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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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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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说说而已,可后来陈掌柜意识到阿雄并不仅仅是说了而已,正常的判断对阿雄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不得要领,阿雄哪一天说不定真会害死秦钟的预感象掠过河面的阴风,徐徐萦绕在蟋蟀鸣唱,月光满地的陈府大院,也萦绕在陈掌柜心头。
  陈掌柜发觉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阿雄不仅在情绪激烈的时候说那句话,在心平气静的时候也会说那句话,这说明杀死往日相好秦钟对阿雄来说已不是一种闪念,而象顽疾一样深扎于心,陈掌柜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曾劝过阿雄,不要做蠢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切莫做蠢事。
  陈掌柜的劝说显然毫无作用,既然毫无作用,陈掌柜也就不再劝说了,陈掌柜想,反正我的话说到了,出了事我是能脱开干系的,便心安理得地忙自己的事了。
  不过得知秦钟果真暴死之后,陈掌柜内心难免慌乱。毕竟是在自家大院出的事。陈掌柜冒雪归家时看到家里家外都贴着许多躯鬼避邪的符箓,符箓显然是张道士的手笔,张道士跟阵掌柜是老友,也喜欢蟋蟀,居住在鸡笼山的道观里,陈掌柜每到初夏带着蟀夫和仆佣上鸡笼山捉蟋蟀时,常在张道士那儿坐一坐,歇歇脚,陈掌柜和张道士的相交相识也是缘于陈掌柜上鸡笼山捉蟋蟀。尽管这些符箓是镇邪的,但陈掌柜从省城归来看到自家大小门上张贴的已经败色破落在寒风中摇摇欲落的符象时,不祥之感还是浸入心底,痔瘘已经根治的喜悦很快就被这种不祥的阴影所冲散,无以名状的惶恐象屋外的寒风一样掠过心头。
  四
  姥桥镇紧挨和县县城,只是一桥之隔,那桥史中称之为姥桥,关于这个桥的来历无史可查,也许是桥边的魔天元赌场过于辉煌热闹而吸引撰史者的笔墨,区区小桥也就匆匆忽略了。魔天元赌场属姥桥镇管辖,姥桥镇闻名于世的有两大法宝,除了西街陈府的蟋蟀房,就是东街的魔天元赌场。
  魔天元赌场象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巨绅豪商及他们的太太和公子。这个赌场最大的特色就是赌法多,计有麻将、牌九、花会、摇宝、铺票、山票、番左伦、白鸽票、鱼宝、抹纸牌、牛栏、顶牛、天九,奸鸡、赶绵羊、状元筹、柑票、啤牌、十三张、诗韵、通宝、掷骰子、摇会、斗鸡、斗蟋蟀、斗狗、斗雀等近百种,洋风入境后,该赌场又吸引了不少外国的赌博方法,诸如三十六计门转盘、扑克、彩票、回力球等。尽管魔天无赌场规模空前,远近闻名,但陈掌柜虽然酷爱斗蟀,却和魔天元赌场从不沾边,陈掌柜伺弄斗蟀是出于爱好,却从不含赌博性质。仲秋时节,在陈府门前的棚场内,陈掌柜摆开阵局,端上蟀罐,把心爱的蟋蟀放入斗盆内,迎接天下来客,战胜了对手之后,陈掌柜抚掌一笑,分文不取,偶一失足,输给来客,陈掌柜总是要家丁打点银子给对方,陈掌柜因此而美名远扬,天下都有他的蟋蟀友。陈掌柜最祟拜的人就是蟋蟀宰相贾似道,他以斗蟀闻名天下,为斗蟋在杭州西湖葛岭专门造半闲堂别墅。贾宰相因斗蟋误国,但却编写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专著《促织经》。陈掌柜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之念,但对蟋蟀的痴迷程度和贾宰相不分上下。但是,陈掌柜儿子陈金坤和他爹却完全不同,视赌如命,整天泡在魔天元赌场。狂赌。滥赌。
