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和阿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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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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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不过是想睡一觉。

   
   
 

二 
 
  每天过的都是刻板文章,没有睡眠调剂一下,怎么可以,
  明天不晓得是一个什么天。
  地结冰,没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时候,滑了一跤,连牛奶瓶子带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远,没有摔破,该是好兆头吧。
  我爬起来,已有好心的路人为我拾了瓶子。我道谢。
  阿玉看见了,就问:“没摔痛吧?”
  “没有,不过是什么地方多了块瘀青而已,没关系。”
  “你啊,真是无忧无虑。”她皱皱眉头。
  在早晨,她的脸,即使蹙着眉头,也还是带着一种喜色,不晓她有没有留意。
  我把毯子里紧一点,我说:“阿玉,你——”
  “你什么?好好的晨褛不穿,包张毯子到处走,真恐怖!”她顿足,“一会儿生了肺炎,谁来照顾你?”
  我装个鬼脸,回屋子里换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发痛,这也有个好处,人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带住是有好处的,其实这里不过是温带罢了,然而我老喜欢夸张一点,说成寒带。毕竟这鬼地方比中国任何一省还要北一点呢。
  换好衣服,我们出门。
  阿玉说:“今天天气好,路滑,我们走路吧。怎么?”
  我是没有意见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赏风景,就不该扫她的兴。
  我们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学,该是多么好的一天!还可以缩在棉被底下呢。对我来说,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边的丈夫说:“早。”然后佣人已经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阿玉,”我说:“我们一定要嫁百万富翁,什么都不用做,整天穿个时装去逛伦敦,而且不要自己开车找地方停车,要有司机的,开一个宾利,或是劳斯莱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说:“很是,我们实在太吃苦了。”
  我点点头。
  路这么滑,路这么远,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会有点感慨。可是很奇怪,原来预备把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诉一诉的,可是去年回家,什么都忘了,就是忙着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会忘了诉苦呀。
  到了学校,人走得热气腾腾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课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静静的问我:“今年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们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个头!”阿玉笑,“毕业了还有暑假?”
  我顿时一呆,“唉哟!”
  “大概要找个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说:“不晓得外边的世界是怎样的。小时候看着爸爸上班下班,便觉得爸爸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现在才晓得不简单。”
  我看着她那种担心的样子,这阿玉,偏偏会“先天下之忧而忧”。看得我!我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啊担心有什么用?等那一天来了才说吧。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枝笔在写东写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么会混到我们这一系上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活该在家缠缠花,看看金鱼,说不定盖个后花园,种点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过我说:“什么小子?我哪里收着这么多小子?又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敢说什么,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别乱说话。”我生气地告诉他,“别以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动了一动,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课,才松出一口气,瞄他一眼。
  他开口了,“好好,看你,分开两截做,就不会辛苦了,喂,你吃了饭没有啊!”
  我一看表,唉哟,六点半了,饿得金星乱冒。
  我说:“真是忘了吃了。”
  “别怕,我们到中国馆子里吃。“家杰安慰我说。
  “我请你吧,家杰,你非让我请你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钱,那是不公平的。”我说。
  “阿瓦,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咱们还是中国作风,咱们中国人没钱不约会女孩子。”他说:“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让我给,老是你给——”
  “真正是!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会有的。”家杰说。
  “你看,什么千奇百怪、无法解释的事,都给推到阿玉的头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们由他开车,直往中国餐馆,叫了小菜,大吃一顿。顿时精神百倍。吃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时候,因为永远有得吃,因为永远不必担心吃,吃仿佛是很贪婪罪恶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饭,大热天也吃三两碗,就以藐视的眼光瞧着他们——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国,第一年还没有过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学,除了做工的苦力们,谁也没起床,咱们就专跟修路工人,搭砖头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个大箱子,他们就会问:“可要帮忙,喂!”第二,要吃的时候,一定要吃饱,否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说过,只要肚子不饿,考试通过,便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闲的。
  肚子饱是一大快乐,第二大快乐很难,那便是找个如意郎君,我阿瓦是个很俗气的人,想的不过是些俗气的事,故此这如意郎君————
  “你想什么?”家杰问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说。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问。
  “马马虎虎啦。”我说:“然而我也不过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罢了。”
  “阿瓦,你是一个从来不动气,从来不发脾气的女孩子,是不是?”他问。
  “才怪,我是没有发脾气的对象,而且没有那种交情,干么对奇奇怪怪的人发脾气?”我瞪他一眼。
  “那你现在算不算对我发小脾气呢?算不算我们有特别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妈,我以为我是够恶了,那晓得还有家杰。咱们的谈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应该新奇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
  “该笑了。”家杰说。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红,也不尴尬。家杰有这个好处,所以跟他出来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说他是一个无聊的人。
  我们一起开车回家,路还是很滑。到了家,已经八点多了。没有人在家。
  阿玉哪里去了?我开门进去,发觉她放了学还没回来过呢,书包都没拿回来。一定又到中央图书馆去了,这人,少拿一、两分有什么关系呢?偏偏就是好胜。
  我跟家杰说:“请坐。”
  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了,忽然之间我想起那个叫龙的男孩子,他那种彬彬有礼,又带点畏羞的神情,连脱一件大衣都要人请的,难怪阿玉会走进来说,“你先看见他”这种话呢,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不过很明显的,他没对我说有兴趣,所以不如做顺水人情,让阿玉开心一下了。
