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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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身-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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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儿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他一脸意外:“哦?”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


    【仓田谦三笔记  1】


    五月十八日,会见房产公司抢劫杀人未遂案受害者成濑纯一。成濑在年轻人中个头不算高,不胖不瘦。大概是住院的缘故,脸色白暂,气色还不错。
    他描述了此案的详情,没什么大的纰漏,看来记忆力相当好,有充分的论证能力(当然,这对本案基本没什么意义)。
    补充一点,我见到的成濑和想象中的大不相同。综合他的同事等人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沉默、老实、怕生的人,但今天他非常开朗。我们初次见面,他并不拘束,口若悬河,让我深深体会到人的看法是多么千差万别。

    10

    再有两天就出院了,离完全自由还有四十八小时。
    博士说,我已经不用再作测试了,脑已经痊愈。听医生下这样的结论,作为病人的我心情大好。但不能否认,在高兴的同时,仍有巨大的不安像雾一样笼罩着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做的手术意义重大,难道这样就行了吗?我觉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记了。
    但我的确觉得健康状态没有问题,特别是体力,比住院之前要好得多。这是因为最近的活动范围在扩大,每天去一次外科病房的地下健身中心。最初我被带到那里,是作为功能训练的一个环节,等明白了没必要进行那种训练之后,我只是在那儿补足运动量。住院期间的饮食也起了作用,让遭遇事故前略显臃肿的肚子没了赘肉。以前我没怎么正式参加过体育锻炼,从不知道锻炼身体会让人如此心情舒畅。但有了充实感之后,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阴影,觉得自己在害怕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出院之前,阿惠给我带来了新衣服——橘红色的针织衫。被送到这儿的时候,我穿着衬杉和毛衣,可如今已经是夏天了。我谢过阿惠,问她:“媒体那帮家伙消停了吗?”
    “嗯,见不太着了,还是记者招待会后那阵子最吓人。”
    “给你们添麻烦了,出了院,要马上去向大叔道歉。”
    “没事儿,又不赖你。”阿惠微微一笑。
    上周在医院的会议室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在记者们保证不拍照、不实名报道的条件下,我也参加了。现在我出席这种公开活动一点儿都不害怕,这在以前是没法想象的。
    堂元博士回答了技术性问题,以及今后的展望之类的问题,之后,记者们将焦点对准了我。提问的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理性的脸。
    第一个问题是:“感觉怎么样?”我回答:“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笑了。
    “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女记者恢复了认真的神情,继续问。
    “没有。”
    “不会头疼什么的吗?”
    “不会,感觉好极了。”
    女记者点点头,心里充满好奇。我发现其他记者的眼神也不像是在看采访对象,而像是看到了新展品的观光客。
    被问到现在的心情时,我回答非常开心,然后向堂元博士和其他救了自己命的人衷心致谢——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怎么看那次事故?”
    “事故?”
    “对啊,你无端遭到枪击那件事。”女记者两眼放光,很多记者也纷纷往前探身。
    “关于那个嘛——”我咽了口唾沫,环视大家的脸,“我现在还什么都回答不了,想再花点时间慢慢想。”
    这个回答明显让他们希望落空,提问者的眼里满是失望和怀疑,“这是什么意思呢?你一定憎恨案犯吧?”
    “当然。”
    他们露出了“果然如此,早这么说不就行了”的神情。她接着问:“还有什么想法吗?”
    我只能闭嘴。憎恨案犯和对事情的看法完全是两码事。我对该案的过程基本上一无所知,对不清楚的事情发表感想,难道不需要花时间慢慢思考吗?一两周的时间是不够的。
    我这么想着,但什么都没说。女记者开始问堂元博士别的问题,针对我的提问时间结束了。第二天的报纸称我是这么说的:“案犯可恨,别无他感。”
    发布会后,记者们的采访攻势持续了很久。他们捕捉不到新线索,就开始侵入我的生活圈。不知是从哪儿探听到的消息,他们拥到了阿惠上班的新光堂,幸好他们还没嗅出我和阿惠的关系。
    “虽没提到阿纯的名字,这样也等于是没有隐私了。”
    “没办法,这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可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你出院之后的事。”阿惠拿起素描本,翻开,看到里面画的十三张素描全是自己的脸,翻着翻着脸就红了。
    “真想早点开始正儿八经地画画。”我说。
    “再过两天就可以尽情地画了。”
    “对啊,模特儿又是现成的。”
    “裸体的可不行哦。”阿惠调皮地瞄了我一眼,重新去看素描本,然后歪了歪头。
    “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啦。”阿惠把素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觉得你的笔法和以前相比稍有变化,前面几张还不觉得,越到后面越明显。”
    “哦?”我拿起素描本从头开始重新看了一遍,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还真是。有点儿变了,线条好像变硬了。”
    “是吧,把我的脸画得棱角分明,很棒。”阿惠看起来挺高兴。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堂元博士的样子。他看到素描本,一定要复印一份作为资料。当时博士依然是一副研究者的目光。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和往常有点不同,像在忍耐着什么似的皱起眉头,表情甚至有些悲伤。我问他怎么了,博士回答:“没什么,你能恢复到这样真是不容易。”
    “怎么了?”见我有些走神,阿惠很奇怪。
    我摇了摇头:“我在想这幅画,整体感觉不同,大概是因为内心需求得不到满足的缘故。正常的男人被关在密室里这么多天,也会变成狼人,这看来是狂暴症的表现。”
    “再忍两天吧。”阿惠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可是阿纯,你真的变得像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就像是化蛹为蝶了。”
    “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嗯,喜欢以前的阿纯,更喜欢现在的。”阿惠撒着娇。


