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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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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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好的副产品毕竟也是好产品,但是,难道所有的副产品都是好的吗?
    鲁迅也曾经论及这个问题,他有一篇小文,针对“近来的读书人,常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文章的题目就叫《沙》。虽然我并不是十分赞同他的看法,但他文中有一句话我却是非常欣赏的,那就是:“他们(指老百姓)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412
    在鲁迅那个年代里,很多人都气愤于国人的“一盘散沙”,殊不知这正是专制统治的后遗症啊,凡有专制的地方就必然如此。
    话说回来,在孙策的刀下,于吉并不是第一个死于“疑众”的,还曾有过一位仁兄,既没有奇装异服,也没有掐诀算卦,却和于吉一般的死因,他就是江东名士高岱。
    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吴录》,高岱是位隐士,精通《左传》,孙策闻之其名,派人去请。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会面,孙策还真下功夫,临阵磨枪搞《左传》速成,想到时和高岱有个学术讨论,大概想显显自己也是有文化的吧。没想到有人从中使坏,对孙策说:“高岱觉得您就是个武将,不通文墨的。您看着吧,等您问他《左传》的时候,他肯定一问三不知,不愿意搭您这个茬儿。”
    把孙策这边打理好了,这位使坏的又跑到高岱那儿去了,“好心”劝说道:“孙将军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被别人胜过自己。等他问你《左传》的时候,你就装作不懂,多让他出出风头。”高岱一听:“嗯,说的有理。”
    奸计总是容易得逞的(但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秘计是怎么曝光的),结果,在会面的时候孙策勃然大怒,认为高岱轻视自己,就把他下了狱。
    按说高岱也没多大的罪过,就算真是在言辞上轻视孙策,孙将军大人大量,等怒气一消也就会把高岱放了。这个时候,使坏的小人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从史书中悄然退场了,接下来整装上场的是一大群好人,是高岱的知交好友和仰慕者们。
    一个坏蛋的出场充其量只能使高岱多坐几天监狱,可如今这一大群好人的出场却要了高岱的命。——孙策登楼一望,只见为高岱求情请愿的人挤满了好几条大街。好家伙,这高岱如此得人心,怎能留他!杀!《吴录》这里原文说的是:“策恶其收众心,遂杀之。”413
    高岱比于吉更冤,于吉不管怎么说也奇装异服和装神弄鬼过,可这高岱仅仅是因为有很多人为他求情这才丢了性命。于吉和高岱表面上看所作所为完全不同,获罪经过也完全不同,其实被杀的原因却是完全一样的。
    高岱之死更有代表性,大家以为求情的人越多,领导就越会开恩,结果却适得其反。看看,古人活得也不容易啊,人缘太差了不行,人缘太好了更不行。历史上还常有这样的情况:人缘超级差的大臣反倒会得到皇帝的重用,原因也在于此。
    专制权力的获得与保持总是离不开煽动的,一般来说,一位出众的统治者必须是一位出众的煽动家,也正是因此,他们所深为顾忌的也就是那些同样具有煽动力的家伙。罗素讲过这样一个真谛:“国家权力与其说是通过法律莫如说是通过社会舆论发挥作用。”414当然,罗素的话是针对近现代社会来说的,可就专制和舆论的本质来说,近现代和古代的不同只是技术层面的不同而已。希特勒可以史无前例地设置出一个一言堂的国家宣传部门,这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和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唐太宗的“英雄入彀”,415和朱元璋的朱熹主义八股取士,416和“康乾盛世”里的文字狱、编修《四库全书》难道真有很大的不同吗?417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这些登峰造极的手段往往是伴随者轰轰烈烈的“盛世”而出现的。
    对煽动的意义体会得更深,对愚民的意义也就相应地体会得更深。这从罗素那句话的上下文就能看得出来:“正像通常在英国的情况那样,国家权力与其说是通过法律莫如说是通过社会舆论发挥作用。在新闻界喋喋不休的影响下,国家大造舆论。专制的舆论如同专制的法律,同样是自由的敌人。如果年轻人拒绝参加战争,他就会发现无人雇佣他,走在街上就会遭到朋友的侮辱和蔑视,过去喜欢他的女人就会嘲笑他。这样的惩罚如同死刑一样使他难以忍受。”——这个年轻人“拒绝参加战争”,嗯,无论他是站在正义一边还是相反,后果确实会是那样的。这个年轻人可能会困惑起来:我到底是站在了暴君的对立面上,还是站在了亲人和同胞们对对立面上?
