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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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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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臭了,她没脸见彭姨。幸亏那会儿彭姨走亲戚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夜里,述遗将自己想像成一只穴居的、身上有毛的小兽。她甚至将所有的被子都堆到床上,堆成洞穴的形状,然后钻进去。这种演习使她挨过了好多失眠的夜晚。半夜的演习使她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她走到宿舍区那边去找了一架小梯子,然后背着梯子来到屋前放下,顺着爬上去,再拣开那些瓦,坐到了屋顶上。月亮的清辉撒在她身上,还有风。述遗感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变得清洁了,脖子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垢也不见了。她记起从前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光浴,难道这就是?她将裤腿卷到大腿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腿,还真是又光滑又洁净。 
  折磨着她的搔痒症也好了。下半夜,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是被外面的敲门声闹醒的。 
  “病好了之后就应该有种新的世界观。”老卫看着她说道。 
  她很狼狈,自己披头散发,家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污垢,床上被子也没有来得及叠。她挡在门口想阻止老卫进去。老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让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进去了。他那张马脸阴沉沉的,他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 
  “宿舍区一早就有人来向我报告失窃的事,我一听报告就哑然失笑了。深更半夜搞活动的人还能是谁呢?老述啊老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一点你该深有体会了吧?你的病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病啊。你想想看,一架轻便梯子,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真是整个宿舍都沸腾了啊。” 
  “你尝试过光浴么?”述遗问道。 
  “哈,你说光浴呀,我天天做呢。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老卫骄傲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述遗的方桌上面,晃荡着两条瘦腿。他似乎被什么念头折磨着,尽管他举动大模大样,言语惊世骇俗,那念头却使得他的身体虚无化了。述遗感到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头部与身子被门外的一束光截成了两段。他还在很激昂地讲话,一只多毛的手举在空中一挥一挥的,述遗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察到他大发脾气了。“小心公愤!”最后他说。 
  他一离开,述遗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搞卫生。这就像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一直忙到晚上都没能完全清除掉屋里的污垢。述遗一边工作一边恶心,就好像是在洗自己的胃一样难受。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相信光浴呢?到底还是一个庸俗的老太婆啊。歇下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到门外去看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月光下面,赫然立着那架梯子。老卫不是明明已经叫人将梯子搬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呢?她不敢爬上屋顶了,她就立在梯子的半腰,又一次体验光浴的滋味。下面墙跟那里有哭声传来,她仔细往下看,却没有看到人,那哭声隐隐约约的。述遗想,她白天也许不该洗澡的吧,现在已经体会不到光浴的神奇了。而昨天夜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曾发出过轻微的炸响,连头发都一根一根竖立起来了。有人突然在梯子下面对她讲话,她紧张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了。 
  “您都已经快要活到头了,还不肯悠着点。我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应该如何样来同困难作斗争呢?” 
  她终于看清了,说话的是垃圾工小廖。小廖的一边脸似乎肿得厉害,是不是被什么人打了呢? 
  “小廖,刚才是你在哭吗?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管我的脸,这是我自己弄的。我,经常像这样。” 
  述遗从梯子上爬下来,向小廖凑过去,小廖立刻向后面一跳。 
  “难道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吗?这年头,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我怎么会满意呢?你想想看,成天就是收垃圾,要是有一家的垃圾没收到,他就会去厂里投诉,我的饭碗就要掉。我被这些人赶过来赶过去的,都快发疯了呢。我们小人物,也会有痛苦是不是,所以我就来这里哭了。” 
  小廖隔得远远地对她讲话,述遗感到他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这个青年每次来收垃圾时述遗都热情地招呼他,有时还请他进屋喝杯茶。平日里,他显得小心谨慎,进了她的屋连眼睛都不敢乱望,所以述遗万万没想到他有这么复杂。但是她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忠告他的,不能因为自己年纪老些就冒充自己有经验啊。她想了一会儿,最后不着边际地说: 
  “这地方庙小妖风大。” 
  他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接口道: 
  “啊,您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呢。您把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青年,这些人啊,非要把我往死里赶。说来您可能不会相信,就在上个星期,有人故意将香蕉皮扔在墨黑的过道,害得我仰面摔一大跤,他们倒躲在门背后哈哈大笑。我本来是可以反抗一下,不收他们的垃圾的,但我还是收了。我现在好懊悔啊。” 
  述遗很想安慰一下他,可只要她向前走两步,他便后退两步,就仿佛她是一个鬼一样。述遗虽对他不无兴趣,还是微微感到受了侮辱。于是她放弃了安慰他的企图,直截了当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立刻忸怩起来,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且又后退了几步。 
  “那么,你要我站在这里听你讲下去吗?” 
