬的方式不同。但是任何一方都没有权利

独霸正统而排斥另一方的表达方式。

  诗人席慕蓉说,小时候学校里教唱岳飞的“满江红”,每唱到“壮志饥餐胡

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她都觉得坐立不安,心里难受,她是个蒙古人,对历

史,自然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感觉。

  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什么是真正的中国文化?中国有一半是女人,她们对决

定什么是正统,什么不是正统,有多大的发言权?中国有五十多个民族,我们认

识其中多少个民族的感觉和角度?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农民,我们是否努力过以

农民的视角为视角而不把偶尔下乡的知识分子的解释接受为唯一的解释?中国的

社会底层有数不清的民间宗教,包括各形各色的所谓“邪教”,在知识分子的文

化论述里,它们又占了多少比例?所谓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所谓经典和野狐禅

,标准是谁定?在品味的形成过程里,有多少“权力”以知识的面目出现?或者

说,知识就是权力,但是权力与霸权之间是不是有一个界线?如果知识贵族当道

,我们就看不见庶民,而当痞子做霸王时,知识价值就被践踏,所谓文化正统只

是版本不同的愚民手册——这样的文化正统我们要它干什么?

  像大流士王一样吧,把一个饱学宿儒,一个背上系着婴儿的妇人,一个苗族

老人,一个贵州农民,一个一贯道的信徒,一个残障者,一个梁山泊的抢匪,一

个北京的同性恋者,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分别描述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国文化

,我们所得到的答案,可能距离我们今天所挂在嘴边的“正统”很远,很远。这

么做,正统变成一个极端复杂的东西,可是比较接近真相。问题当然在于,我们

对于真相在不在乎。不在乎真相的民族,可以满足于简化的半真半假的东西。

  文化是一条滚滚大河,里头的主流、支流、逆流和漩涡彼此冲激撞击才造成

河流的面貌。只有一潭死水是没有逆流的,只有死了的文化是没有逆向思维的。

中国文化是什么我也许还不清楚,因为它太多元、太丰富,但是我知道,它绝不

是一潭死水。



李多推荐——何新:身份与中国文化

何 新 

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社会是一个具有等级结构的大亲属系统。每个人、每个家庭

,都在这个亲属等级序列中有一个位置。最有意思的是,这种位置未必直接与一

个人、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有关。例如古代的商人富甲王侯,社会地位始终很低(

有点像现在的个体户)。中国商业资本不能独立发展出资本主义,这是原因之一。

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些现象。从历史来看,中国的政治

关系形成了一个金字塔,皇帝是君父,而他手下的大臣们,是我们这些臣民们的

叔叔、伯伯,反过来呢?百姓是他们的子民,这样一来,我们就把我们的政治关系

,变成一种家族性的关系,反过来,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也是如此。县城是这个

家族关系的又一个投影,县官和我们的关系应该是一种政治性的关系吧!不!我们

管他叫作老爷,这还是不够,叫父母官。什么叫父母官呢?我们是他的子民。那个

衙役,大家知道,凡是做官的都管他们叫老爷,老爷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定

要把一个标志着亲属辈分的称呼转化为一个政治上的称呼。你叫他衙役不好吗?或

者叫他的职务不好吗?不!我们要叫他老爷,或者叫他大爷,这是在清朝直到民国

时期都是很常见的。见了那个兵,大家管他叫作老总,前面加一个老字,老字是

什么意思?就是要把他们的辈分给抬高一级,因为什么?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中

国文化就是这么一种亲族关系,然后按照这个亲族关系中你所处的辈分身份决定

你的地位。我们今天已经是社会主义人和人的关系,已经是完全新型的了。不,

这种关系在我们日常生活里常见极了。刚才我讲的政治关系是一种,还有大家想

一想,你进了一个单位,凡是比你大的,你叫什么呢?叫叔叔、阿姨、伯伯。一种

亲族性的称呼,这种称呼在西方不可想像。西方人在工作的正式场合,见了他的

父亲都管他叫名字“约翰”或者别的什么,绝不把亲族性的关系引用到工作上来

。我们相反,我们把这种亲族性的关系渗透到我们的一切场合。最可笑的一件事

,就是报纸上写过很多文章,说:现在老听不到人和人之间叫同志,光听到人们

一见了面叫“师傅”,或者在北京站,你见了外地人,叫你“大哥,大兄弟,大

姐”。这种称呼听起来多么陌生啊,多么不符合我们社会主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啊。但这个写文章的人他一点都不了解中国文化。他是拿一种理想的、概念性的

