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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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4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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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垂着头择菜,不再搭理述遗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回来的不是泥水匠,却是小廖,小廖手里还拿着泥水匠的工具。述遗看见小廖已经恢复了健康的气色,心里就赞同地想到,他干一干这种体力劳动是很有益处的。令她疑惑的是小廖像主人一样坐在宽大的橡木圆桌旁,伸直了两条腿子。这时那个女人立刻忙碌起来,又是替他泡茶,又是点烟,就像小廖是她丈夫一样。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那女人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出来,绞出毛巾,托着小廖的头帮他抹了个脸。小廖不好意思地看着述遗,摆摆手要女人走开。 
  “小廖什么时候改行了啊?”述遗问道。 
  “我没改行,我本来就有两份职业。” 
  述遗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述遗从前认识泥水匠,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娶了个年轻女人,就是屋里这个女人。先前述遗在保管室工作时,那个男人来过好几次,来修理墙壁或上屋捡瓦。当年这个女人又艳丽又活泼。小廖是什么时候成了泥水匠的徒弟的呢?他同泥水匠的老婆也似乎关系暧昧。 
  “您当然不知道,您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嘛。我老婆最近劝我将运垃圾的工作辞掉算了,她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你老婆是谁?” 
  “就是她嘛。”小廖一指屋里的女人,“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她是我老婆,您看您多么不关心我。” 
  “可是我见过先前的泥水匠……我和他还是老熟人呢,我不明白。”述遗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腿,似乎要从幻觉中挣脱出来。 
  “那个人是我老婆的大叔,他也会做泥工,不过我的技术并不是从他那里学的。” 
  这时女人就提着篮子凑拢来了。她挥舞着手中的青菜,气愤地说: 
  “述大姐贵人眼高,从来也没正眼看过我嘛!说不定她还认为我配不上你呢,哼!”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啊,最好是有好几种手艺。这是老卫教我的。”小廖推开老婆,很贴心地对述遗说,“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您只知道我是个垃圾工,对于我的另外的生活您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您没发现我其实是有家室的,并且一直是这条街上的泥水匠。您到街上去问问,谁家的房子我没修过?我可不想吹牛皮,这一行里头,还没人做得过我!” 
  述遗望着他自负的样子,脑子里完全乱了。她想,会不会是这两个人合伙在欺骗自己呢?看起来不像,而且他们也没必要骗她。 
  小廖催着述遗动身,他俩就一块去述遗家了。一路上,述遗闷闷地走着,后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小廖道: 
  “你是如何知道我会去你家的?” 
  “哈,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总会要修房子的,所以我就嘱咐我老婆说:‘要是述大姐来了,就让她等一等,说我很快会回来。’我隔几天就对她重复一句这句话,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的话很荒谬,但是述遗此刻不知怎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就是说,这么多年里头,小廖一直过着两种生活。当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述遗房里,诉说自己的苦恼时,他并不是一个颓废的青年,因为他回到家后,还有另一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他帮人修屋,收入很不错,这从他屋里的陈设就可以看出来。这间矮矮的房子里不相称地摆着高档的橡木家具,沙发上放着绣花垫子,梳妆台上还有不少述遗叫不出名目的,一看就是值钱的玩意儿。他的老婆,无疑是一个精于持家的女人。这样一位青年,到了半夜就发出奇怪的哀哭声,经久不息地哭,她能习惯吗?看来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住进车间不回家,同那些女工调笑,她一点都没有怨言吗?述遗记起那些个夜晚,那种难言的悲伤,她怎么也无法将身边这个泥水匠同那情境联系起来。 
  到了述遗家,小廖爬上桌子检查了一下那面墙,和述遗约定过几天来修。然后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他开出了一个很贵的价钱,贵得完全超出了常理。述遗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就同述遗讨价还价。述遗一气之下说不修了。 
  “述大姐,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想想看,我是多么尊敬您。您不让我修,让别人去修,我怎么能放心呢?不,我不能不管您,这样吧,我再减二十块钱,对,就这么定了!”他耐心耐烦地劝说述遗。 
  述遗哭笑不得,摆摆手同意了。 
  “您还不能习惯我用这种身份同您说话。”小廖讨好地说,“今天我很高兴,您终于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开出的价钱真的不贵,一点都不贵,您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想一想泥水匠的辛酸吧,那是多么艰苦的工作!” 
