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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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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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想以诽谤罪来弹劾路温舒吗,可路温舒接着写道: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这段文字非常漂亮,翻译过来就是:我听说,如果不去毁掉乌鸦蛋和老鹰蛋,那么凤凰就会飞来了;如果犯了诽谤罪的人不会被杀,那就会有人向国君出好点子了。古人说:“高山大泽里藏着毒蛇猛兽,大江大河里也常有些脏东西,就连美玉都有瑕疵,所以,国君挨点儿骂不算什么。”希望陛下废除诽谤罪这个罪名,以此来让天下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当年秦朝的十大失误迄今就这一条还没改过来,就等您一句话了。咱们不搞秦朝那一套,要学就学周文王、周武王这样的圣王,治国要以德为主,以法为辅,刑罚轻一些,别搞刑讯逼供。如果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就天下太平了。汉朝万岁万万岁!
    路温舒在此提出了一个非常前卫的思想:言论,即便当真是胡说八道,即便当真是诽谤朝政,发言的人也是不应该被定罪的,因为只有在宽松的言论环境下,真知灼见才有露面的机会。路温舒用的比喻很有意思,言下之意是:鸟蛋长得都差不多,你要嫌乌鸦蛋不好,给它砸了,可你敢说你砸的就一定是乌鸦蛋而不是凤凰蛋么?凤凰看到乌鸦蛋的悲惨遭遇,难道还敢轻易飞过来下蛋么?咱们想想国外的例子:哥白尼,伽利略,当初不都是被当成乌鸦蛋给砸碎了么,很久以后人们才发现他们错砸了凤凰的金蛋。
    路温舒的这个观点实在太前卫了,以至于必然遭到许多人的激烈反对。比如,反对者会说:“如果不砸碎那些乌鸦蛋和老鹰蛋,这些坏蛋肯定很快就被下得到处都是!”
    嗯,这么说并非没有道理,那么,如果我们既不愿放弃凤凰的金蛋,又坚持要砸碎所有的乌鸦蛋和老鹰蛋,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好办法没有?
    ——通常会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最常见的,这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呵呵,别以为“第二十二条军规”只是小说家言。举个例子好了:宋神宗驾崩,年幼的宋哲宗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这个时候,众望所归的司马光重出江湖了。太皇太后问:“现在最要紧的是做什么呀?快给我们拿个主意!”司马光的回答是三个字:“开言路”——看上去正是路温舒的希望吧?司马光这一说,大臣们还真就准备着开言路了,可开是开,总得有个规矩吧,于是,大臣们设计了六条规矩:第一,凡是暗中有什么打算的;第二,凡是狗拿耗子的;第三,凡是发表煽动性言论以动摇国本的;第四,凡是迎合业已实行之法令的;第五,凡是想迷惑领导以图升迁的;第六,凡是蛊惑老百姓的,以上这六种情况,谁要是在开言路之后不小心犯上任何一条,一定严惩不贷!
    这招很厉害吧?对了,其中第四条单摆浮搁地看不容易看懂,实际上这是针对王安石的,规则的设计者特意告诉大家:不能为王安石的政策说好话。这就叫做:言论有自由,意见有导向,朝廷有政策,头顶有钢刀。
    还好,太皇太后把这六条意见拿给了司马光看,司马光说:“这哪是征求意见呀,这不成了拒绝意见了么!但凡是个提意见的,这六条里边至少也要犯上一条。”——六条意见于是撤销,提意见的人很快便数以千计。165
    关于广开言路的六条政策,虽然在司马光这里暂时失效,但在两千年的专制时代里,它是无处不在的,可以说,有专制的地方就有这六条政策,它是如此的冠冕堂皇,以至于它所规定的竟然完全是正确的。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老诗人弥尔顿的讽刺:“有时在一篇标题页上就可以发现五条出版许可令……于是他们便如法炮制地制定了那些气派十足的出版许可令,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弥尔顿《论出版自由》)
    这是一个古老的、普世性的问题,两千年前就呼声不绝,却直到现代社会才得以解决,个中原因是: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具备一个大前提——社会制度的根本改变。毛泽东《为民主和自由而斗争》(收录于《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说得最是精彩:“中国必须立即开始实行下列两方面的民主改革。第一方面,将政治制度上国民党一党派一阶级的反动独裁政体,改变为各党派各阶级合作的民主政体。这方面,应从改变国民大会的选举和召集上违反民主的办法,实行民主的选举和保证大会的自由开会做起,直到制定真正的民主宪法,召集真正的民主国会,选举真正的民主政府,执行真正的民主政策为止。……第二方面,是人民的言论、集会、结社自由。……”——看,这“六条政策”的废除是多么晚近的事情啊。
    但这六条政策也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发:如果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历史上的某个政府作个大致的了解,只要看它的言论禁忌就可以了。因为一般来说,之所以需要设定禁忌,是因为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害怕曝光,所以禁忌越多,自然就说明见不得人的东西越多。
    但遗憾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历史上从来都不罕见,所以,“六条政策”式的高明手段往往就是对路温舒问题的第一种解决办法:凤凰蛋和乌鸦蛋都欢迎,但是,只有凤凰下的乌鸦蛋才在被接纳之列,违规者将予以严惩!——而相应的,很多人也逐渐学会应该怎么说话了,“因为专制时代言论不自由,人民发明了一种隐喻法,于字里行间表现意思,称曰‘奴隶的言语’。”(周作人语)166
    有一点是很值得留心的:整个历史上,路温舒和司马光这样的举动并不多见,而“六条意见”的提出者和执行者却永远多如过江之鲫。这难免让人起疑:“这世上哪来的这么多无耻之徒?”——问题或者可以这样来说:“为什么全世界的无耻之徒有一多半都跑去做这一行了?”
