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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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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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邦达苦笑了下,终于还是坐了上去,被抬着一路到了中堂的抱厦前。远远见檐廊下已立满了下人。那些人见二爷和新奶奶来了,忙迎上来。
徐家的中堂里,此刻已经聚齐了人,或坐或站,无不面上带笑,一片喜气。司国太、廖氏自然已就坐,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魏国公徐耀祖也在。毕竟是嫡子大婚,他也没真的驾鹤成仙儿,该回的时候,也是会回的。此外便是徐邦瑞、徐青莺、廖氏一个寄养在身边的破落远房表侄女吴梦儿等人,才五岁的果儿也在,穿了身喜气的红衣,被她乳母宋氏带着,怯怯地盯着从门外进来的新婚叔叔和婶婶。
初念往里而去的时候,看向角落里的果儿,见她也正怯怯看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随即随了丈夫先到上首正中的司国太前,向她叩拜见礼,敬茶献礼。司国太笑呵呵慈祥道:“小二儿若是不便,不必和新娘一道跪拜,心意到了便是。”
徐邦达道:“孙儿新婚,向祖母的大礼岂可马虎。孙儿好得很。”声音响亮,说罢连磕三个头。
徐邦达一进来,这中堂里的每个人便都觉着眼前一亮,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好的精气神。旁的人倒也罢了,司国太和廖氏的欣慰,可以想象如何了。等他和初念再向徐耀祖和廖氏双双下拜时,连徐耀祖也觉得满意了,心想这门亲是做对了,早晓得的话,早个一年把这个儿媳妇娶进家门也是好的。
廖氏喜出望外,看着初念的目光便也慈爱了许多。喝了茶,收了新媳妇亲手做的针线后,送她一副金花八宝首饰当见面礼,一边的沈婆子嘴里,那些新婚的贺词好话更是不断。
上辈拜完了,下面便是平辈。徐邦瑞此时也才十五,个头却与他十八岁的二哥差不多高了。天生的桃花眼落到初念的一张脸上,微带惊艳,等初念压下心中厌烦叫了他一声“小叔”,这才笑嘻嘻回礼。再接下是徐青莺和吴梦儿过来向兄嫂祝贺。
徐青莺和吴梦儿都是十四岁。徐青莺已经有了未婚夫,便是廖氏娘家的表哥廖胜文,拟定过两年成婚,她长相随了其母廖氏,不甚出众。那吴梦儿却生得颇有婉转风流之相。两个女孩儿向初念见了礼,也受了新嫂子的礼,便退到了一边。
司国太虽喜这嫡孙儿今日利索,却也晓得他久病在身,不好过于劳累,见差不多了,正要开口让新婚夫妇回房,正这时,抱厦外急急忙忙地跑来个小厮,扶着门框喘气。廖氏不喜,微微沉了脸。立在门口的大管家崔多福正要开口责骂,却听那小厮已经嚷道:“禀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大爷回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神情立刻都变了。魏国公徐耀祖甚至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厮口中的大爷,自然是这家的大公子,徐耀祖的长子徐若麟。他比徐邦达大了将近十岁,如今二十又七。只是他一直都在北方,已将近两年没有回京了,若非他留下的女儿果儿在人跟前还能出现一两回的话,只怕阖府上下的人都要忘记徐家还有这么一个人物了。此次徐邦达成婚,廖氏怕不传信的话,徐耀祖若是问起,便是自己这个嫡母不好。所以随意叫人带了句话后,便丢下了再没过问。想来他自己是不回的,她也根本就没想着他回。没想到这时候,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但是这一刻,旁的人哪怕再惊诧,也不及初念心中惊骇的万分之一。听到那小厮口中吐出“大爷”二字后,心咚地一跳,两条腿差点没软下去。
也怨不得她如此惊骇。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的记忆里,莫说徐邦达和自己成婚,便是徐邦达死去国公府办丧事的时候,他也来不及赶回金陵,一直是到了两个月后的这年八月,病了许久的老皇帝驾崩,徐若麟才随远在燕京的平王赵琚一道回京奔天子的丧。而她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发生在那时候。
但是现在,他忽然却就这样回来了,来得毫无预警,叫人猝不及防。
初念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是自己记错,还是……从前那历历在目的所谓前世之事,根本就是自己在出嫁前那个夜晚做过的一场荒唐梦?