  少东家最痴迷的就是那种非常古老的赌法掷骰子,今年以来少东家手气坏极了,上百的银子被掷入别人的私囊,秦钟暴死那一夜他浑身仅有的银子也被输得尽光。陈掌柜上省城之前给了他一点银子零花,他输的就是那零花钱。少东家那一次输得和以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少东家离开魔天元的时候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骇怕,他无限留念地回望着喧哗热烈、灯红酒绿的魔天元的飞檐翘脊的角楼,心里顿时晦瞑异常:如果从此不能再来魔天元,还不如死了好。紧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片奇异之光:要不就把那老东西的蟋蟀房一把火烧了。少东家为自己的这一念头而惊异恐慌,他不知道为何能产生把陈掌柜杀了的念头也从不敢产生烧了那蟋蟀房的念头。蟋蟀房是怎样象杀机四伏的禁地一样根植于他心里的,少东家已经记不清了,陈掌柜对蟋蟀的酷爱不仅让少东家觉得蟋蟀比他本人更重要,陈府的家丁仆佣也有同感,你可以灭了他陈掌柜,但你不能毁了他的蟋蟀。少东家很快就不敢再想烧了蟋蟀房的事。
  少东家往回走的时候,因无法再弄到钱而焦虑痛苦,象狗一样在寂静的青石街面上嗥嗥地叫着。陈掌柜丢下零花钱之后,对他说,如果再去魔天元,就叫人把你那一只腿也打断。少东家不明白,对家丁仆佣都和和气气的爹,为何独对他严酷无比?他不就是好个赌吗?少东家想到自己的腿被陈掌柜叫家丁打伤致残的情形,总是从胸中倒抽出一股冷气。少年时代的许多事少东家记不清了,唯对那个灯光摇曳的下着雨的深夜的记忆刻骨铭心。少东家是在沉睡中被一声重击惊醒的,接着他好象隐隐听到爹的说话声,少东家现在还能忆起爹在那一夜说话的声音非常怪,象一只被卡着脖子的鸣鸠鸟在叫着似的。少东家听到类似鸟的声音在说:再打、腿打断了我养着他。
  少东家虽然没有看到是谁在打他,但他想象到了打他的家丁的迟疑和迷惑,少东家记得第二次重击落在他身上之前,愤怒的陈掌柜对着迟迟不肯下手的家丁大发脾气,在少东家听来好象鹧鸪鸟被快要卡死时的嘶叫,把他腿打断了,看他还能不能去魔天元了,陈掌柜的喊叫怪异变调,但少东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把我的蟋蟀偷出去卖钱去赌,这样的孽种打死他也不为借,打呀,打呀,你知道他偷出去的是什么蟋吗?是我的长颚蟋呀……打呀,打呀……接着少东家好象听到了左腿膑骨碎裂的声音,少东家看到的果然是一把小型的石臼,这是爹找人替他錾的,小时候他看到家丁用石臼春米觉得很好玩,便吵着要上去试两手,爹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舞动这石臼我就可以放心忙我的蟋蟀了,陈掌柜的意思是家业就可以交给他了,他已长大成人了。少东家说,这大大了,给我錾一个小一点的。陈掌柜说,好,我给你錾一个小一点的,你每天起来搬了它,若能舞动它了,我就再给你錾个石嘴,让你舂米。于是就有了这把石臼,在少东家还未能用它春米之前,他就由这把石臼而致残了。
  五
  不可思议的不是陈掌柜亲自指使人使唯一的儿子致残,而是在少东家成了终身残废之后,陈掌柜内心所产生的某种难以启齿的踏实感。
  不知为何,儿子陈金坤自小就让陈掌柜有一种很隐秘的畏惧,冥冥之中他感到四肢健全的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给他闯下大祸。少东家在长到七、八岁之后就和一般孩子不同,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阴冷,这是陈掌柜在找人给他錾那把石臼的时候所没料到的,那时候他还指望着少东家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将来继承家业,少东家的一些顽劣之处还处于萌芽状态,陈掌柜还没有完全党察,待到了七、八岁之后,陈掌柜发觉儿子经常在家偷东西,无论是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只要有机会他就偷出去兑成钱,陈掌柜在较长时间里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家偷东西,他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终于有一天他在魔天元赌场看到了他,小小年纪的他竟独占一方,俨然一位惯赌老手一样在那里一掷数十两银子,陈掌柜发现少东家在赌钱的时候全神贯注,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凶狠而迷醉的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神色,那神态表情让陈掌柜骇异万分。陈掌柜怔怔地站了好久,心里不断嘀咕:这是我的儿子吗?怎么象一个强盗?