    答案照例还是:“制度使然。”这就是北岛曾经以诗的语言做出的结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是呀,在专制制度之下,数不清的无耻工作并不会因为其无耻就没人来做,于是,“由于有些需要做的工作本身就是坏的,是所有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因而愿意做坏事就成为升官得势的门径”。(哈耶克语)167“六条意见”这类审查性质的工作无疑也是“所有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所不愿做的”工作之一。但是,事情也并非全然如此,有些时候,一些分不清到底是可喜的还是可笑的变化就会悄然出现:“不久,就连那些审查官本身也不可靠了。由于受到排斥和嘲弄,他们失去了使命感和对自身工作的自豪感。当‘检察官’成了一种可耻的称呼时,这种职业只能吸引最平庸者……”(科塞语)168
    好啦,以上就是路温舒“下蛋问题”的第一个解决方法。至于第二个解决方法,其风格是非常儒家的——许多时代里儒者们都会这样说:“只要上有明主,下有清官,事情这不就结了!”
    这倒是,上有太皇太后,下有司马光,事情这不就结了!
    可是,我们如果再追问一句:“那,除了撞大运之外,怎么才能让‘上有明主,下有清官’呢?”
    这也不难(至少说起来不难),儒家的标准答案是:“皇帝先要做到‘正心诚意’,只要上梁正了,下梁就不会歪。”
    宋代理学祖师爷程颐在绍兴八年得到追赠的时候,制词里就很赞扬他“自得于‘正心诚意’之妙”——严格来说,“正心诚意”这个标准答案应该说是宋代理学家的标准答案,二程啦、朱熹啦,都是很主张这一套的。当然,这倒不是他们凭空创造出来的,而是早在孔孟那里就有渊源的。
    可是,这总让人心里不太踏实:这个答案真的管用吗?
