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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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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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老奶奶依然活着,旺旺地活着,仿佛誓不罢休似的。但有时候,看得久了,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尤素福比他妈还显得苍老!这是一点不骗人的。 
  人们觉得他们更像是老两口了。 
  谁能想到,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推着尤素福已经在这辆小小的轮椅上度过了无数个春秋! 
  老奶奶记得她生尤素福的前一天夜里梦见自己踩到一堆狗屎上,以为将要拾一疙瘩钱。结果,却生下了这样一个令她后来觉得悲痛欲绝的孩子。的确是悲痛欲绝。老奶奶的内心经历着一种难言的感受。这种折磨在尤素福无法进行常人的行动、无法展示常人的聪明的时候,就会像剪子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剪她的心。之前,她丝毫不知道她会生出这可怜的家伙,倘是知道,她即使忍受一辈子没有孩子的孤独,哪怕牺牲自己做母亲的幸福,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让他到这个世界上来。 
  同样,这个后来名叫尤素福的孩子自己也没有(不会有)任何预感。那天早上,他和所有正常健康的孩子一模一样,随着妈妈的疼痛、呻吟和挣扎,顺顺当当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哇哇嚎叫着,似不安而又急切地找寻什么。当妈妈将奶头送进他口里的时候,他第一次变得无与伦比的安静。老奶奶说她常常想:“为什么不叫尤素福的病给我得上呢?我比他更能忍受啊!” 
  她说,“如果能叫尤素福的病好了,她变成尤素福那样都行!” 
  “这么大岁数了,在家不歇着?” 
  “老糊涂了啊,还推着个人到处转!” 
  老奶奶常碰上这样对她讲话的人。 
  人们觉得这个老奶奶竟然还活着。活得够长了啊!活上些年就对了吧,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都进土了啊,就你还活着?活得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时候,人们几年不见老奶奶,就都以为她殁了,渐渐把她淡忘了。可是突然一天又在街上碰上,就失声说,“这个老奶奶还活着啊!”当然不全是嫉妒,也有佩服。他们为老奶奶嘻嘻高兴。轮椅上的尤素福无论怎么都显得比老奶奶老。 
  一天中午,老奶奶给尤素福喂着吃煮熟的玉米棒子。她用手一边捋一边把捋下来的玉米粒送进尤素福的嘴里;喂着吃完了一只玉米棒子,老奶奶用汤瓶洗了一口苹果,用调羹在苹果身上掏一个小坑,把周围的苹果用调羹挖到坑里研烂成糊状,再用调羹喂进尤素福的嘴里。那样子像是在喂养一个婴孩。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一个老太婆,下面的嘴皮包裹着上面的嘴皮,口一张一翕地蠕动着,食物长时间在嘴里转动。东西吃结束后,尤素福用两只脚踩在轮椅前轮两边焊的脚踏上,掌握着方向,老奶奶在轮椅的后背上用力推着前进。挂在轮椅后面的小红铜汤瓶在阳光下放射着耀眼的光芒,并敲打在轮椅后面的铁靠背上当啷、当啷发出悦耳动人的声响。走着走着,他碰见经常给她们施舍的老熟人伊斯玛乃,立时用脚转动着轮椅的方向,借助下坡和妈妈推动轮椅的惯性,快速撞过去。伊斯玛乃一个趔趄,弄得面红耳赤。可是,尤素福不待撞上,双脚在掌握方向的脚踏上猛力地一扭,就躲过去了,回过头咧开嘴傻乎乎地笑,洋洋得意的样子。这时,伊斯玛乃虚惊一场,见尤素福在一旁笑,便也点头微笑,感到很幽默。 
  老奶奶把尤素福推到一个向阳的路边,坐下来。她弓着背,满脸皱纹,拿出针线,开始缝补一件不成形、破破烂烂的衣衫。她不时停下来用嘴舔着右手的两个指头,那只手瘦骨嶙恂,青筋毕露。她的脑袋和手抖动着,如秋天的树叶,风一吹就会从树上落下,凄切而缓慢地掉在地上。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老奶奶的牙齿一个接一个地掉落,头发白得跟白毛女一样,还不断脱落,快要谢顶了。一个人老到这种境地,真是不堪设想啊!听说孙子们盼着她赶紧无常呢。老奶奶老是游荡在世上不走,他们也感到很难堪。可老奶奶就是不走。她似乎发奋地坚持活着,顽强而又固执地活着。老奶奶老得大约都可以做我们的祖奶奶了吧!有人开始背地里叫她老不死。还有一些怕死的人,在老奶奶跟前打听长寿的秘诀,了解她的饮食状况。老奶奶说她见可以吃的就吃可以喝的就喝,除了不吃忌讳的东西之外,饮食上说不上什么讲究。最后,在别人的苦苦追问下,她告诉他们吃清淡的素食,晚上睡觉的时候肚子不会发胀。 
  那些人听了,似乎觉得很有道理,心里暗暗想着回去模仿。但一想到老奶奶近似于修行的生活,勇气大打折扣,不敢尝试了。 