    对于统治者来说,民越愚,煽动就越有效,而煽动越有效,民也就越愚,这是一个良性互动的关系,惟一的问题是:“愚民”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民众当中站出来一个卡里斯玛型的人物,并且他同样掌握着高明的煽动技巧的话……
    于吉就是这么一个人物,还有淮南王刘安、河间王刘德,还有无数的死于各式名目的人,不论他们有没有争权之心,反正是触了统治者的忌讳。这就好比皇帝的后宫,在征选男性仆役的时候,尽管这些男人也很可能具备坐怀不乱之风,也可能被儒家的教育法宝培养出高尚的道德操守,但皇帝还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一劳永逸的阉割。——阉割的确是一个最保险的办法,所以,不仅后宫要阉割,全国上下都要阉割(尽管技术手段上有些差异),再看于吉他们,竟隐隐然长了些胡子,这就非死不可了。418
(十二)屠龙术——小尧舜——夷夏之防
    当初,梁启超分析过为什么在汉武时代儒家会被定为一尊,在他提出的六个原因当中,第三个原因是和我们现在的话题比较相关的:当时诸子百家谁不想给自己争个地位,可为什么其他学派终被罢黜,却只有孔子之学得以独尊呢?要知道,周末的大学派里,老子学派和墨子学派都是能和孔子学派比肩而立的,但墨家主张平等,对专制是大大不利的,老子主张放任,也不利于皇帝施展手脚,而只有孔学严明等级秩序,并把施政权力的合法性归结于君主身上,虽然孔学也讲些大同世界云云,可那到底都是当压箱底的绝技宝贝着,得到传授的人并没几个,至于孔子当初真正上干君王、下传弟子的学问,则主要都是些“上天下泽之大义,扶阳抑阴之庸言”(熊逸按:正是董仲舒那套。),这些内容对帝王驾御百姓最是合适。想当初汉高帝刘邦在马上打天下的时候,拿儒生的帽子当尿壶用,可在天下平定之后,却跑到鲁地搞祭祀去了,究其原委,大约打天下时孔学是阻力,而治天下时孔学却是法宝吧?419
    梁启超的这个意见是有些代表性的,其中“虽有大同之义、太平之制,而密勿微言,闻者盖寡”这句话尤其令人伤心,但这恰是一切学术走入官学或成为普及的必然之势,毕竟屠龙术总不如屠狗术吃香——“汗漫学屠龙,绛灌学屠狗。屠狗位通侯,屠龙不糊口”420是也。但是,梁启超也许把“学说”理解得过于僵化了些。秦汉之际,学派之间早已互相影响和渗透,单凭标签已经很难说明内容了。就拿贾谊来说,《汉书·艺文志》把他的作品列为儒家,可读起来又何尝真是儒家呢?傅斯年《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有《贾谊》一文,说他兼通儒家思想及三晋官术,不谈“亲亲”却讲“形势”,何尝是儒家的话?
    傅斯年所谓“三晋官术”是指刑名之学,指鹿为马的那位赵高就是秦代这个领域里的学术带头人。傅斯年在《儒林》一文中进而点明:“刑名出于三晋,黄老变自刑名”,这是把黄老和老庄截然为二来看了。421
    汉初最负盛名的贾谊如果算不得纯儒,那么,那位地位崇高的董仲舒,与其说是儒家泰斗,更不如说是阴阳术士了,甚或说是墨家的传人似乎也无不可——胡适即谓:“儒教的大师董仲舒便是富于宗教心的方士,他的思想很像一个墨教信徒,尊信上帝,主张兼爱非攻。”422汉初的黄老学派,现在我们一般称之为“道法家”,确是要把它和“老庄”区别开来,这真是一个很说明问题的标签啊。魏源所谓“有黄老之学,有老庄之学”(《老子本义序》),又说“晋人以庄为老,而汉人以老为老也”423,都是极精辟的意见。再想想无为而治、等级秩序、君臣异道、愚民之术,在这些原则性的政治学概念上,大家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呢?