  为了惩治少东家,陈掌柜想尽了招数。可是每一次惩治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少东家变本加厉的偷和赌,以至于最终偷上了他的蟋蟀。陈掌柜后来看到少东家一瘸一拐地揣着钱往魔天元去,曾窃想,当初为何没把他两只腿全砸断呢?两只腿全砸断了,他就成了瘫子,成了瘫子还能去魔天元了吗?他不仅玩尽心计问老掌柜要钱,偷家里的东西去当铺当钱,连老掌柜的小妾也不放过,梅娘的私房也被他榨取得所剩无几,陈掌柜事实上对梅娘和少东家之间的偷情是要负完全责任的,陈掌柜的纵容是为了转移少东家的注意力,是把他从赌场拉回来的最后一招,没想到风情万种的梅娘非但未能拴住他,反而连自己的私房也搭上了,无论是老掌柜还是小妾梅娘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老掌柜除了吓唬儿子要打断他那一只腿,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也许当初未打断少东家的那一只腿对陈掌柜来说是犯了一次错误,这一点陈掌柜后来是清醒地意识到了。山穷水尽的少东家被逼到了绝路,和县所有的当铺不再收他拿来的东西,陈掌柜已经—一打了招呼。家里的东西也由家丁严密把守,少东家已经无从下手,陈掌柜给他的零用钱也严格控制,逐步减少。而当年轻的知县前来调查秦钟落井而死的诉案时,少东家突然产生了一种绝路逢生的希望。他找到了向老掌柜索钱的绝妙之策,少东家在那一会儿反应之灵敏、思路之清晰连他自己事后都暗暗佩服自己。老掌柜把儿子逼到了绝路,而儿子找到了反攻的机会。他向知县谎报了那个中秋之夜的天气情况,只是他胁迫老掌柜的第一步,一个歹毒的足以叫老掌柜束手就范的阴谋在少东家心中完整地形成之后,少东家那阴沉焦黄的脸上露出了不曾有过的笑颜。陈掌柜从省城归来之后,他那象蝎子一样的目光在老掌柜身上爬来爬去,老掌柜竟然以为那是他没钱去赌时所惯有的眼神,丝毫也没察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阴谋正在向他款款逼近。
  六
  晚上,阿雄如约来到陈掌柜屋里时,梅娘也在。梅娘见到阿雄有些不自然。
  陈掌柜对梅娘说:
  “你去陪陪金坤吧。他现在没钱赌,也难熬呢。”
  梅娘走时留给阿雄意味深长的一瞥,阿雄已保证不告发她和知县的事,但梅娘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翠苑楼那一夜,梅娘、阿雄和知县已达成协议,傻傻乎乎的梅娘竟不明白,阿雄犯下的是杀人之罪,而她和知县不过是偷情而已,阿雄泄露了她的秘密,招致的不是灭顶之灾吗?年轻的知县肯定不会放过阿雄的。阿雄觉得梅娘的担心未免太妃人忧天,毫无必要了。
  梅娘走过门坎时竟然绊了一下。
  “梅娘你走好。”阿雄笑着说。
  梅娘走后,阿雄使依偎着陈掌柜坐在床上,阿雄正要给陈掌柜宽衣解带,陈掌柜拉住了阿雄的手,说:
  “呆会儿吧,好长时间没见,我们先聊会儿吧。”
  “呆会儿再聊吧。”
  阿雄的话音里已夹有丝丝喘息,陈掌柜知道他无法抗拒阿雄的要求,便任由着她了。
  阿雄一边解陈掌柜的衣带,一边说: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陈掌柜问:“什么这下好了?”