  老奶奶已经愈来愈老,但她依然推着尤素福在外面转,就像上班的人一样,早出晚归。到晚上的时候,他们会找个便宜的店房住下来;如果是夏天,他们会随便找个角落歇脚,到第二天又早早出发了。这种生活久而久之便成为老奶奶的一项工作,一种寄托与牵挂。失去这些,老奶奶似乎惶惶不可终日。倘若换成别人,也许早就把这样一个孩子撒在家里或者扔到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可老奶奶却不,她即使四处乞讨,也要养活他。老奶奶似乎和衰老、死亡进行着一场搏斗,好像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时,她和尤素福又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儿子从老奶奶那颤颤发抖的双手中获得力量。有时,她们都挨着饿,张着两张牙齿几乎掉光的嘴巴。她们两只眼睛彼此瞅着,好不容易才看清对方的脸。这是两颗因疲劳与困乏而急剧跳动的衰弱的心。人都是要死的,这是难以抗拒的事情。 
  老奶奶身体的各个部件已经开始退化,就像一个机器或者机器上的螺丝一样。机器运转的时间过长,就会老化、失灵;螺丝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变滑丝。一个人也一样。老奶奶她不会像太阳一样万古长存的,她有一天肯定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然而,有一点值得大家深深思考,当然很多人已经开始议论和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谁会走在谁的头里呢?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真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 
  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头里,那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尤素福怎么办?谁来照顾他?这是多么让人头疼的事情啊! 
  老奶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信念:活着。有时候,老奶奶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美美哭上一场。她伤心自己的身子怎么一天天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狠劲地挺着。她常常想,只要我不忘记真主,真主就不会忘记我,就会给我一个平安的身子叫我把尤素福先照顾着。每当她用汤瓶里的水细心地倒出来洗着自己的时候,便希望这水能洗上自己的心和脑子,把自己的心和脑子也洗干净,好让自己远离浑浊、远离杂乱的意念,变得纯粹和清明起来。这样,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活下来照顾尤素福。 
  但老奶奶非常平静地想到自己肯定是要走的,走了尤素福怎么办?被野狗吃了也说不定。她希望在走之前,尤素福能先她而去。这样想的时候,她就显得极其矛盾,觉得真是太残忍了,竟然诅咒自己的儿子早早地死。于是她便伤心绝望地哭起来。她哭泣的时候还得背过尤素福,不能叫尤素福看见——害怕会给尤素福带来精神上的压力和刺激。老奶奶希望一切重担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 
  关键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仿佛他到世上就是为了折磨老奶奶的。越到后来,他的毛病就越多。有时候老奶奶给他喂饭,他却挑三拣四不好好吃。老奶奶忍不住说上两句,他索性就不吃了,开始绝食,害得老奶奶像对待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似地哄着。好说歹说才劝得有了要吃的意思,可是突然由于谁一个微小的令他不悦的眼神,他立时就又铁一样硬了脸皮,好像把他快要气死了。他变得脆弱而又敏感,极其敏感。他老是猜测、疑神疑鬼——好像妈妈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是做给别人看的。他觉得妈妈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对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好像盼望他早点死掉。他常常自以为从妈妈的眼睛里读到了邪恶。尤素福显得极其忧伤,觉得天空是灰色的、人与人之间没有真诚,所有的人都带着假面具,连妈妈也那么虚伪,装模作样,一切为了做给周围的人看。尤素福越是这么想,他的一些行为就越是显得诡异和不可理喻。 
  老奶奶看到尤素福这样摧残自己,心里像钝刀子割的一样难受。她也难以向任何入开口说一句“帮帮忙吧”之类的话。她只有真主,她可以在真主面前不停地祈祷。每当祈祷的时候,老奶奶总是满怀着恳求、顺从和感激之情。她坐在尤素福的轮椅旁边,静静地,凝望着天空。 
  有几次,他竟从轮椅上突然翻落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老奶奶费尽周折想把他扶到轮椅上,可他就是一声不吭地抗拒着,直到把妈妈折磨得精疲力尽,他才满意而狡黠地望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抹泪的妈妈。尤素福似乎在心里冷酷而快活地大笑。还有几次,他滚下轮椅像狗一样爬着吃地上的土、用脚指头捡着吃地上的废纸片。他的力气突然变得异常之大,老奶奶拦也拦不住。更让老奶奶无可奈何的是,一次儿子把自己的大便涂抹得全身都是,赖皮似地睡在大便上滚来滚去。这一次,害得老奶奶洗了三天三夜才算洗净了他浑身的大便和难闻的臭味儿。 