    【堂元笔记  4】


    六月十六日,星期六。
    脑功能完全没问题,可这一个月以来的心理、性格测试的分析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让若生小橘两个助手进行解析。
    还有辅助材料——受赠者画的几张素描。受赠者主要是右脑受损,这种类型的画家的作品会有无视左侧空间、向更加感性和直接的画风发展等特征。看受赠者的素描,目前还未见无视左侧空间的倾向,但正朝着犀利刚硬、不拘小节的画风转变,十几张素描足以证明这一点。可以说他现在的画风是感性的,或者说是直接的。
    那么,受赠者右脑的损伤是否没有改善?观察所有检查的结果,并不能证明这一点。移植脑片已经完美融合。
    依现在的情形,再廷迟出院时间看来有困难。今后要通过定期检查来进行追踪调查。

    11

    出院前的两天也是在忙碌中度过的。虽是病房,也是住了几个月的屋子,要搬走需要作好多准备。
    出院那天,我刚把所有行李打好包,橘小姐来了。
    “行李不少呀。”她看看捆好的纸箱。
    “里面不光是我自己的东西,还有医院给我买的内衣睡衣什么的,真的可以拿走?”
    “没事儿,留在这儿反倒麻烦。”橘小姐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耸耸瘦削的肩微笑。她总是素面朝天,看上去像个一心只想着研究的女子,可刚才这表情不知为什么却很性感,我不禁一怔——为什么自己从没注意到她的魅力?
    行李会从医院直接送到家,所以我空着手出院就行。在门口,我回头看了看。白色病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里空空如也,想起在这儿的生活,恍然如梦。
    “伤感啦?”橘小姐在一旁说,听起来有点像开玩笑。
    “哪儿呀。”我说,“可不想再来了。”
    她听了先是垂下眼帘,继而又盯着我的脸说:“是呀,可不能再来了。”这时,我也觉得她很美。
    我被她领到堂元博士的办公室。博士正坐在沙发上和客人谈话。客人有三位,—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小女孩。女孩和她母亲好像在哪儿见过,父亲模样的男人则素昧平生,他四十岁左右,气质优雅,面容精干,身体健壮,穿着合身的灰色西服。女孩的父母看我的眼神中带着亲热。
    “要走了呀。”堂元博士取下金边眼镜,抬头看看我。
    “是的,多谢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我鞠躬致谢,博士点头回应。“对了,要给你介绍几个人,就是这几位,他们姓嵯峨,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当然。”我看看小女孩和她母亲,“那天他们在房产公司,对吧?”
    “当时真是太感谢了。”母亲深深鞠躬,“典子也过来谢恩,是你的救命恩人呀。”说着轻轻摁女儿的头。小女孩用不习惯的语调说:
“多谢了。”
    “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哦,忘了说了,我是典子的父亲,这是我的名片。”灰西服绅士郑重地鞠躬递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嵯峨道彦”,是个律师,好像经营着事务所。
    “您女儿没受伤吗?”