  “以前你常常在节骨眼上犯痔瘘,你忘了?”阿雄说着兀自一笑。
  陈掌柜恍悟之后用手在阿雄的鼻梁上轻戳了一下,沉吟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还有心思干这个。”
  阿雄说:“这事不完,我什么别的心思也没有。”
  阿雄知道陈掌柜所指的是秦钟落井而死的事。欲火已象虫子一样在阿雄体内乱爬乱咬,再大的事阿雄也无暇顾及了。纱幄拉下之后,挂在帐上的香囊和彩钩开始晃悠,阿雄的叫唤声象晚秋的蟋蟀一样嘹亮而幽咽。和以往的性事相比,这次显得短促多了,不大一会儿工夫,陈掌柜就僵旗息鼓了,而阿雄恰到好处地也尽了兴,阿雄在和陈掌柜做爱时所表现出的随意性和适应性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阿雄除了陈掌柜没有在别的男人那里获得过性体验,和秦钟也没有。阿雄对男人的进一步领会和认识,不是缘于秦钟,而是缘于陈掌柜,这是阿雄未来故事的一个潜在原因。阿雄的故事总是暗藏着一些秘不可示、难以言喻的奇特原因,因而阿雄的故事总显得荒唐古怪,扑朔迷离。
  陈掌柜在嘘嘘的喘息渐渐平息之后,自然要问到秦钟的事。虽然阿雄想害死秦钟的信息他早就知道,但发现阿雄真的走到这一步,陈掌柜还是难以置信,满腹疑窦。陈掌柜在和阿雄做爱的时候甚至也产生了隐隐的戒备和恐惧,他好象不认识阿雄了,或者说刚刚认识她。
  陈掌柜单刀直入地问:“你为何要害死秦钟?是怎么害死他的?”
  阿雄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就确定秦钟一定是我害死的?”
  “怎么会不是你害死的呢?”陈掌柜迷惑不解地回道。
  阿雄叫道:“凭什么就是我害死的?”
  陈掌柜说:“凭什么?凭你说过的那些话呀!”
  “我是说过要害死他,可我……”
  阿雄欲言又止。陈掌柜如坠雾中。
  “那是谁害死的他?你知道吗?是谁害死了他?”
  “没有谁呀,”阿雄说,“知县在结案时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嘛,是秦钟他自己无意中踩到井里的。那个中秋之夜的下半夜没有月亮。”
  阿雄的镇静自若让陈掌柜无话可说,陈掌柜哺哺自语:
  “真会是这样吗?”
  “不会是这样,会是怎样呢?”阿雄说,“掌柜的,我嫁给你做妾也有许多日子了,我是能杀人的人吗?何况是……秦钟!”
  “其实,”陈掌柜沉思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实话,“你害死秦钟,我是愿意的。你不必跟我隐瞒。知道吗,阿雄?我是愿意的。你已是我的人了,秦钟还三番五次往这儿跑,我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是滋味呀。阿雄,你知道吗,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我叫梅娘去陪金坤,从没叫过你呀,虽然你出身名门旺户,可你即便不是如此出身,我也同样喜欢你呀!阿雄,你根本不必跟我隐瞒,你承认了,我难道会说出去?”
  “我也没有必要问你这事,”陈掌柜继续说,“我只是希望你能信任我。”
  “掌柜的,”阿雄说,“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
  阿雄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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