  尤素福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地折磨老奶奶。 
  “两镢头背砸死算了!”有人说。 
  人们己经越来越憎恶和讨厌这个尤素福了,以前的同情和怜悯变成了厌恶。人们希望尤素福安份一点,不要无缘无故怨愤和不平。“什么东西!”连以前对他施舍有加的那个伊斯玛乃,也开始有些厌烦他了,走在街上尽量躲着他。“学得好好的尤素福,再这样下去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那些看不惯的人在心里再三告诫说。当然,也有人把问题看在老奶奶的身上。还有一些人,觉得尤素福无可救药啦,让饥饿来教训教训他,让他两三天不吃一点东西,看他还有没有力气折磨人。 
  但是老奶奶拒绝了人们的好意。 
  人们见老奶奶不听他们的话,便有意把老奶奶孤立起来。 
  老奶奶和儿子越来越讨不到东西了,有时候,娘儿两个连肚子也填不饱。老奶奶推着尤素福缓缓地走在大街上,人们不屑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或者惟恐躲之不及,只有挂在轮椅后面的红铜汤瓶,敲打在钢筋焊的靠背上,发出单调的冰冷的响声。她也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模糊的对世界的恐惧。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面孔,害怕素不相识的人的斥骂和疑虑的眼光,害怕街头的小混混及白天装成残疾人乞讨,夜间出没的盗窃者。有时候,小混混和专门以乞讨为生的懒汉们动不动就搜她和尤素福的身。她见了他们常常本能地躲进巷子里某个阴暗的角落后面。老奶奶跪在轮椅的前面,身子趴下护住尤素福,像一堆烂破布似的轻轻地盖在轮椅上。 
  冬天来了,人们见了老奶奶和尤素福娘儿两个战战兢兢转悠在西海固的大街上,都担心她们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老奶奶推着尤素福迷迷糊糊走着,似乎一阵微风就会把她们吹走;尤素福的脑袋耷拉在轮椅的扶手帮子上,上下颠簸着,仿佛一具冰凉的尸体。老奶奶现在只有托靠真主一线希望了。她推着尤素福坐在某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眼前时不时就会闪烁起一大片晶莹的油花和冒出莫名其妙的小金星。她感到阵阵眩晕,累得有些挪不动脚步了。 
  不过她们还是出发了。老奶奶奇迹般地推着尤素福走过西海固长长的大街。 
  刺骨的寒风像狼一样嚎叫,刮得整个西海固好似一张牛皮纸哗哗直响。 
  老奶奶推着尤素福慢慢地走着,很费力地一前一后挪动两条麻杆一样又干又细的腿,好像不用磕碰,就会折断似的腿。她的神智似乎有些不大清楚,不时地伏在轮椅的后面歇息几分钟。她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心里感到无法诉说的悲哀。她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不能无常在尤素福的前头。 
  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老奶奶推着尤素福居然在西海固的大街上度过了漫长的冬天。 
  树木开始发芽了! 
  老奶奶和尤素福一直熬到春暖花开。天气也一天天好转。她和尤素福仿佛刚刚冬眠结束的蛇一样醒转过来,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娘儿两个又变得似乎和从前一样了。 
  人们觉得这简直是个奇迹! 
  便又对老奶奶和尤素福多了几分同情,给她们施舍的人渐渐又多了起来。 
  有一段时间,老奶奶和尤素福两个一度消失了。 
  人们便觉得老奶奶一定是无常了。 
  可是又过了一段时同,老奶奶那熟悉而又单薄得像一枚树叶样就要飘起来的身影又神秘地出现在西海固的大街上。她依然而然地推着尤素福前进。她的脸上仿佛掉了一层皮,换上了新的颜色,显得精神和容光焕发。尤素福在那历经沧桑的轮椅上,微微合着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面孔上还带着淡淡的笑。一股平静的清泪从他的眼里缓慢地流下来。 
  有人喊: 
  “尤素福,别哭了!” 
  “瞧把你伤心的!” 
  那个已经进入薄暮之年的伊斯玛乃走过来拨了尤素福一把。 
  尤素福却一下子从轮椅上滚落下来,脑袋戳在地上磕开了一个小孔,血鲜红鲜红的汩汩流着。 
  人们帮老奶奶把尤素福扶起来,却不见有半点生气,手也一丝丝凉了。 
  伊斯玛乃慢慢地说:“他已经无常了!” 
  尤素福走后,老奶奶就回了家,虔诚地给自己换了一个洁净的大水。然后,就静静地等着。老奶奶先是所有的牙齿都一颗颗掉光了,然后掉尽了头上的全部头发,接着聋了耳朵、花了眼,人站在她身边她都看不见。老奶奶试探地放松自己,突然觉得全身仿佛散了架,一下子好像所有疾病的症状都同时涌现出来。老奶奶很想望一望弃置在房子后面那个黑暗角落里的轮椅,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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