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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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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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轮椅上空荡荡的,那只供她一生一世用来净身的红铜汤瓶,一定静静地挂在轮椅的后面。过去那习以为常的一幕从她的脑海里淡淡地掠过:一股细微的风从汤瓶内朝倒出水的那个指头般粗的小嘴嘴里吹进去,发出空幻般的声音,就像一曲伊斯兰古歌,一遍又一遍涤荡着她的心灵。 
  一个星期后,老奶奶走了! 
  了一容,东乡族,1976年生于宁夏西海固。曾浪迹中国西部及西南大地,在青海巴颜喀拉山淘过金,在天山草原牧过马。九十年代初始发表作品,迄今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雨花》《飞天》《民族文学》《西部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等发表作品已逾七十多万字。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最佳小说奖和各类文学书籍,有作品被译成法文。现在宁夏西吉县广播电视局供职。 


铜像孤单
张承志 
  巴特尔和俊仨儿 
   
  半生以来,熟悉的地方其实只有两处:内蒙古草原的汗乌拉嘎查(大队),和西海固山地的上沙沟小村。而在两个地点,相交相熟的人家又只有两家:蒙古牧民阿洛华一户,回族农民哈柔乃一门。 
  他们的老一辈,我执父母礼的额吉老母均已辞世,和我平辈的两族兄弟也都已是两鬓飞白、渐呈老态了。不觉间拔地而起的是孩子们,在内蒙古一族晚辈均称我“阿哈”,而西海固的家门娃娃则喊我“巴巴”。他们本是毡包角落扔着的一堆黑羊皮,本是泥屋炕上闹着的一群鼻涕虫,他们对于我是多余的,常常只是我们弟兄倾谈的打搅。但是谁架得住热乎乎的依偎、谁能不答理左一个“阿哈”右一个“巴巴”的喊叫呢?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抛掉着腻烦图静的心理,把眼睛转向了他们。 
  这么一来,视野变了:咦,原来他们的角落,也蛮有意思! 
  ——若要说清楚他们的事,怕又要写满两本子。我不想涉及那些串连着他们人生的要紧事,顶多说一点对这些娃娃们观察的感觉。 
  文化界有人提出理论:说哪怕只差一年,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和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截然不同。对这个理论我还在纳闷。若依我在内蒙古和西海固的观察,对小孩们来说出生年月并不重要。但是小孩们当中,确实画着一根清晰的线。 
  八五年回去那次,由阿洛华哥的长子、我插队那年两岁的巴特尔每天随我出游。他当时是个快长成青年的半大小子,说话的声音很轻,速度飞快,满嘴说的都使人频频感到这儿童对未来的憧憬。他在我的马左马右不断地扯起一些话题,告诉我春天打马鬃时他套翻了两个三岁马、告诉我前几天去看赛会时摔坏了马鞍。他生性不喜串门,常坐在离人家门口百步之遥的草地上守着羊群、就是不进去喝人家的茶——气得邻居们找我兄嫂质问:我家的门框子装不下你家的巴特尔吗? 
  重返草原时有这么一位少年骑手贴身跟随,心里感觉很舒服。望着这位新羊倌我总想起他两岁时的样子。我说:“巴特尔,阿哈有一副银马嚼子,送给你了。” 
  他咬住追问:“真的?什么时候给我?” 
  我说:“回到北京后,马上寄给你。” 
  一眨眼这孩子长成了大人。九十年代末再回草原时,他皮肤粗糙,声音低沉,从羊群到马群,支撑着门户内外的一切。两个弟弟也长大了,老二是个憨憨的大儿童,骑马回来时总吼着半句歌。老三是家族中惟一在旗里上过中学的人物,如今银鞍缎袍,俨然一副独立思想的姿态。但是他们缺少巴特尔与我的那种默契。一种对清贫往昔的记忆,带给双方的默契。今天我才捉摸出来——巴特尔以下的孩子(即非六十年代出生者)缺少一段“yadao(穷、苦)”记忆,所以既没有心事也没打算承担责任。他们那股子没心事的闲散劲儿源于“小康”的哺乳期,它如一个暗咒,挡开了我与他们。 
  观察着他们弟兄的一些细末,我有时小声问巴特尔: 
  “他们套马怎么样?修拖拉机呢?认识羊吗?” 
  “barekqatah…ugai(差不多不会),”再斟酌着语句,我试探问:“听你的话吗?”“Su——nusuhugai(不——听)!” 
