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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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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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先秦文献可真是一团乱麻呀。
    乱子还没完,继续深究一下,又会发现《汤诰》似乎也不大可信,因为这篇文章仅见于“古文《尚书》”,却不见于“今文《尚书》”,八成属于伪作。
    这笔糊涂账咱们暂且放过不论,反正专家们的基本意见是:《尚书》里的《汤誓》绝非原文,至于真假成分各占多少,那就真不好说了。“古文《尚书》”和“今文《尚书》”之别,背后是古文经系统和今文经系统之争,可谓是从汉到清两千年学术史上的第一大案,这里先放个话头,容后再讲。
    话说回来,我们眼下的疑问是,商汤他们到底只是个大的氏族部落呢,还是已经有了比较成型的文明国家,这也不大好说。有一句流传极广、脍炙人口的格言,在现在的小学课本里我还见过,叫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话是“四书”中的《大学》引述的商汤一件器皿上的铭文。如果商汤时代能有如此深刻的道德箴言,想来文明程度已经相当之高了。可郭沫若对此起过疑心,他是金文专家,觉得商周两代金文多多,可拿道德箴言来作铭文的却绝无仅有。遗憾的是,这件器皿早已失传,没法拿实物来作验证了。郭沫若想来想去,终于发现,《大学》作者看到的那件青铜器应该是件残缺的东西,缺了顶上的一小部分,所以文字也就跟着残缺了,如果补上顶端的话,这句箴言就变成了“父日辛,祖日辛,兄日辛”,这就顺理成章了。252另一位专家徐宗元则认为这三句话是历代大儒读了错别字,应当是“考日辛,且日辛,兄日新”。总之,无论郭说还是徐说,这句古话读出来都是商王的世系,而绝非道德箴言。——呵呵,这可不怪我们见识浅,要知道,从东汉顶尖大儒郑玄到唐代顶尖大儒孔颖达,再到宋代顶尖大儒朱熹,对这句话全是按照道德箴言来解读的。还有一点要说的是,这件青铜器(如果当真存在的话)只能推断出是属于商代的,却不一定就是商汤本人或商汤时代的。
    把时间再往后推,商周两代之中,高宗雉雊、帝乙慢神、宋景守心,这几个著名的故事我在《孟子他说》里都已讲过。再往后看,滑过十四年的短暂的秦朝,就到了汉朝了。现在我们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阴阳五行学说,在当时并非全新的东西,并非突然间横空出世,而是早有了至少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铺垫,只有如此,董氏理论才能够水到渠成——这正是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在我们的传统当中,总是把发明权归到少数名人的身上,比如周公制礼作乐,而像礼乐这样的复杂的社会行为规范和政治框架,如果当真是全新的东西,恐怕一经使用就会全盘砸锅呢。
(四)在老天爷的英明领导下……——最怕是日蚀——日蚀三十六,弑君三十六——学习汉明帝的重要讲话
    刘邦的儿子汉惠帝刘盈死得很早,结果就造成了吕后专权的局面,这让刘姓贵族和老臣们颇为不满。吕后虽然是个女强人,手腕强硬,但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理亏,更要命的是,吕后没受过系统的唯物主义教育,思想当中缺乏无神论观念,这一做了亏心事,最紧张的就是鬼敲门,何况她毕竟是个女人。
    但鬼敲门的事情是防不胜防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这一年,发生了日蚀。吕后紧张坏了,不断念叨着:“坏了,坏了,老天爷这是冲我来的,是冲我来的啊!”
    日蚀这种天象,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好兆头,加上人们一代代的渲染,搞得领导们看见日蚀就紧张。那么,日蚀到底预示了什么呢?
    有些问题,如果你不去理它,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你一旦捉摸上它,越是捉摸,结论就越是骇人,日蚀正好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又是天空中最大的发光体,所以很早以前人们就把太阳和君王联系到一起了。如果继续深究的话……
    汉朝人研究《春秋》非常透彻,从《春秋》文本当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春秋》记载弑君事件有三十六起,记载日蚀恰好也有三十六起,253这恐怕不能说是巧合吧,孔子一定是在其中蕴涵着什么深意的……哎呀,难道说,日蚀就是弑君的征兆吗?
    ——想像一下,如果是你我生活在汉朝,听专家学者们研究出了这样一个学术成果,怎能不吃惊呢?
    但是,我们必须要向这些专家们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这两个‘三十六’,当真是从《春秋》文本当中挨个儿数出来的吗?”