    是呀,这个答案真的管用吗?对于这个问题,很多先哲们都斩钉截铁地给出过回答。——哈耶克的认真精神可以让我偷懒一下,他在《自由秩序原理》的一处注释里罗列了很多答案出来:
    谴责权力为罪魁祸首正如政治思想本身一样地古老久远。希罗多德就曾让奥塔尼斯在他的关于民主的著名演讲里说:“即使将所有男人当中最优秀的那些安排在这个职位上,它大概都会改变他习惯的思维方式。”
    弥尔顿:“长期持续的权力可能会使最诚实、最正直的人腐败堕落。”
    孟德斯鸠:“从来都是这样的,每一个当权者都容易滥用权力,他会一直这样做,直到他碰到障碍为止。”
    康德:“拥有权力不可避免地会破坏理智的自由判断。”
    伯克:“在历史记载中,许多最大的专制暴君都是以最合理的方式开始其统治的。然而,事实真相是,这种邪恶的权力既腐蚀了人心,又毁灭了良知。”
    亚当斯:“权力如果不受限制,并且失衡,它就总是会被滥用。”以及“绝对的权力将毫无区别地使暴君们、君主们、贵族们以及民主主义者们、雅各宾党人、无套裤汉陶醉着迷。”
    麦迪逊:“世人手中的一切权力均容易被滥用。”以及“权力无论存在于何处,均或多或少地容易被滥用。”
    阿克顿:“权力导致腐败,而绝对的权力绝对地产生腐败。”(熊逸按:这句话在国内以另一种更加响亮的翻译而广为人知:“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看看吧,这么多前辈高人,似乎都是一个论调哦,但这样的说法很不符合我们传统的儒家精神。还好,哈耶克的这个大费周章的注释当中还有一个压箱底的名句,这是罗特克在《绝对主义》一文里说的:“在毫无限制的独裁权力中,存在着一种可怕的恶意诱惑,只有最高尚无私的人才能抵制住这种诱惑。”——这才是我们儒家式的答案:独裁也好,极权也罢,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在伟大领袖的无私胸怀里,权力只能是他造福人民的一个手段,他的权力越大,人民的福祉也就越高,正如最近广泛流传的《劳动新闻》报道金正日同志的那句感人万分的名言:“我现在肩负着党和国家的大小诸事,如果我休息一会儿,祖国前进的步伐就会放慢一步,一想到这个事实,想休息也休息不了。”——每次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热泪盈眶,今生若能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我一定要给自己置办一身体面的西装以示敬意。好啦,回过头再来想想:路温舒如果赶上这样一位伟大的统帅,根本就用不着去操心什么凤凰蛋和乌鸦蛋,因为在伟大统帅的光辉感召之下,就连乌鸦蛋也会被感化成凤凰蛋的。
    儒家理想中的伟大领袖啊,只是,古人们期待了两千多年,也不知一共遇上了几个?
    更为现实的尴尬是:领袖似乎比普通老百姓更容易向堕落和愚蠢的一面发展,即便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显得英明伟大。
    看看他山之石,二百年前的一位英国人威廉·葛德文讲过一个比喻:设想一个外国人参加到我们繁杂的事务中来,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不了解我们的生活习惯,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商量,也没人帮他,难道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事么?很快,一群恶棍、骗子、小偷就会围上他,欺骗他,糊弄他。最后,当他离开我们国家的时候,还是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孤立无助,对这里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葛德文接着说:国王就是这样的一个外国人。
    ——很让人吃惊的类比是吧?可是,国王真有这么惨吗?
    当然不是!葛德文说:比这还惨!国王和那个外国人之间有一点是不同的,那就是:如果那个外国人脑瓜够灵的话,可以从那帮坏蛋的包围里逃脱出去,找到一些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可对一位国王来说,这在任何情况下几乎都是办不到的。他被安置在自己特有的一个圈子里,被一种气氛包围着,不可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接近他的那些人所最为关心的事情就是不让他了解真实情况,为此,这些人结成了阴谋集团。一个人,如果他无法自由接见来客,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同他最应该了解的人和物隔离开来,那么,不管他的名号上有多么高贵的尊称,他事实上都只是一个囚犯。169
    看来“上梁”要“正”确实比较困难哦,而“信阳事件”似乎可以成为葛德文说法的一个佐证。
    当然,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和很多由来已久的丑事一样),还别说是专制时代,就算在封建时代,在国君的权力还远远没有无限大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出现了。比如,郭店楚简里有一处记载鲁缪公问孔子的孙子子思“什么才是忠臣”,子思的回答是:“经常数落国君的就是忠臣。”这话挑战了鲁缪公的常识,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当然,还有更让君主们心里不是滋味的事情,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被人反过来推论:咦,怎么下梁到处都是歪的呀?嗯,嗯,嗯,一定是因为上梁不正!——这就彻底打碎了老百姓们的一个常见的思维误区:以为在乌烟瘴气的地方上受到父母官不公正的待遇之后,只要跑到金銮殿上找到圣主明君就可以讨回公道——这是专制环境下一种极其常见的群体心理,反映给我们两个道理:第一,这之中暗示出了统治者一种高明的政治技术:专制君主必须同时具备“严父”和“慈母”这两个形象,通俗来说就是:他既是玉皇大帝,又是王母娘娘;既是如来佛祖,又是观音菩萨;既是上帝,又是圣母。几乎所有成功的统治无不具备这个特点——弗洛姆分析基督教的成功与历史意义,说正是这种严父和慈母的结合给人以巨大的吸引力,“受到父权权威压制的群众,可以求助于慈母,以得到安慰和帮助。”170第二,则正如莫斯科维奇所指出的群体心理学上的一个道理:群众们对领袖满怀热心,而“有了这种热心,他们就会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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