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和阿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阿玉和阿瓦-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下一个是谁呢?我在想。
  这边大学里稍微像人的几个中国学生全认识,还有什么新鲜人马没有?
  阿玉常说:像我们这样,都甘一、二岁了,该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两字,先入脑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视眈眈的姿态。洗衣服,煮饭,理家事,我不干。
  光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会找不到男朋友,六十岁的老太婆还嫁了个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总有绿豆来配,不用担这个心。
  阿玉不一样,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我是赞成一个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话,应该给多多人赏,不出风头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风采史。
  不过阿玉也运气不错,磁到了一个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气从严寒转为中寒,不用抓手笼了,只须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搁些樟脑丸子,包在一张软纸里,放进厨里。
  龙与阿玉的关系很明显化了,自从得知他懂齐白石(也许也懂八大山人、黄宾虹、石涛)之后,我对他很客气,毕竟“可惜无声”与原子层是不大相干的两样东西,他要是两个都懂,就不简单。
  其实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个有钱的,妈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够了,文凭是最体面的嫁妆,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么用?我要的是个貌仅中姿,听话的,肯给我钱花的男人,争着和我拿貂皮大衣,永远跟着我身后的。
  现在我对钱也有观念了,要一整笔的,不要那一点薪水。要真有钱的,不是那干博士,赚一个月用一个月,饿不死养不活,开驾烂车,住个宿舍,有个鬼用,钱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当然龙是好的,龙算是如意郎君那一类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龙,这一点我与阿玉蛮像。
  但是我讲究暂时性的快乐,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语有“只见活人受苦,哪见死鬼熬罪”之类的话,想想也对。要做什么,先做了再说,管那么多,也别活了。我的论文弥留在第一章。
  我只剩三个礼拜了,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因为事后常常过了关,这一次的恐怖还是有点隔膜感,我最不高兴就是阿玉,她什么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无主,毫无人生乐趣。
  其实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时,算睡八小刚巴,只剩十六小时了,八小时上课,那么还得路上来回、吃饭、洗头、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间哩!天晓得,平常的功课也够苦的了,还得腾空出来专心一致的做论文,咱信又不是铁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弟弟说:嗳,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动那么一动,就摔下来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过得好闷啊。
  阿玉与龙在一起,如鱼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对于她,我是没话好说的,她本来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龙,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对象。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我没碰到谁呢?
  一日放学,家杰的车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谁,反正一辆破破烂烂的日本小车子,没什么稀奇,我很大方的走过了装没看见,也不去躲他。
  谁晓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当街这么大声喊我,“如果不应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广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头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减点重,走走路,运动运动,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车,连忙跟着我说:“阿瓦,你误会了,那一次,实在太不凑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实在我不知道咱们会在一家饭馆里出现,真对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说:“有什么罪?你身上又没刻着我的名字,你跟谁出去,关我什么事?”
  “嗳,你还是气了,那种洋婆子……嗳,你怎么能放她们在心上,这种洋婆子……唉,咱们苦闷了,才去找她们的。”
  我说:“我是没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别老跟着我呀,我可没有空。”
  “阿瓦——”
  “家杰,我们到此也为止了,做朋友讲投机,你我没什么话好说,何必婆婆妈妈。”我说。
  “我们蛮有话说的——”
  “是呀,可是说下去,你就腻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说话,家杰,你另外去找个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辈子,手也没碰到。”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阿玉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怎么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试——回家?找工作?跟龙到美国去?订婚?结婚?龙是一个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人,双方都并在那里,不知道几时才解决。
  而我呢?我相信命运,命运说: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过,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没人要,也无所谓。
  但是我却特别为阿玉担心,一块玉是一块玉。
  过了没几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咦,你怎么有空了?”
  “问你呀!”
  “问我?”我说。
  “你把那叫家杰的无聊家伙抛弃了,勾搭上一个医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诉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转意。”
  “谁,什么医生?”我大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阿玉哼了一声:“像家杰那种人!我当时就说,我没有办法,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死,也太难了,这年头,咱们女孩子并不吃那一套呢!我劝他,如果是装个样子呢,要块豆腐来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医学院最高,十三楼,就从那上头跳下来吧。他走了。”
  我一呆:“哟!阿玉,你这幽默是那里学来的?”
  “不用学,我见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来了。”阿玉笑。
  “说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问。
  “他死,他当然会去死,八十年后。”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这一段对话使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叫KT的医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点也不过份。
  这里人的嘴巴也太坏了,我几时有勾搭什么医生?我总共才搭了那么一次便车,人家也根本没有找过我,我也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真是天晓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还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么好处?
  这些人的嘴巴,没有根据。
  阿玉劝我:“阿瓦,这样子风流下去,怎么得了?”
  我说:“风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极有限。”
  “那医生!”
  “根本没有这个人!”
  刚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阿玉问。”
  我没好气,“是你那条龙。”
  “不会,他今天没有空,我去开门。”阿玉站起来。
  她去开了门,我可吓坏了,刚在否认说没“这个人”,现在站在门口微笑的,便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个人问:“请问阿瓦在家吗?我是KT,医学院的。”
  阿玉转过头来,脸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钻地洞!这死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站起来,阿玉看着我,笑了,一边说:“我劝你呀,还是嘴巴对着点良心好。”她翩然进房去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