    ——如果在清朝以前我们听说了“三十六”的这个学术成果,可能还真不会这么较真,估计也就信了,可到了清朝,汪中写了一篇《释三九》,专门分析古代文献里“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用法,结论是:这两个数字经常是被当作虚数来用,表示“好几个”、“很多个”这样的意思,而不是切实地表达字面意思。254
    我们可以马上联想到的就是《论语》里的这句话: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意思是:曾子说:“我每天要反省自己好几次——替别人办事是否尽心负责了呢?和朋友交往是否诚实守信呢?老师教我的东西是否温习实践了呢?”
    这句话前边说“三省吾身”,后边紧接着的恰好正是三件事,这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让人以为“三”是当实数来用的。杨伯峻就以汪中的研究为基础,说“三”在这里依然是个虚数,之所以配合上了后边的三件事,实在是碰巧了,而曾子如果当真想说实数“三”,这句话按照当时的语法就应该说成“吾日省者三”。255这么看来,“三顾茅庐”什么的也不能太当真哦。
    在汪中之后,刘师培又发展了这个的观点,认为古代文献当中不仅“三”和“九”常作虚数,就连和这两个字有关的一些数字也常作虚数,比如三百、三千、三十六、七十二。
    看,这里边可有一个“三十六”,正是汉朝专家们说的《春秋》所载的日蚀数和弑君数。他们真是自己数出来的吗?
    关于这个“三十六”,汉朝大学者刘向在他的《说苑》里引公扈子的话,说:“公扈子曰:……‘《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说《春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再多翻翻书——《淮南子》里也这么说,《史记》里也这么说,看来这是汉人的成说呀。
    凡事最怕“认真”两字,如果当真要检验一番,我们就得辛苦一番,把《春秋》里的日蚀数、亡国数和弑君数挨个儿数数。——注《汉书》的颜师古是个实诚人,还真挨个儿数过,把“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给一一罗列出来了。可时至现代,又真得感谢杨伯峻前辈,他也替我们数过了,而且数出来一个新结果。256杨先生说:我都替你们数过啦,《春秋》里边的弑君数和亡国数都不够三十六和五十二,日蚀记载倒真是实实在在的三十六次,可是,这三十六次当中有两次可能有误记和错简,再以现代的天文手段来作考察,发现还有一次也是不可靠的,所以真正可靠的只是三十六次中的三十三次。(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对,唉!)257这还没说完,《春秋》记事一共二百四十二年,其间在鲁国国都可以见到的日蚀应该在六十次以上,《春秋》只记载了一半,这是为什么呢?再考察古代学者对《春秋》篇幅的记载,曹魏时的张晏说全书总字数为一万八千字,南宋时的王观国说他那个时代里流行的《春秋》是一万六千五百多字,同为南宋时的李焘仔细数数,数出张晏少数了一千四百二十八字,——当时可没有现在word的“字数统计”功能哦。258
    嗯,这样说来,也许刘向他们看到的《春秋》版本更加完善也未可知,我们还是把人多往好处想,相信他们是挨个儿数过好了。那么,《春秋》一书中记载日蚀和弑君都是三十六次,或许当真别有深意吧?
    致力于探究这层“深意”的可绝不是个别人,而是一众儒家经师——尤其是《春秋》学家——的普遍学风。比如孔光说:太阳是所有阳性物质的宗主,代表着皇帝,如果君德衰微,那么在天上就会表现出日蚀。马严说:太阳是所有阳性物质的领袖,日蚀的出现说明了是有阴性的东西在侵犯阳性,是阴气太盛而凌驾于阳气之上的表现。——看来武则天和慈禧的时候都没少发生过日蚀才对。
    话说回来,单就现在的吕后来说,她老人家紧张归紧张,却也没有因为日蚀就退了位。现代有人说“天人感应”之说虽然迷信得很,却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约君权的作用。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皇帝多了老天爷这么个婆婆,做事多少也会有些顾忌。可这种制约作用到底有多大,这就真不好说了,至于是否被一些聪明的皇帝将计就计,那就更不好说了。毕竟从历史上看,就连骨肉至亲之情在权力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何况其他?
