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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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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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快活也常在人群中。人家都说李老师劲大得很,一抬手就把百十斤的杠铃抓了起来,他不大服气,下来就找李老师掰手腕子。李老师那人也随和,说掰就掰,输了的人打酒。田快活每次都输,就真的去打酒,到李老师宿舍里去喝。 
  李老师的老婆在家里种田,也不常来,李老师每星期回去一次,带些老婆腌的腊肉和泡菜。牛高马大的李老师一喝酒就眼泪汪汪的,说:“田快活,还是你这号人活得自在。”田快活说:“自在到处有,看你找不找吧。” 
  田快活没想到李老师会找出这样的自在,更吃惊的是那女的不是别人,却是村长娘子。 
  村长当了快二十年,在清水河这一方说话比打雷还要响,前年死了老婆,从后山娶回的这女子,比他儿子只大了五岁。年轻的村长娘子身子瘦瘦的像还没完全发育好,二指宽的脸,只看见一双黑黑的大眼,软绵绵地看着人,让人见了心疼。村长娘子从来不爱往人前站,见人只有三句话,不知怎么就会和李老师到洞里来睡觉。 
  那以后,田快活只在水井旁边见过村长娘子一次。她也是去挑水,一大早站在井台上,脸儿朝着小学校那边,眼里飘着一层雾,一见田快活,脸儿刷地发白,努力想凑出个笑脸,但无奈没有血色的嘴唇却抖个不停。田快活心里老大不忍。他无话找话说:“这水好清。”村长娘子受惊似的说:“好……好清。” 
  村长那人平时霸道得很,村长娘子被李老师睡了,田快活其实觉得蛮解气,他赌咒发誓对谁也不会说,就是对桃子也不说。但李老师就是不放心,过了好些天还找着机会问他是怎么到洞里去的?会不会是事先有人给他说了什么?田快活说:“脑壳掉了碗大个疤,你做都做了,还只管怕个什么?” 
  李老师苦笑着说:“不是我怕,是为她。她脸皮薄,要传出去会吓出毛病的。”他说村长娘子原是他从前一个学生,成绩蛮不错的,但小学没毕业父母就不让她读了,要她回去割牛草,她家里养了两头母牛,每天要吃两大筐青草。后来她父亲被汽车撞断了腰,母亲把两头母牛卖了给她父亲治病,再后来,就把她嫁给了清水河的村长。李老师喝得有些醉了,一个劲地说:“我没别的,就是看不得她那双眼睛,看得我心里发颤,就想抱住她亲她疼她,让她安安稳稳贴在我怀里。” 
  田快活想李老师也值,有个人喜欢着,就像他喜欢桃子一样,心里总有个盼头。 
  不过他还不如李老师,到如今也没实质性地碰桃子一下。除了那次在城里的大马路上走着,他大起胆子拉起了桃子的手。那手软生生的,到底是在美容院里泡着,连手也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糙。桃子当时似笑非笑地想把手挣开,他就是不放,大街上那么多人,桃子也不好叫喊,只好说:“快活,你这人真坏!” 
  “你又表扬我?”田快活说。 
  桃子说:“你脸厚。” 
  田快活说:“城墙转角厚。” 
  桃子说:“你死皮赖脸的。” 
  “那你给我做个脸部护理。”田快活说。他天天从桃子打工的美容院门口过,玻璃大门上红的绿的写着祛斑、护理那些字样,都看惯了。 
  桃子忍不住笑了,前仰后合的,把拳头捏紧了在他背上捶,田快活说:“你多捶几下,好舒服。” 
  两人讲得口干,桃子要喝饮料,田快活掏出两块钱去买了瓶矿泉水,说:“我也喝不了好多,我俩一瓶就够了。”阳光下,桃子眯着眼睛叹了口气,说:“田快活,要说你这人嘛,别的都还行,就是太穷了。”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田快活喜眉笑眼地说,“从前有个叫化子,腊月三十还在大街上讨饭,讨着讨着,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叫化子无处可躲,突然看见路边有一堆牛粪在冒热气,就背靠粪堆坐了下来,用讨饭钵往头上一盖,挡住了雪花,于是这叫化子悠然自得地吟了一首诗:数九寒冬大雪飘,背靠牛粪头顶瓢,我今倒有安身处,天下穷人怎开交?” 