  “不不不,我从来不在乎我的话有不有人听。要您站在这里听我诉苦?那可不敢当。我不是那种有权力的人,您不要把我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垃圾工嘛。” 
  述遗进了屋,将门用力关上。这时外面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还夹杂着倾诉的声音。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伴着那哭声昏昏入睡了。 
  她一点一点地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种干净却并不能让她心安,反倒有种做贼似的惭愧。只有彭姨对于她重返正常生活表示欢迎。彭姨说,述遗的生活其实是由老卫来安排的。她说:“一个大厂的工会主席,日理万机啊。”述遗就问彭姨小廖是怎么回事,彭姨吩咐述遗千万不要多理他,因为他“一肚子怨气”,“随时可能出事”。 
  彭姨坐在她房里,很不安的样子,时不时地站起来到窗口那里去张望。述遗心里想,是不是她的婆婆又来了呢?五十多岁的彭姨有个七十八岁的婆婆,述遗见过那老女人好几次。她住在乡下,一年里头来儿子家住几回。婆婆来了之后,就要同彭姨吵架,然后就动起手来,将彭姨打得鼻青脸肿。彭姨从不还手,每次都很响亮地哭,她的丈夫老培也同她一道哭 。婆婆个子小巧,梳一个巴巴头,两边额上长年贴着黑膏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都能吹得倒的快入土的老婆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打人,而大胖子彭姨居然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始终是个难解的谜。但彭姨似乎并不怨恨她,还自嘲地对述遗说自己“抗打”——也就是能经受击打的意思。述遗知道彭姨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年轻时徒手捉蛇呢。 
  “你在那里望来望去的,是望你婆婆吧?” 
  “那老不死的说好了今天要来的,我担心她脑子不行了,认不出路。” 
  “不可能吧,那种人到死脑子都乱不了。” 
  彭姨笑起来,离开窗户走回来,站在述遗对面。述遗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胖脸,真有点感慨万千的味道。她又记起那天夜里,自己外出迷了路,围着一个池塘转了又转,都快发疯了。当时是彭姨的呼唤让她找到了回家的路。年轻时的彭姨,像一朵开放的鲜花,比起述遗来有大得多的能量。即使终年在轰鸣的机器旁穿梭,她脸上的两团红晕也不曾消退。那个时候,谁想占她的便宜是很难的,她敢怒敢骂,打起架来出手又快,到处寻衅闹事,就连述遗都吃过她的亏——她可不顾及朋友的脸面什么的。彭姨性格的根本改变是在她结婚之后。倒不是说她丈夫老培有多大能耐,可以改变她的性格。那老培其实是个老实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全要彭姨拿主意。有一天述遗去找彭姨,看见彭姨被关在自己家里的门外。她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敲门,敲了又敲。述遗上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转过身来,悲伤地告诉述遗说,婆婆不让她进屋了,今后应该如何过,她一点主意都没有。述遗一开始还忍不住要笑,后来就相信了她说的是实情。述遗所了解的彭姨,是一个从来不服任何人管的女子,现在她居然服从了她的乡下婆婆,那里头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硬道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子呢?述遗很想留下来看一看,但彭姨不准,她命令述遗离开,要她“少管闲事”。“这种事,谁也帮不了我,她是我的煞星,我早就知道。”她说。述遗一个月之后才见到这位“煞星”。梳着巴巴头的老婆子不仅控制了彭姨和她丈夫,还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彭姨总在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总是服从。述遗惊讶地观察着她,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原则行事。 
  “她要是走丢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彭姨瞪着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随后她弯下身去,捡起一只年代久远的拖鞋拿在手里端详。 
  “你啊,不论什么东西在你这里全保存得好好的,想丢也丢不了,是吗?不过,你一定要警惕垃圾工。”她说话时两眼盯着拖鞋发直。 
  “小廖?很好的小伙子嘛,为什么要警惕?” 