  小廖离开后,有人来敲门。述遗打开门,竟看见那个老泥水匠,就是修理保管室的那一个。此人已经很衰老了,眼珠上蒙了一层厚膜。 
  “顾家伯伯,您今天怎么登我家的门了呢?” 
  述遗请老人坐在惟一的那把椅子上。她怀疑老人根本看不见东西。 
  “你太不像话了,还同我侄儿讨价还价!”他气冲冲地说,胡子翘了起来。 
  “可是他要价实在太高了呀。” 
  “这种事是可以讲价钱的么?”他用手里的手杖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继续说:“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修墙的时候坠楼摔死的,我没儿子了。小廖运气好,没出过事。我的眼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哭成这样的啊。你太冷血了。” 
  述遗本想反驳他说她家的修理工作没有危险,可是她再仔细看了看老人的眼珠,就不说话了。那两只昏浊的眼珠正在溢出血来,老人扯起破烂的衣袖去擦眼。他一边谴责述遗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摸索着向外走。述遗连忙去搀扶他。 
  “顾家伯伯,我多年没见过您了,您住在哪里呢?” 
  “我哪里还有家呢?小廖当然欢迎我住他家,可是我不做泥水匠了之后,就想远离这个行当。现在我住在我的小侄儿那里,没想到几天前,小侄儿也说他打算学泥水匠了。我心里一烦,就出来游荡。刚才走到你家门口,碰巧听见你同小廖在里头讲话。小侄儿那里要是也住不成,我就只有回乡下去了。大家都说乡下也在兴建房屋,我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都要做泥水匠了。我该到哪里去呢?” 
  他似乎是绝望了,在路边就地坐了下来。 
  述遗听了他的话,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但又并不是彻底的明白。她记得这个顾家伯伯,以前来帮她修墙盖瓦的时候,口里总是哼着歌子,一派乐天的样子。 
  有一辆运红砖的拖拉机开过来了,他竖耳倾听,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车子停在他面前了,开车的青年过来搀扶他。他一下子就变得身手矫健了,扔了拐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车厢,坐到红砖上头去了。述遗看见青年长得同顾家伯伯极为相像,就在心里想,莫非是他儿子?她怀着这一团疑云,看着车子消失在街上。 
  由于亲眼看见顾家伯伯眼珠流血,述遗很后悔,觉得不该同小廖讨价还价。她决定等小廖做完修理后多给他一些钱,这样自己心理上就平衡一些。 
  她等了好几天,小廖并没有如期而来。述遗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不来帮她修理了。述遗不打算再找其他泥水匠,她感到小廖只是暂时生气,他终究还会来的,自己只要等着就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述遗还是听见可疑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狼嗥。 
  述遗对老卫说,她不知道小廖还有第二职业。从前他总是来她家里诉苦,她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垃圾工,一直同情他,没想到全是一场骗局。有些事情,竟然能被隐瞒得这么长久,这是她没料到的。她的言谈之间免不了有些责备老卫的口气,因为他以前老是对她说小廖是个孤儿,可怜,还说她在慢慢致他于死命什么的。实际上呢,小廖有家有房子,收入高,活得又滋润,远非她述遗可比。所以老卫是在胡说八道,是同小廖合伙在她面前演戏。但他们为什么要演戏呢?吃饱了撑得慌么? 
  老卫并不反驳述遗,耐心听她诉完了苦,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一个人的视觉肯定是有局限的;那些最重要的事物,往往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而是有个层层展示的过程。就比如我,在你眼里我是个工会主席,一个做思想工作的官员。可是没准哪一天,比如说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我在街口修伞。其实呢,说不定我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修伞匠了。哈哈!” 
  老卫还说,他很高兴述遗已经“觉悟”了,他对她的“觉悟”评价很高。说着他就爬上桌子,去检查述遗家的东墙。 
  “这面墙好好的,根本不存在渗漏的问题。” 
  述遗很愤怒,说明明一下雨屋里就漏水嘛。 
  “那只是各人的感觉问题。”他坚持说。 
  述遗苦着脸想了一想,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因为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判断,她与其反抗老卫的逻辑,还不如放弃自己的判断呢。 
  “这就对啦。” 
  老卫放好桌子,过来拍了拍述遗的肩头,夸耀地说: 
  “你看,我这个上级一点架子都没有嘛。什么叫做思想工作呢,做思想工作就是成为对象肚子里的蛔虫。你看我像不像一条蛔虫呢?” 