东西来套中国,他一点都不懂中国人。你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为什么中国人

现在不叫同志啊,是因为要拉亲近,攀亲戚。称呼只是个符号,是个语码,人要

用这个语码和符号表达一种意义。表达一种什么意义呢?两种,第一我叫你师傅,

表示我在辈分上比你低一级。你呢?我承认我比你小,你得照顾照顾我吧,我管你

问个路,我一个外地人进了北京,“大哥”。第一,他标志着我和你不是一般人

啊!我和你是个亲戚。对不对,比别人要亲近一些?这是第一个意思。其实这个意

思可能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完全没有意识到。细分析呢?他是想到这一点的。要不然

,你为什么不叫同志呢?就是因为这个。第一我和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啊,我和你是

亲戚。第二点,我叫你大哥,你辈分上比我高一级吧,你比我高一级,你比我优

越,我凡事都让着你,那么,在这事上你照顾我一点,这是你的义务吧?这是我们

这种称呼的深层结构。就是说,他这里边有两个语义,两个密码,那么是不是好

办事一些了呢?在中国社会里,就是好办事一点,这是中国文化的特点。因为什么

呢?因为中国社会在实体上,在中国人的价值观念里、社会观念里,始终是把亲族

关系当作人际关系的第一主体。然后,围绕着亲、疏来决定着他对人的态度。所

以为什么我们社会里有好多走后门、拉关系、讲情面?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个。由

这一点出发,你还可以解释好多只有中国才出现的现象。好多现象,如果不反思

、不反省的话,你根本就不会觉得这个事有什么奇怪。但是你如果坐在那透过来

想一想的话,你再和西方外国比较一下的话,你就会发现,这只有中国人有。我

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三国演义里刘备、关羽、张飞他们

之间本来是一种政治性的关系,君臣关系。而实际上他们建立了一种什么关系呢?

他们拜把兄弟。大哥、二哥、三哥,为什么他们要建立一种这样的关系呢?这意味

着他们认为只有建立这样一种亲族加兄弟关系,才能找到一种比他们那种政治关

系更可靠的纽带,而只有这种联系,才是可信任的,可以托以忠诚的,反过来,

就很难谈得上忠诚了。曹操与他的部下不搞这个,因为曹操的势力强。三国三个

政治势力中刘备最弱,所以刘备不得不借助这种兄弟结义关系的纽带来维持他和

关、张的关系。这个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不是个别的呢?一点不是。在中国历代的

农民起义里,以至在中国的历代官僚和他的从属幕僚之间的关系里,你到处可以

看到拜哥们儿,或者拜父子。明末农民起义将领中有一个张献忠,张献忠所有的

部下都是他的干儿子。李自成他手下有几个最能干的战将,也是他的干儿子。黄

巢也如此。他手下的部将都是他的干儿子。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一种农民起义,

这种农民起义有一种不安全的成 

分。在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情况下,就更需要缔结一种亲属关系,然后使他们之间

的政治纽带和利益纽带更可靠、更牢固,反过来、这种情况在今天是不是仍然如

此呢?一点没变,我给大家讲《人民日报》上最近讲的三个例子。第一,《人民日

报》上发表一篇批评文章,讲有些地方最近出现了一种“结冥亲”。什么叫冥亲

,就是两家人他们的儿女都死了,找个媒人,让他们俩搞对象,烧很多纸,和活

人搞对象一样,谈一段恋爱,订一个日子,而后做个媒,送点彩礼,然后举行婚

礼。在婚礼那天,把纸糊的电视机或者真的电视机烧掉,然后请一帮吹鼓手吹吹

打打,结婚,办事。这种事如果对一个美国人,他是不可理解的,这是怎么回事?

有病吧!都死了还让他们结婚。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和这个也很相似,就是肚子里的

孩子还没生出来,这两个就拉上亲戚了。两个人谈好,叫作指腹为婚啊,你将来

要生个男的,你将来要生个女的,咱俩结个“亲家”啊。我这儿子给你。这差20

年的事呢,他们就商量好了。这是干什么?有人说这是一种封建迷信的复活,这种

解释太肤浅了。你批半天,明天还给你照旧搞。这实际上是和中国文化的深层结

构有密切关系的,而且这和现实生活中利益的纽带也是很密切的。就是说,这两

个人之间,觉得有必要建立一种超越其他人之上的更亲密的关系,更可信赖的关

系,一种结盟,那么这种结盟也可能是利益上的结盟,也可能是政治上的结盟,

就要通过这种亲族关系的结盟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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