  桃子大笑道:“田快活,你就跟那个叫化子差不多。” 
  “人世间有富人也有穷人,”田快活说,“富人可以变成穷人,穷人也可以变成富人,这穷富的味道就看各人怎么品。” 
  田快活想着跟桃子说的话,这里已经进到了第五个岔洞的深处,一边是水声隆隆的深渊,丢块石头下去,好半天才听得微弱的一响,而另一边是鸡肠子似的小洞,曲里拐弯的,他得小心翼翼紧贴着湿漉漉的岩壁,一点点往前挪,稍有不慎就会跌进深渊。 
  清水河的人没几个敢走到这一步,他田快活是个不信邪的人。 
  那天他正站在美容院门口同桃子说话,过来一个骑摩托的,把头盔往上一掀,很潇洒地甩着钥匙朝桃子走了过来,说:“桃子,跟我兜风去吧?”那人一看也是从乡下来的,虽然穿了西装,手上还戴了个金晃晃的戒指,脖子后面的衬衣领子却是黑的,皮鞋帮子黄一道白一道的泥垢,身上一股子酱味。 
  田快活伸手拦住了那人,板了脸说:“桃子哪儿也不去。”那人翻着眼皮看了看他,说:“你是桃子的哥?”田快活说:“不是。”那人就把田快活往旁边一拨拉,说:“那你给我走开!” 
  当时脑子一热,抬手朝那张脸就是一拳,五颜六色哗地迸了出来,人也倒了,玻璃也碎了,那一拳真叫铁匠夸徒弟——打得好。让他很感安慰的是桃子没去扶那人,却一把揪出他问:“你的手怎么样了?手怎么样了?” 
  那人临走时指着田快活的鼻子,说要田快活等着,有一天要砍了他的两只膀子。田快活说:“好,我等着,三天之内你要不来砍就是狗日的!” 
  桃子说那人就在附近做酱油生意,有事无事往美容店里钻,非要店里给他洗头按摩,她们解释了好多回,说只接待女客人,那人就是不听。 
  田快活留了个心眼,偷偷访到了那家酱油作坊,却是个做假的。一窝子人租了工厂的废车间,打起赤膊上阵,往自来水里加些色素和盐,再往瓶子里一灌,就成了酱油。瓶子上还贴了标签,印得真真的,金牌生抽。 
  田快活连夜到工商所报了案。那里的人正忙着,开始不大在意他的话,说这种事多了。田快活说:“也是,工商所、报社都是国家的,只要有一家去就行了。” 
  人家一听有报社的去就慌了,吆喝起来就走,开了车让他坐在前面指路。田快活装着一时糊涂,让那车在大街上多兜了好几个圈。夜风凉悠悠的,路灯一盏盏从身边飞快地掠过,他坐在车上轻飘飘的,又得意又舒坦。 
  可就这么想着,洞里的田快活脚下一不留神,身子一歪,就朝一个黑咕隆咚的深处掉了下去,手上的火把像天边的流星,在他眼前划出一道长长的金色光带。他想一把抓住,可惜眨眼即逝。 
   
  4 
   
  朝洞的深处坠落,在那短短的几秒钟甚至再短一些的时间里,奇怪的是脑子里空前活跃。 
  田快活飞快地想到了桃子,甚至还有桃子知道他的噩耗以后吃惊的样子,遗憾的滋味揪心的疼,还有外面的阳光和蓝天,为什么生命这么短暂?是什么鬼使神差,让他一次次走进这个倒霉的洞?钱财那玩艺儿终究抵不上性命的重要…… 
  这一切刷地闪过,砰的就落在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上。 
  洞里立刻回荡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最初以为是野兽,但手却触到了布的感觉,他尽管毛发乍起,还是不得不大着胆子问:“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那东西哼哼唧唧地开了口:“你……你把我的……腿,砸坏了!” 
  田快活不禁喜出望外,自己没有死,还碰上个活人,简直是想不到的好运气,上去就抱住那人,一迭声地说:“太好了,在这里碰上个人,比中了大彩票还要好啊!你是哪儿的?怎么到这洞里来了?” 
  那人却说:“快活,你是田快活吧?你快把我扶起来,我是你的村长啊!” 
  田快活大吃一惊,说:“村长,你怎么了?也是到洞里来找宝的吗?要知道你来,我俩还不如搭个伴,互相照应着,说什么也不会掉进这天坑里了。” 
  村长哼哼着骂了他一句:“你晓得个屁!我这里才说了一句,你恨不得把十句都接了去,我是被人绑架来的。” 
  原来就在前日,大太阳照着,村长从他开的小煤矿出来,到镇上的馆子喝了三盅酒,真也不算多,但那酒性子烈,一出来在太阳底下一晃,头就晕了。后面跟上来一辆吉普,说村长坐车吧!糊里糊涂地就被架了上去,一溜烟开到山根脚,两个人把他的头一蒙就往山上拖,村长这才明白事情不对。人家把他架到了洞里,就问他钱放在哪儿?存折密码是多少?村长哭着说没钱,但人家对他的情况却是了如指掌,知道他开着小煤矿,每年少说有几十万的进项,又从村里得了不少好处,房子修成了钢筋水泥的小楼,安了马赛克,哪能没钱? 