  述遗没有回答他的无聊的玩笑。她感到他越来越无聊了,前两天她还看见他在垃圾堆边钻进那些下棋的人的桌子底下去撒野。 
  “我呀,总是这样,你一需要我,我马上出现了。当然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你说你并不需要我这个工会主席。可是你仔细地想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 
  述遗问自己,她需要老卫吗?她当然一点也不需要他。但他是一个领导,是她的直接上司,生活中总是要有这样的直接上司的。如果不是老卫的话,她的直接上司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所以老卫也没什么不好。这个老卫,说话难听,但的确对她是很有启迪的嘛。述遗年轻时也偶然接触过别的工厂的下层领导人,那些人同她所在的纱厂的下层领导大不相同,她认为那些人“很乏味”。老卫总是有理的,而且他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述遗虽讨厌他,可一想,要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不就没了内容吗? 
  “好多人都有第二职业,”他还在说个不停,“就说彭姨吧,她还是一个暗娼,一位厂里的领导和一个屠夫长期供养着她。要不她还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啊。她心里一直很惭愧,想找人说,但她丈夫老培又不愿听,所以嘛,她就去找她婆婆说。她婆婆是十分严厉的,那种乡下女人也是很横蛮的,她常常殴打她。越打,彭姨就越想找她说。据说将什么肮脏的细节全抖露出来了,你说怪不怪啊?你和她交往了几十年,一直没看出来吧?再说我自己,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厂的工会主席吗?我也是厂长!我们的厂长十多年前脑子就坏了,成天在家里养蟋蟀。他授权给我,要我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我每天下午都去厂长办公室工作一下午,大家都对这事心照不宣,因为我们厂的大小领导都很有修养。可以说,他们就顺其自然地把我当成了一厂之长!” 
  老卫说得高兴起来,就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椅子上。述遗对他的这种做派很厌恶,就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将自己的脸朝着外面。 
  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小廖。小廖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穿着又脏又皱的工作服在那里运垃圾。有一个老头正在对小廖大声呵斥,说他收运垃圾不及时,破坏了这个地区的卫生。那老头说着说着就愤怒地冲上去,给了小廖两个耳光。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用力一掀,掀翻了小廖的垃圾车,搞得垃圾撒了一地。小廖抱着头大哭起来。这时一群妇女过来了,那老头向妇女们诉说,妇女们就嘲笑起小廖来。述遗在她们当中认出了茄子脸和归嫂。 
  正当她想走过去安慰小廖时,老卫从后面捉住了她。老卫说: 
  “他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你就不要再去给他出难题了。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从心里默默地关心他。我要走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述遗看见小廖垃圾车也不要了,就空着手往家里走。她从他后面追了上去。 
  “你的家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呀?”述遗扯着他的袖子问。 
  “我哪里还有家呢?”他泪眼朦胧地说,“我回我的单身宿舍去嘛。” 
  “你的家不是在街上吗?”述遗又说。 
  “那是先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只记得我是住在单身宿舍里的,您说的那件事,我也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今天我穿着工作服,推着车来运垃圾,忽然就被袭击了。现在您又告诉我说,我是住在街上的,我的脑子就坏了。您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情况呢?” 
  “你不是住在街上,做了十多年泥水匠吗?” 
  “您在开我的玩笑。不,我不愿谈论这个了。您瞧,我无缘无故就被人袭击了,这不是天大的羞辱吗?” 
  他挣脱述遗的手,口里伤心地叨念着什么,一个人走开了。 
  因为屋里漏雨越来越厉害,地上积了一层水,述遗决定去彭姨家躲一躲。 
  她是晚上到她家的。彭姨一个人坐在灯光下,显得形单影只。看见述遗来了,她的眉头才有所舒展。 
  “老培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去了。昨天他忽然说,他不习惯我的管制。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起从前那些事,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受。述遗啊,你来了正好,我们夜里一道去车间那边视察一下吧。我在想,我到底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呢?” 
  她俩在厨房里草草地弄了晚饭吃了。其间彭姨不断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倾听一种“哒哒哒”的响声。述遗问她是什么东西作响,她回答说是老培的阴魂在捣鬼呢。她又补充说老培在房里设了很多“机关”,即使他去了乡下也牢牢地控制着这些机关。这种响声就是其中一个机关弄出来的。还有,当她快要入眠的时候,她就看见窗帘自动地开合,那也是机关之一。 
  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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