    确实,在《春秋》灾异理论流行的整个两汉时期,皇帝们经常因为日蚀等等“灾异”的降临而发布诏书作一些“恳切的”自我批评,这里边有几个例子值得一看。
    东汉明帝的时候,有一年发生了日蚀,皇帝下诏书说:
    朕奉承祖业,无有善政。日月薄蚀,彗孛见天,水旱不节,稼穑不成,人无宿储,下生愁垫。虽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昔楚庄无灾,以致戒惧;鲁哀祸大,天不降谴。今之动变,傥尚可救。有司勉思厥职,以匡无德。古者卿士献诗,百工箴谏。其言事者,靡有所讳。(《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
    咱们现在开始深入学习汉明帝的重要讲话。
    汉明帝说:我继承了祖业,却操持得不太好。最近又是日蚀、又是扫帚星的,唉,水旱不调,庄稼收成很糟糕,地主家里也没余粮了!我很努力想办法,可智商低也不是我的错(虽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想当年楚庄王的时候,风调雨顺,可楚庄王却担心害怕;鲁哀公把国家搞得哀鸿遍野,可老天爷也不降什么灾殃。这样看来,今天我任上的这些天变倒也不算最坏,应该是有解决之道的。你们当官的都要尽职尽责来辅佐我这个缺德的皇上(有司勉思厥职,以匡无德)。古时候,大小贵族和各行的手艺人们都会向国君献诗,这是个好传统,咱们得学学人家,大家也多给我提提意见,别有什么顾虑,敏感字符也不用打叉叉。
    这份诏书很是值得捉摸。开头这句“朕奉承祖业”,堂而皇之地表白:这汉朝江山是我们老刘家的私人产业,是祖宗传给我的。——我前边讲过古人没有明确的爱国观念,在先秦封建时代,重点在于爱家;到了秦朝以后的专制时代,重点在于忠君,而爱国仅仅是忠君的一个附属观念,其意义基本等同于“爱护皇帝主人的私有财产”。
    再看诏书里描述的那些灾异,天变倒也没什么,我们现在都很清楚那只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天象,可水旱不调、庄稼收成不好,这可都是实实在在影响人们生活的事情。汉明帝这时候为什么突然脱离了现实语境而掉书袋讲起古了呢?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昔楚庄无灾,以致戒惧;鲁哀祸大,天不降谴”,这一句话,从文学角度来看,论用典之妙,论对仗之巧,都堪称典范。前半句说的是楚庄王的事情: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是楚国的一位有为君主,据刘向的《说苑》,楚庄王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天象正常,UFO从未出现,妖魔鬼怪也不显形,按《春秋》经师们的说法,一点儿灾异也没有,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可楚庄王却不这么想,他越捉摸越觉得不对劲,终于有一天,他诚挚地向天祈祷:“喂,喂,是老天爷吗?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嗯,我这么问您,您可能觉得我是吃饱了撑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问:我在任期间,既没日蚀,又没扫帚星,什么灵异现象都没有,您,您,您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呀?”259
    ——《说苑》称赞楚庄王是个模范君主,没灾没难的都知道戒惧,这就叫“安不忘危”,很难得,很难得!
    下半句说的是鲁哀公,他是《春秋》记载中的最后一位鲁国君主,在位二十七年。鲁哀公比人家楚庄王可差太远了,国事一团糟,但有一点却和楚庄王一样:没遇上天灾。这很奇怪是吧,按照《春秋》经师的理论,像鲁哀公这样的坏典型,老天爷肯定少不了对他的警告,可是,事实居然相反,这是怎么回事呢?
    对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老天爷就像班主任,君主们就像是班里的学生,学生表现好了,班主任就会表扬(降祥瑞),学生淘气捣蛋,班主任就会批评(降灾异),可也有个别学生,表现实在太差太差了,而且怎么管教都没用,死硬到底,班主任实在没辙了:算了,你算无可就药了,我也不管你了,随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鲁哀公就是这种情况,老天爷干脆不搭理他了。对了,还得说明一下,这个标准答案可不是我胡乱发挥的,出处见于《后汉书·显宗孝明帝纪》唐人注引《春秋感精符》。260(这个很牛的书名一会儿我们还会遇到。)
    汉明帝如此用典,意思是说:现在虽然灾异很多,这说明我还没有坏到家,老天爷还是愿意管教我的,再说了,真要没有一点儿灾异那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过了一段时间,汉明帝又遇上日蚀了,这一回的诏书是:
    朕以无德,奉承大业,而下贻人怨,上动三光。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永思厥咎,在予一人。髃司勉修职事,极言无讳。
    意思是说:我这个缺德皇帝接下来一份丰厚的祖业,却操持得不太好,老百姓肯定尽是说我坏话的。大家的怨气太大了,感应了上天,造成日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春秋》图谶把日蚀说得怕死人啦!我反躬自省,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惹的祸啊!大家敞开了给我提意见吧,别有什么遮着掩着的,狠狠地批评我吧!
    ——现在咱们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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