  但村长实在舍不得,那些钱来得都不容易,他不能因为一顿酒一喝,半道上遇着个人就把一辈子的积蓄全都拱手相送。因此任那几个人问啊骂呀打呀,就是死活不肯。折腾了半天,那几个人耐不住性子了,说既然你不肯说,那就怨不得我们了,送你去一个地方吧。就把他往洞里一推,他轰隆轰隆摔下来,两天两夜了,连水都没进一口。四处也都摸遍了,没有一个出口。 
  说着说着村长就哭起来,说:“看来只有在这里等死了,早知道这样,我要那钱做什么?要是那几个人还来,我把什么都给他们,钱也好房子也好,要老婆都行……”又抽噎着说:“快活,你身上带了什么吃的没有?快拿出来。” 
  田快活浑身搜了一搜,从家里出来时他带着几个苞谷粑,可他这人嘴馋,没事的时候嘴里就要嚼点什么,刚才在上面已经不知不觉地全都啃完了。村长一听又忍不住哭了,说:“那你来做什么?既不救人又不带点粮食,你这不是来气我的吗?” 
  “村长,你这就想不开了,死到临头,还有人来陪着你,这是过去皇帝才有的事,该你轮上了,你还不知足?”田快活说完这话,村长拼着全力啐了一口,说:“我要人陪着死干什么?我不要死,我就要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田快活说:“村长你既然不想死,那你就先别骂人,我们俩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活路。”他说着,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说,“嘿嘿!我这口袋缝里居然还藏了几颗板栗!” 
  村长一听朝他扑了过来,说:“在哪里?快给我!”摸索着就从他手里抢了去,连皮也没舍得丢,囫囵地嚼了又嚼,吞得咕咕的,说:“我的妈呀,真没想到这板栗这么香。快活,你还有没有,再在口袋里搜搜。” 
  田快活说:“要再搜出来,村长你得拿钱来买。” 
  “我的爷爷,莫说钱,你田快活要救了我的命,我出去把小煤矿让给你开,包你一年成个大富翁。”村长有气无力地说。 
  黑暗中,田快活突然叫了起来:“村长,你快来摸!”用手触摸着,洞壁上一道道半寸来宽的沟,像是一道道梯阶往上伸去,田快活大叫着:“我们有救了!” 
  这沟缝肯定是从前在这天坑里呆过的人慢慢挖出来的,顺着一定能爬出去。村长一把推开田快活,说:“你让我先上!我年纪大些。”但村长爬了两级就爬不动了,说:“这么窄的石头缝,人站都站不住,哪还爬得上去?田快活你死到临头还来捉弄人!” 
  田快活说:“你抢着爬了,又来怪我。” 
  村长一扑的掉下来,哼哼道:“算了,等死吧。刚才你说得对,过去皇帝才有人陪着死,我有你快活陪着,黄泉路上也不算孤单。” 
  田快活说:“说到死,村长我问你一句话,你活了一辈子,做了哪些亏心事?” 
  村长恼了,说:“田快活,把你当个人你就把自己当个神了!我堂堂村长当着,有什么亏心事?” 
  “你看看,你看看,不过是说着解闷罢了,人都要死了,就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说又有什么?”田快活说,“你没听说人家外国,人死的时候都有神父在跟前,专门做忏悔,把一生做的坏事都抖出来,死了灵魂才能上天。” 
  村长半天没做声,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快活,我要真说出来怕吓着了你,这么说吧,如果按量刑的话,我做的那些事判个枪毙重了点儿,判个无期差不多。就说去年煤矿那次塌洞子,把两个活蹦乱跳的十六岁的娃娃砸在了里面,都怪我。他两个都是高中生,家里穷上不起学,硬要来挖煤,我晓得洞里设备要整修,县里一再不让开工,可心里一时贪利,就让他们也跟着下了洞。有经验的跑出来了,两个娃娃连个尸体都没挖出来。后来我光做噩梦,看见他俩血糊糊的脸,心里那个后悔呀,唉!没法说。” 
  沉默了一阵,田快活问:“没有了?” 
  村长说:“你少问这些好不好?说了又有什么用,人死了还真的上天堂不成?” 
  田快活说:“你不愿说就算了。要我说,你这个村长早就不该当了,没给清水河做一件好事,旁边那些村子好多都富起来了,只有我们这里还穷兮兮的。” 
  “那也怪不得我一个。要出得去,我把村长让你当当试试。”村长听田快活又地在岩上刨,便问道:“快活,这半天我还没问你,你究竟到洞里干什么来了?”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到洞里寻宝来的。”田快活说。村长来了兴趣,说:“人家都说过去姓田的土司把财宝藏在了这洞里,我也曾打过主意,那一年还找了几个人到洞里来摸过,啥也没找着。你这家伙找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田快活说:“找出来了呀!” 
  村长一听,霍地朝田快活跟前靠了靠,问:“在哪里?” 
  田快活笑了起来,说:“看来村长还是没想明白,我问你,如果现在可以让你选择,要命还是要宝贝,你选择哪样?” 
  村长说:“废话,当然是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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