    或许事情可以这样来说:历史上的任何学术,当成为官学之后都只会变成一副样子,无论它曾经是儒家、道家还是法家,还是其他的什么家,成为官学之后便只有一个“官家”。
    或许真是权力改变思想,而非思想改变权力。最极端的例子或许就是东汉的石渠阁和白虎观两次中央级学术会议,学者们论辩经义,争论不下的地方由皇帝来作最终裁决。这样的学术,哪里有一点儿“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呢?汉朝因缘际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细细想来,只要是“罢黜百家”,不论“独尊”的是哪一门学术,最后都只会是一副嘴脸。这时候再来回顾一下郑振铎为我们分析的“汤祷”的故事——这个“回顾”就请白寿彝前辈来说说吧:“远古帝王所以要说天下有罪,在余一人,就是因为他要对神负责。汉代的帝王亲自讲经,判断各家的是非,就是以教主的身份出现的。他们被礼赞:‘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被称为‘金口玉言’,他们可以封山川土地之神,他们可以赠与仙人道号,都是以教主的身份出现的。不懂得这一点,就不会懂得皇权之所以神秘,也不会懂得封建道德之宗教的起源,甚至也不会懂得封建社会为什么在土地权问题上缺乏真正的私有权。郑先生想得也许不会这么远,但他却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历史问题。”424
    在实践当中真正使儒家从其他思想中凸现出来的或许只有两点:第一是“礼”,第二是“夷夏之防”,而不是孔子所谓的“仁”与孟子所谓的“义”——更何况这两个宝贵的概念已经在专制社会里被充分地曲解掉了。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三十五万字上下了,今天读书时忽然看到1931年6月10日《北京大学日刊》载有胡适给学生们出的一套“中古思想史试题”,说:“下列七题,任择一题,作论文一篇,于6月22日交到注册部。班上人数太多,论文请以三千字为限。”其中第一题是:“试证明秦以前无‘道家’,‘道家’即是战国末年齐国新起的一个混合学派,又称黄老之学。参考《史记·乐毅传》及论,又《曹相国世家》,又《太史公自序》。又《汉书·艺文志》。”——呵呵,真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再有,我这篇本该限定在三千字的“论文”只因为超了篇幅,便晚交了七十五年。
    “礼”,乍看上去是和好词,《春秋》学就是大谈特谈这个“礼”字的。如果在现代社会依然以“通经致用”的态度来看待“礼”的话,张岱年前辈的这个意见便既是有代表性的,又是悦耳动听的:“儒家宣扬人际和谐。孔子弟子有若说:‘礼之用,和为贵。’孔子也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所谓和即是多样性的统一。……孟子赞扬‘人和’的价值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认为人和是战争胜利的决定条件。人和即人民的团结一致。”425
    但是,就历史论历史的话,儒家的这个“和”明明白白地就是等级贵贱各安其位的“和”(详见《孟子他说》第二册),在这个“人际和谐”的社会里,大到祭祀,小到穿衣,各阶层都有自己的定位,即《春秋繁露·度制》所谓:“贵贱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乡党有序”,一旦超标就是“僭越”,就是儒家常用的一个贬义词——“非礼也”。(这个“非礼”可绝对不是耍流氓的意思。)况且,“礼”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重要原则:“礼”是“不下庶人”的,照这么说,当今中国十三亿人,倒有一大半以上是应该“非礼”的。
    如果严格而论,“非礼”一直都是两千年历史的主流。汉朝立国之初,叔孙通为刘邦设计朝仪,使刘邦感受到帝王的尊贵,也认识到了儒者的实用功能。426叔孙通本来是秦朝的博士,他为汉朝设计的礼仪基本就是因袭秦朝旧制,而考之秦朝的礼仪,按《史记》的说法已经“不合圣制”了,多重在“尊君抑臣”一节,想来和孔子所缅怀的周礼早已经大相径庭了。至于秦汉以后,“尊君抑臣”始终都是礼治的一大原则。427
    后来,汉武帝喜欢场面,召集儒者定制礼仪,可搞了十几年也没搞成,诸如明堂之类,一个儒者一个意见,一个个还都大有以生命捍卫真理的作风,而旁观者看得出来,在那时候就已经搞不清到底什么是周礼了。
    “礼”的来龙去脉是个太大的问题,只好留到以后再谈,单说专制时代已经“非礼”的礼意义何在。其中之一就是仪式的意义,前文已经论之甚详,再有一点就是孝的应用——不错,孝道也是礼的重要一环,比如《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篇》所谓:“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敢,非孝也。”看,这些都是孝,也都是礼,难道这真是在说孝顺父母吗?
    专制时代的“礼”和“孝”全都是“忠”的不同侧面,其意义无非两点,一是“尊君抑臣”,二是驯化臣民,无非都是专制君主的愚民手段罢了。儒家经典当中,除了“三礼”之外,《论语》重点在“仁”,“《春秋》三传”重点在“礼”,“礼”之详情会在以后陆续讲到。
    至于“夷夏之防”,看似简单明确,其实也是一个非常含糊的概念,每个时代的“夷夏之防”都是大不一样的。晚清革命家们大讲“夷夏之防”,主要用意在于排满,当年那些革命言论现在看来已经大有反动之嫌了,比如陈天华《猛回头·地理略述》:
    普天之下,共分五大洲。中国是亚细亚洲一个顶大的国,内地有十八省,称为中国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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