    “是的,托您的福。她还是个孩子,不太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但我们会好好救育孩子,让她知道是成獭先生您救了她。”
    我比嵯峨先生小十来岁,但他的言辞像是在跟长辈说话。他也许是想表达诚意,听着倒让我有些难为情。
    这时堂元博士说:“我跟你说好的吧,出院前回答你剩下的疑问。”
    我看着博士的脸,歪了歪脑袋,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住院费……是嵯峨先生付的?”
    “没错。”博士回答。
    我看了看嵯峨。他面带微笑地摇摇头。“理所应当的。要是被击中的是典子,大概就没法救了,花多少钱也无法挽回。”
    “我弄成这样的原因不在您女儿。”
    “您能这么说让我们稍稍心安,但您挺身而出救了我们女儿,这事实不容置疑。协助您的治疗是我们的义务。”他的语调沉稳中带着些律师的威严。
    我什么也应答不了,只是问博士:“为什么要瞒到现在呢?”
    “这是嵯峨先生的希望,他不想让你额外操心,能持续接受治疗直到完全康复。”
    我再次看看嵯峨先生,他的表情像是破涕为笑。“不足挂齿,还没报答完您恩情的十分之一,有什么我们能做的请您尽管说。”
    “谢谢,已经足够了。”
    嵯峨闻言拉起我的右手:“真的,有什么困难请来找我们。”
    “我们会竭尽所能。”夫人也说。
    我交替看着嵯峨先生和他们夫妇俩诚挚的眼神,他们目光炯炯。“谢谢。”我再一次说。
    走出博士的房间,我和橘小姐一起走到医院大门口。几家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我回答了提问。他们守约不拍正面照片。我没提嵯峨一家的事,这不该由我来说。
    记者们在我和橘小姐身后拍个不停。我对她笑笑说:“简直像演艺界人士。”
    “你是从宇宙归来的幸存者哟。”
    “你可真会说话。”
    我出大门前,橘小姐说:“每周或隔十天,一定要来一次哦。”她说的是定期检查。我的头脑似乎还无法独立。
    “我会把它当成约会,在挂历上做记号。”说着,我抬头看看医院。白色建筑像个巨大的生物,我觉得自己像那儿产出的蛋。

    12

    我很高兴自己还没忘记去公寓的路,街上的风景也和记忆中的一样,看到挤公交车的中学生成群结队穿过人行道也觉得亲切。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
    拐过大路,眼前一排小小的新住宅.这一片这几年开发得很快。笔直往前走就是我住的公寓。房子有两层,是用铁皮架子和合成树脂板拼成的简易建筑。平时停车场上总有两三个主妇站着聊天,今天却没有。我爬上楼梯,来到房间前,听见里面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开门,看见阿惠穿着围裙的背影。
    她关掉吸尘器回过头看我:“欢迎回家。”
    “你请假了?”
    “老板让我早点回来。让你睡在灰尘满地的屋子里也太可怜了嘛。”
    “谢啦。”我脱鞋进屋,从敞开的窗子往外看风景。
    “松了一口气吧?”
    “嗯,但总有些不可思议。”
    “什么?”
    “这儿的风景早看惯了,却像是第一次看,不,像是第一次看到的人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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