  我在房间把该理的东西都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发觉家杰开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电视节目。
  阿玉尚未归来。
  家杰是个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将来结了婚,他大概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电视,有余钱就去吃中国馆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么高,还怎么活得下去?
  阿玉终于回来了,哼着歌儿,家杰马上站起来,看见她挽着很多东西,便去帮忙。
  “不,”阿玉说:“我会做菜,我们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课都赶好了?”我追问一句。
  阿玉迟疑了一刻,说:“没关系。”进厨房去了。
  我看了家杰一眼。
  家杰说:“嗳,没想到她会做菜呢。”
  “明天来吧。现在也该走了。”我说。
  “真的,也不早了。”他说:“明天我赛完网球就来。”
  我送他到门口,走了。
  我回来跟阿玉说:“你要为谁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聪明,知道做这种事是得不偿失的,出去吃一顿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妈子乎?”
  她笑笑,不出声。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这样。
  “是做给龙吃是不是?那么我们也不必做陪客,碍手碍脚的,况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两手都是油,气呼呼的!”
  “你怎么了?”阿玉笑说:“忽然生气了。”
  “我生气了吗?没有呀!”
  “既然没生气,怎么这样的口气呢?凶霸霸的。”
  我泄了气,重复的说:“你不该煮饭给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种人。”
  “还在气。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气的事,放着不气,偏偏来气这种事!”
  我只好放弃,阿玉要煮,让她煮。煮,活该!天下每一个秀气的人都做了煮饭婆了,只差她一个,现在她也不甘寂寞,但愿那叫龙的小子吃完那一顿之后,添福添寿才好。
  当夜无话,就此表过。
  第二天是礼拜三,我与家杰一放学就回来帮她的忙,但见阿玉进进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顺利地做着小规模的家庭主妇。
  我与家杰两个人玩大富翁。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游戏,味同嚼蜡,却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个钟头。我一手抓着假钞票,一手拿着本教科书,很自得其乐地看着,看着。
  家杰说:“几时你也做一顿饭给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饭的。”我说。
  “将来总得做呀。”
  “不做。怎么都不做。”我瞪着眼说:“而且我将来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咕哝着不响了。
  后来我就觉得这话说得重了一点,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什么关系呢?何苦跟他吵起嘴来,做人一点进步也没有,那怎么得了?我对陌生人总是很好的。
  煮好了饭菜,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与家杰改玩扑克牌。家杰输了很多钱,差不多有五六镑的样子。
  我问阿玉:“那小子几点钟来啊?”
  阿玉说:“还有两节课。”
  我说:“我可饿了,不如让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响,只是微笑。
  隔了一会儿,家杰说:“你是知道的,阿瓦,换了是我,我决不会要你等的。”。
  我颇有点感动,但是忽然摸进一只爱司,就马上把牌一摊,叫道:“赢了!一对茄,一对爱司!”
  家杰唉声叹气的把钞票拿了出来。
  我们直等到六点半,饿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饼干充饥,硬是死顶着,那条龙总算施施然的来了,我真是没什么好气,阿玉倒是眉开眼笑的把他迎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为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谅的。
  开了饭吃饭,我与家杰索性狼吞虎咽起来,阿玉的菜不怎么高明,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证明的确是肚子饿了。
  家杰问起龙念什么学校,才得了个结果,原来龙是美国来的交换学生,在这里不过留一年罢了。因久居英国,沾了英国人的习气,故此对美国总有点那个,尤其是一场越战下来,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干脆的说:“留在英国算了,虽然都是洋人,到底还是英国人的好应付点,大家虚伪斗虚伪,跟美国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干,不如含蓄点。”
  他不响。
  这小子三拳头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真受不了。
  家杰说:“吃饭嘛——莫谈国事。”
  吃完饭以后,我老不愿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懒的,开头还煮罐头汤,后来连罐头汤也不弄了光靠吃饼干渡日,后来就有家杰,带我到中国餐馆去走动走动。
  几时洗过这么一大堆碗啊,简直得不偿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干了手,就往沙发上一倒。
  龙与家杰在聊天。(男人与男人之间总可以聊个没完没了的,不管是什么,他们总是不愁寂寞。)
  阿玉说:“你看你那副撒赖劲儿。”
  我白她一眼。怎么见得呢?这么样的重色轻友,怎少见!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就转到房间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时装杂志看。
  家杰进来问:“怎么了?生气了?”
  “才没有呢。”我伸个懒腰,“吃太饱了。”
  “其实阿玉那朋友是不错的,”家杰说:“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非常的真才实学,只是学止有点像女孩子。”
  我微笑。家杰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这里,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于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没有一点希望呢?”
  “有有。”家杰说:“他们其实是十分配对的、只是我看阿玉对他非常倾心,而他呢,不过是很礼貌的样子。”
  “是吗?”我侧着头,“不见得吧,也许他出门之前,也是非常紧张的,只是我们没注意到而已,我们因与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举一动比较清楚。”
  家杰抓抓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相当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猜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像你啊,有什么事先哗啦哗啦的叫出来。”我看他一眼。
  “咦,你说句老实话,你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他们。”
  我说:“我喜欢爽快的人。”
  “好!”家杰笑了。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拉倒,什么事都得黑白分明才好,否则弄个半天,还做个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家杰忽然严肃的说:“我喜欢你,阿瓦,你就是这点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来看去,你并没有别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没有别的男朋友,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欢我?”
  “言之过早,咱们到底是中国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还是黄皮肤,中国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单玩今天。所以咱们说‘男朋友’,不是指一个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你说,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岂不是过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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