  他说得干脆且不耐烦。 
  这一边在西海固,三男三女的娃娃也都齐齐长大。长子俊仨儿出落得异常漂亮,高考失利,辗转宁夏新疆之后,他和弟弟都在兰州稳定了打工的日子。他年复一年睡板凳下大苦,挣来的钱变成了身后家里的新房子、蹦蹦车、电视机。但弟弟们的事和蒙古巴特尔一样不舒心——大弟虽然也打工在外,但基本上走了条半绿林的江湖路:打工收入只养自己,出了事一律菜刀拳头,几年没有他的音讯,更没见过他捎回家里的钱。小弟当满拉念经,好像也在第一个上坡就停了车。你若语重心长劝戒他,满拉便羞涩地垂下白帽,脸儿痛苦地涨得通红。第二年他还粘在那个坡上动弹,装备倒是更新了——买下的自行车还没见使唤,却见到他跨着摩托风驰电掣。 
  我每逢到了兰州就把俊仨儿喊来,仔细说上半夜家常话。除了从他那儿听来一肚子打工娃的苦处、新时代的劳资关系,以及兰州的各种人事交道之外,我发觉:这娃娃虽然正身处社会的黑黑洞底,却暗怀着振兴家族的心事。 
  “你弟弟,我说老二呢,在兰州常来看你?” 
  “不学好。上一次我恼得把他捶了两拳,从那以后再没露面。” 
  我惊奇地问:他干坏事了?他回答道:“坏事那娃不干。就是爱一个打架。算算自出来不知打了几遍!人家打他一下,他就一菜刀剁在人家身上。剁罢了推门就跑,跑得不见人影。” 
  我沉吟着,我可真没看出来。最是老二给我打的电话多,听筒里说得甜甜的。 
  女儿高中毕业那个夏天,随我又去了一趟汗乌拉草原。那年我们依然由巴特尔陪同,女儿随俗按晚辈称呼,喊巴特尔“阿巴盖”(哥哥)。 
  畜群草场划分之后,早早成了“小康户”(这个词的蒙文,即划阶级时代的“上中牧”)的我们这个千只羊的家庭,由于三个男孩两人娶媳,而嘎查的草场已分割完毕——面临着分家则缺乏牧场、同居则诸事不便的局面。更何况,一千多头的大羊群若是划分给三个儿子一个小妹、再留给兄嫂一份的话,那么每个小户不过只有二百来只羊,小康马上就会紧巴,“上中牧”瞬间就会魔术般变成“亚道”。 
  我觉得弟弟们不会提出分家。大家还在尽量挤在一个屋顶之下,轮流出牧,日子也应该说和睦。这样有兴旺的感觉。可是难道三兄弟能永远这么一块住下去么?他们能否各自再创造一个千畜小康的新家呢?我在一旁注视着,微微怀着不安。 
  惟有巴特尔怀着同样的不安。看得出,像南边农民地方的那异族同龄人一样,他心里满是严峻未来的压力。理想的富裕牧人应该像八十年代末那样:享有四望远山一口好井的宽敞草原、山上有千只羊百匹马、门前拴着二十头乳牛。而这理想却因为潜在的再分配而渺茫了。父母已经衰老,只能指望他这长子,弟妹不负其责,不过听吩咐而动作。我心里对他多了同情,但表现出来是不妥的。 
  回京那天他送我们到东乌旗,完成了古老的送行礼节。晚上他用蒙语喊我女儿:“你过来。”我看见他从包里掏出买来的糖果月饼,一一塞给我女儿、他远方的妹妹:“再来啊,听见了?”那一会儿我非常感动。 
  前些天,接到了兰州老大打来的电话。好像那天他没有什么要紧话,把些个家务说完以后,我突然听见他这么说:“巴巴,你等着,我一直没忘了那个念想,在北京开个铺子,顺手把您老俩口伺候上。你们岁数大了——” 
  我心里一惊。早年在西海固扯磨,聊到晚年的事,说累了便撇下哈柔乃兄弟,拍拍大儿子的头,开玩笑道:“老了的事老了再说!我指望俊仨儿出息了,在北京安个家,顺手把我照顾上呢!” 
  也可能那个年代的一句话,被儿童睁着大眼听了进去,以后便一直埋在心里。而他的弟弟们,由于那时还在襁褓或还只知道在门口乱跑——所以心里就少了一件事。和兄长之间也无形地画上了一条线。 
  草原也普及了电话。 
  冬季里,我有时往他们的定居点打电话问问雪情。春季北京若下开了透雨,我就拨电话问汗乌拉下了没有。今年春节,我拨通了阿洛华哥的冬窝子,做过年的例行问候。电话里知道一个划时代的消息:他们已经毅然分了家。砖砌的新房子老大老二一家一半;兄嫂回到荒废多年的旧泥屋——但牲畜还合着放牧。我仔细问了细节,最后问到巴特尔。听不真,电话线里一阵白毛风的呼啸。我喊道: 
  “巴特尔怎么样?他好吗?” 