  “不要被那种人迷惑,他会把你的脑子搅乱。述遗啊,我们俩一起出走吧。” 
  述遗同她相识后的三十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提出这个建议,但一次也未实施过。这些年她已经不提了,现在忽然又提,让述遗有些好笑。 
  “去哪里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啊,去哪里呢?” 
  彭姨的目光涣散了,表情变得像小孩一样。她举着拖鞋凑到窗口去端详,她像要从那里头找答案一样。这个时候述遗才想起来,那只拖鞋先前是彭姨送给的。当时彭姨刚结婚,而述遗已成了大龄青年。彭姨对她说,今后她和她见面的机会会少得多了,所以送她这双亚麻编的拖鞋。“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我一样。”她说。这么些年,述遗很少去穿它们,一般是放在床底下。当然她俩见面的机会也并不比从前少,彭姨就是这种爱夸张的人。 
  “是没地方可去啊,我不过说说罢了。” 
  “是啊,你说了这么多年了。” 
  “刚才说的小廖,他收了多久的垃圾了?”彭姨又问。 
  “十多年了。先前在厂里收,后来才到家属区来的。刚参加工作时,才十六七岁吧,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呢。” 
  “能够在这个行当站住脚,干上十多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也许吧。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计。” 
  她的回答让彭姨不高兴了。她将亚麻拖鞋随便往地下一扔,站起来走掉了。述遗觉得她将空虚留在屋内了。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探究,可又什么事都不了了之。或许只是在她述遗看来是不了了之,她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反正这个彭姨,不论在什么事上头都同别人意见相左,她一天也离不开斗争。 
  “述大姐!述大姐!” 
  述遗手里提着猪肉走过小桥的时候,小廖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 
  小廖还是穿着那套工装,口里头喷出臭气。 
  “小廖这是上哪儿去了?”述遗和蔼地问。 
  “看电影。天哪,多么感动人的电影啊。男主角杀死了五个敌人,想想看吧,五个!想要不看完都不行啊。” 
  “谁不让你看完?” 
  “管放映的老头。他就坐在我旁边,他说我衣冠不整洁。” 
  “岂有此理。你常去看电影?” 
  “是啊。要不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您说呢?” 
  “瞎说。三十岁的人生活怎么会没意思?你不要在夜里哭了,搞得人心惶惶。” 
  “述大姐,让我来帮您提。” 
  他不由分说地夺过述遗手里的猪肉,走在述遗旁边。述遗虽然轻松了好多,心里并不感激他。她时常感觉这位青年有点像蛇,他一出现她就紧张,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他在黄昏来收垃圾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但述遗还是在他离得很远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了他的临近。一般来说,他总是沉默的,但是他在夜间发出的哭声持久不衰,显示出巨大的潜能。 
  到宿舍区时,述遗看见很多人都在瞪他们,目光里头含着谴责,于是她对小廖的举动有些怀恨,觉得他的帮助是多此一举,是强行介入。 
  一到家,还没去开锁,她就从小廖手里抢过猪肉。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是下逐客令的味道了。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掌之际,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从他体内传出的“嚓!嚓!嚓……”的声音,如同有人在那里砍柴。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 
  “什么东西响?”她终于挣扎着讲了出来。 
  “是我妈妈。她住在南方,很远,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她就会发出声音。您听呀,现在她进厨房了,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 
  小廖边说边从她身边游开去,他的脚就好像不沾地似的。述遗看见老卫的老婆从那头过来了,她张开双臂迎接小廖,小廖倒在老女人的怀里,老女人轻轻拍着他的背,似乎在安慰他。述遗怕被她看见有麻烦,连忙进屋关好了门。 
  她记起平时这小廖同工会主席一家人关系一点都不好,因为他总是被宿舍区的人提意见,老卫就总是批评他,从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述遗知道周边那些工厂的垃圾工都是换来换去的,有时一年里头就换两次,看见的总是些生面孔。看来这个蛇一样游来游去的小廖是有些本事的。 
  洗猪肉之际,她发现猪肉上头有一块烧灼的痕迹,放在鼻尖一闻,还有股焦味。肉是老板刚从那半边猪上面割下来的,述遗看得清清楚楚,这块印迹是怎么回事呢?她脑子里冒出小廖的话:“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述遗在心里说:“小廖啊小廖,你怎么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呢?” 
  太阳落山的时候,述遗又听到了哭声,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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