她脑子几乎一片空白,白着张脸,睁着双幽黑的眼,与这中堂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把视线投向脚步声来的门外方向。很快,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了抱厦门口的晨光里。一身带了潮气的行路缁衣,面上风尘仆仆,脸色略显苍白,眉宇里是掩饰不住的疲乏之色,跨入高高门槛朝里大步而来时,一双靴上因为沾满厚重泥泞,每踏出一步,便将磨打得溜光铮亮的水磨地面踩出一个肮脏的黄泥脚印,甚至连衣角处,都还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痕。
很显然,他是漏夜赶路回来的,甚至连昨夜下的这场连夜雨,也没有阻挡他回家的脚步——但是他的出现,看起来与这座华堂却是那样的不相称。如他身后踏出的这一个个黄泥脚印,刺目而别扭。
十五岁的初念看着自己面前二十七岁的徐若麟。这是她和他的初次相见。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她敏感地觉到他还没踏入这间中堂时,目光便已经穿过堂中所有立于她之前的人,飞快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这种奇怪的注目让她仿似被火烙了一般。她来不及体味他目光中的含义便迅速垂下了眼,不露声色地把自己藏到了丈夫徐邦达的身后。
在旁人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表现。新嫁娘在洞房翌日早拜见公婆的时候,面前忽然闯入这样一个不合宜的陌生男人,她自然要寻求丈夫的庇护。
堂中还静默一片,只回响着他的脚步声时,回过了神的徐耀祖忽然朝自己这个多年未见的长子跨出小小一步,脱口道:“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外人听来自然还算稳。和他已做了半辈子夫妻的廖氏却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目光中迅速掠过一丝霾色,只很快便被面上新堆出笑意所掩盖。她笑着,已经朝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迎了过去。
“可是收到了信赶回来要喝你二弟的喜酒?怎的不早一日?刚昨日才办了喜事!”
廖氏说着,一脸的惋惜。
徐若麟停下脚步。
他现在的样子,别说和满屋子的国公府主子们比,便是立在二门外的奴仆也要胜过他无数。只当他这样微微分腿而立,初升的朝阳之光透过高高屋顶的明瓦洒落,闪耀在这个脸色略微苍白,但神色严峻的男子肩膀上时,高大的身影却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朝自己的祖母司国太和父母分别行过恭谨的礼节后,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道:“正是。只是可惜,虽日夜兼程,却仍错过了。”声音里带了丝沙哑。
徐耀祖显得老大欣慰,不住抚须点头,喃喃道:“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回来好,回来就好……”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回头看向还怯怯缩在角落里的果儿,道:“果儿,你爹回来了。还不过来见礼。”
对于五岁的徐果儿来说,父亲的概念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现在她被同样不怎么熟悉的祖父命令后,在乳母宋氏的催促下,慢慢朝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走去,脚步迟疑而畏怯。
徐若麟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她露出笑和一口大白牙,见她反而停住了脚步,便朝她走去。到了近前伸出一双大手,就要抱她时,却又停住了,改成摸了下她的头,道:“爹身上还湿,不好把你也弄脏。果儿在家可乖?”
果儿呆呆望着这个和蔼可亲的男人,终于嗫嚅着,叫了声“爹”。
廖氏压下心中的惊诧和疑惑。等徐若麟起身时,仔细再看一眼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长子,最后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虽没喝上你兄弟的喜酒,正却赶上你弟妹在与自家人相见。你也晓得你兄弟身子弱了些,既碰到了,叫你弟妹过来见个礼,好了便让他小夫妻先回院歇下。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说罢转头朝向初念,“老二家的,来见过你大伯。”


、第八回

“别怕,去叫个一声,咱们就走了。”
徐邦达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始终垂着脸,以为她害怕面前这个如同下等人般粗鲁闯入的男子,听到自己母亲召唤后,便凑到她耳畔,用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这样安慰了一句。
徐若麟终于转过了身,毫无避讳、直直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初念。他看着她着了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那里,肩膀还略显单薄,身子或不及十八岁时盈润,却正纤秾楚楚,我见犹怜。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她的新婚丈夫,此刻正用一种亲昵而自然的姿态挨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对她说了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又看到她终于抬起了那张熟悉的脸,杏眼桃腮,朱唇微点。她朝着她的新婚丈夫微微点头,神情娇羞而柔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在那个已经如雾如电的过往世界中,他从没见过她对自己这样,一次也没有。而现在,这个刚刚在昨夜成为他弟妹的少女,在她丈夫的鼓励下,终于迎着他的目光,朝他缓缓而来,面上挂着生疏而羞涩的浅笑。