  “他放羊去了。” 
  我放下听筒,心里油然浮起感慨。当然,不爱串门不沾烟酒的巴特尔,在春节的日子里独自放羊去了。我没能听见他最近的嗓音,也不知道他的心底细处的纹路,但是他已是成熟的牧人,是那个雪海人家的主持者。 
  一代人如一阵风,在自己的疾行中,裹挟了下一代的几个。那几个就是新一代的第一层,他们最先出生、像是争着抢着要早几年挤进这个世界。于是他们成为长子,继承了前辈丢下的盼望和心情。 
  我盘算着什么时候给他们搭个桥: 
  让讲蒙古话的巴特尔去认识穆斯林的亲戚,也让黄土山沟里的俊仨儿去大草原开开眼界。说不准他们能进行全面的合作——把汗乌拉的牛羊销到西海固,把回民拿手的拉面馆子,开到北疆的交通线上。 
  写于2004。2。25 
   
  拾起沙粒 
   
  一次旅行就如一场不冒烟的战役,心里要摊开着一幅地图。此刻在我心底一页地图就静静地打开着,道里清晰,点线勾连,如一块逼真的沙盘。 
  皮山也不如改名叫沙山和田县,也不如干脆叫沙田。晃眼的白沙,滚滚的热风。不过它幸运地保持着旧貌,没有遭到倒霉的整治,县城如一个古老的巴扎,沙漠里藏着袖珍的小村。 
  那两天开车的是一个警界人物。他的体型并不太胖,但腰身与肩膀一样宽。我总在进寺门时问能不能随便进去,他也总随口答道跟着我不就进去了吗。他总是按捺不住满腹的牢骚,想让我留意这儿的沙子浮尘。我呢,也就尽量在需要调动他积极性的当儿,逗起沙子的话题。 
  于是他便说将起来,倾诉他在这个鬼地方喝沙子的无私贡献;而车轮也就快快转动,把我们运到胡杨林深处,又运到沙漠的小村。 
  在胡杨的深处,看见一个破碎的文物标志,写着这里叫做什么“窟”。我以为是一个未被发现的石窟寺呢,进去一看,发现有一些褴褛的妇女和老者。破席和满是沙尘的被褥堆在土炕上。一个老妇迟疑着,不知是否继续往灶里添柴。一个白髯老人端着水瓶。尽头处,我看出那是一座墓——有两个汉子喃喃念着。他们侧过深陷的双目,怀疑地注视着我。明明这是一个麻扎尔,我暗想,而不是“窟”。 
  先要打消阑入者的形象。既然已经迈进了这座门,我便没有停下脚步。掩饰着心中的惊奇,一路行着礼穿过廊下。我亮出藏着的帽子戴上,径直走近他俩,随即念起祝愿安宁的句子。那两个汉子本来正要欠身离开,这时只有重新坐好。我们紧紧挨着,就这样开始了交流。 
  南疆的麻扎尔大都修有拱顶,为的是让流浪的人过夜。等他们的深目里消失了不信,我走近一个盘腿坐在炕上的老人,他赤露着瘦骨嶙峋的、多毛的胸脯,一个大瓷碗里剩着半盏茶。他一定是此地的首领,而我正像一个香客。我附身握住他的手,看见破旧花帽上的一层尘土。虽然只能说很有限的几句,但我还是探问到某某地方有另一座,某某地方还有一座。都是长长的、陌生的地名和人名。都不是“窟”,是残存的公社,一些无助的人在这里就食,也许,还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沙漠的风滚烫,白炽的太阳照射着耀眼的沙子。 
  麻扎尔修在一座坚硬的砂石山头上,登上山,眼底是空阔的喀拉喀什河的渠首。一道道细密溪流裹挟着灰白砂土,滚滚汇入闸口,变成巨大的渠,冲向无际的绿洲,我提醒自己——这是伟大的和田绿洲啊。骄阳下渠水泛白,恣意而坚忍,独自在爆晒之下,灌溉着古老的文明。 
  热风打着脸颊。左手是灌溉网,右手是麻扎尔。我想着,感觉到的那一股脉息,怦怦地好像重了。 
  警界朋友打了个哈欠,问我说:咱们这儿还有个文物,打算游览一下子?我忙说:当然啦,哪儿对我来说都是学习!于是一车人奔波,到了沙漠里的文物庄园。 
  牌牌子上写着:自治区级文物保护单位,胡达别尔迪庄园。可是显然没人把它当文物保管,房子危危可岌,有些梁架倾斜,几处屋角已经半塌了。 
  这是一处巨大的、几进几出的木结构建筑。若是一个家庭的住房显然太大了,若说它是文物,又猜不出究竟有什么用处。我好奇地捉摸着看。主人说,这里是沙漠,没有树木所以盖房子没有木头。夏天一发洪水,就有木头顺水冲进沙漠。我的爷爷吗或者爷爷的爷爷就捞起木头放好,时间长了他积攒了很多木头,最后盖了这座房子。 
  迎面门楣上一行阿拉伯文。一行人只有我认出来了:我祈求真主使我免受魔鬼的侵扰。字体粗大,如一个匾。家居大门用这句经文装饰,是很罕见的。 
  木构民居能有多古老?爷爷的爷爷么,我估量这房子也就是二十世纪中叶,清代或和卓时代的建筑。但是主人的年龄却不好估计,砂风磨砺的红脸膛,一柄磨亮的砍土镘,使我觉得他表里隐没。 
  不光是文物政策没有落实,更要紧的事大概也还悬挂着。他没心思高谈阔论文物价值,只是抓住了机会要求退还房产——先说我们是地主房子嘛没收,又说房子嘛文物叫我们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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