徐若麟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面无表情,袖下的那只手,却早已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在黎明时分皇城的宽阔街道上飞马踏泥,最后一脚跨进这座国公府的大门,面对迎接他的满院飘着的还没摘下的大红喜笼时,本还怀了一丝侥幸,期盼那个女子也能与他一样,历了往生,亦记着曾经的过往。但是现在,一眼看到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了,这真的只是自己的侥幸盼望,结果是卑微与无望而已——历了往生的是他,记着前尘旧事和那个盟誓的也是他。而她,不过只是一个宛如朝露般明净无瑕的少女,此刻正盈盈立于他的面前,用一种陌生而矜持的目光打量着他。
一种宛如葬身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绝望慢慢生在了他的心头。仿佛有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胸口那处正在搏动的地方。那地方很小,不过他的拳头大,痛感却慢慢蛛延开来,直到爬满了他四肢百骸的最末角落。
他记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哭,她的小名,甚至她这副身体上的每一处小小细节。她却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这就是对失约的惩罚,那么这种惩罚,比万箭穿心更要让人痛到骨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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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到了徐若麟面前,停在他几步之外,恭敬地行了个礼,轻启朱唇,道:“见过大伯哥。”态度落落,不失伯爵府闺秀的风范,却又带了新妇的略微娇羞,叫人寻不到一丝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若麟终于回过了神,,略微仓促而狼狈地道:“弟……妹不必客气……”
初念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自己的丈夫稳稳走去,然后在身后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与徐邦达一道向尊长辞别,两人并肩而去。
徐若麟一直望着这一对新人的背影,直到他们出了中堂,出了抱厦,与身后跟着的一堆丫头婆子一道消失在第一道拐角处那片浅金的朝阳斜照中。这时,司国太被人扶着站了起来,道:“大郎回来便好。许久没见你面,恐怕果儿都不认得你了。既回来,此番便多住些日子,不必匆忙又走,弄得一家子人倒无端多出生疏。”
徐若麟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祖母,道:“祖母教训的是。此次回来,是要多留些日子的。”
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一边脸色微微发僵的廖氏,嗯了一声。廖氏已扶好脸色,接口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只是前些时日,府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罗你二弟的婚事,加上先前也没得你要回的消息,你那院里的人手便少了几个。这就叫管家调人过去……”一边说,一边叫门外侯着的崔多福。
徐若麟略微一笑,道:“母亲不必费事了,我一人而已,用不着人伺候,烦请母亲叫人把我歇脚的屋子洒扫干净便可。”
廖氏道:“这怎么行。好歹你也是国公府的大公子,身份摆在那儿。既回来了,怎可叫你和在外头一般?传出去可不就成笑话了!”说罢命崔多福道:“赶紧调几个伶俐的人到大爷屋里去,不可怠慢了大爷!”
崔多福忙应下,转身而去。
徐耀祖道:“好,好。那就安心在家住下。若是赶路乏了,先回屋歇着吧,待得空,再与你叙话。”
徐若麟恭谨地应了声是,看着众人避过自己方才踏出的那串泥水脚印出了中堂,这才看向一直望着自己的女儿,朝她笑道:“果儿,爹带你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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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随辇上的徐邦达回到濯锦院,与丫头们一道先伺候他宽衣,扶他躺回了榻歇下,吃了煎好放得正不凉不烫的药,自己随后也换掉一早的那身行头。等这一切都做好了,心中因为方才那场不期而遇而带来的惊恐和不安才稍稍地定下了些。
既然自己出门时的那场雨可以停,昨夜的洞房过得也与前世不同,那么徐若麟也完全可以现在就回来。此刻的自己,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弟弟新娶的妻子而已,所以只要往后自己小心谨慎,就绝不会再行差踏错半步。
初念不断这样安慰自己。反复回想着自己先前与他招呼时的种种细节,从眼神、神情、说话的轻重乃至于脚步的快慢,确定自己确实做得恰如其分,丝毫没有不当之处,这才终于微微舒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
榻上的徐邦达屏退了屋里的人,只剩初念一个的时候,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迎上初念略带不解的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柔荑,轻声道:“我瞧你回来后,便仿似有些心神不宁,莫不是被那人吓到了?”
初念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所指是谁。一惊。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纤细敏感,正要摇头否认,徐邦达已略微蹙眉,道:“你不必怕他。”想了下,又道,“你既已经嫁入我家,家中的事,也该都让你知晓。他虽是我大哥,却不是我母亲所生。他的生母是个胡女。我爹年轻时西征剌惕部,那里的一个小土司把自己的女儿送了来,这才生出了他……”
徐邦达说到这里,眼中现出一种淡淡的厌恶,“他一直就跟那个生出他的女人在剌惕部,据说那个女人死了,他七岁时才被我爹带回徐家认祖归宗。我听我娘说,他自小就凶暴,又不服管教,跟匹野马似的,刚来府上没多久,就把教养他的嬷嬷推得折了条胳膊,阖府上下没人不厌烦他的,只我爹护着,我娘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十四五岁时,去了北边从军,跟平王做事。”
“那个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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