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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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缥缈录-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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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这一重忧郁的空气显然是格外的浓厚了,因为这一日就是老佛爷的爱子——同治——的生忌;而他一生所有的纪念品,又恰好都在奉天,所以这一个忌辰的印象,便分外比往年来得深了!可是宫内却照例并不举行什么仪式。原来这中间了有一层特殊的理由:因为太后是此刻的一宫的领袖,在伊老人家不曾升遐之前,同治虽是一个在先的领袖,却依旧还是小辈,不能算他是祖先;而依宫的法例,除掉祖先以外,一切已死的人,都不能单独的享受祭奠的。 
  于是每次逢到同治的生辰或驾崩的日子,所用以纪念他的,只是合宫的一切人,一齐静默起来,并停止娱乐,以示哀悼。这一天,大家当然又得照例的做上十几个钟点的哑巴。太后自己也整日的静坐着,非万不得已绝不开口,伊的足迹简直从不曾走出那便殿,胚上是满堆着一派阴沉愁苦的颜色,使人们见了,都觉得非常担心,惟恐伊在这种懊恼烦闷的情状之下,再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那可真教我们不能过日子了!这一天的地位是格外的危险,因为不巧得很,正凑着轮到我服侍太后的日子。起初我真有些担心,幸而我的运气还不坏,始终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伊只是把关于同治的许多很琐屑的事情,随便和我讲讲。 
  “他的仪表的大方和华贵真是人世间所不易见到的!”伊很温和地说着,这种声音是平常所极不容易听到的。“相貌的好看,还是不值得称道的事情,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孝顺和守礼。我至今还是很清楚地记着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初夏,御园中所种的几枝桃树上长着的桃子,已有不少是成熟了;他随着一班太监,正在园里闲逛,逛到桃树的下面,他见到了那些鲜红肥大的桃儿,不禁很羡慕。太监们为着要讨好于他起见,忙想法子给他摘了几个下来,大家以为他一拿到手,便要张口大嚼了;不料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桃儿上抚摩了一回,并不立即就吃。太监们不由都很诧异,争着问他为什么摘下来了又不不吃呢?他尽自笑,并不就答复他们,只教一个人给队奉着那些桃儿,直望我们的宫中来,说是园中的桃儿熟了,特地摘来献给父母的。我就问他:‘你何不先尝个新呢?’他就恭恭敬敬地答道:‘这是时鲜的果儿,必须让父皇和母后先吃了,孩儿才敢吃。’你想!他是多么的聪明守礼啊!而其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咧!” 
  伊说了这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之后,心上是格外的伤感了:伊的眸子里已充满着两眶的苦泪,好半晌不能再继续说话。 
  “我们虽然是始终非常的爱护他,但毕竟仍给他铸了一个大错,就是替他错配了一个妻子。”(即指嘉顺皇后阿鲁特氏,后来承恩公崇文山尚书之女,座谥孝哲。)太后一提到这事,便立即变换了一种很愤懑的态度,说话也不象先前那样的温和了。“然而我们怎么知道呢?伊的外貌一般也长得非常端正秀丽啊!谁想到伊的性格是那样的拙劣!伊对于我们只当敌人一般的仇视着,从不曾有过丝毫的好感。” 
  依照普通人家的情形而论,婆婆和媳妇往往是家庭中最不易调和的敌对份子,而且理由总是非常复杂,不易研究的,就是慈禧和嘉顺皇后的不睦,差不多久已成为一件公开的事实,但所以不睦的理由,却又传说纷纭,莫衷一是。据我说知道的是为着嘉顺根本瞧起慈禧的缘故。伊为什么要瞧起伊丈夫的母亲呢?实在是因为伊在未进宫之前,早已知道慈禧年轻时曾经和荣禄发生过恋爱关系的秘密,不免就存着轻视之心,尤其是当咸丰升天之后,太后便马上把荣禄的官职擢升起来的一回事,——基实太后虽把荣禄升了官,但他们依旧是不能接近的,连握握手的机会也可以说是绝对的没有。——更使嘉顺心中不满;伊认为一个母仪天下的女人,除掉自己的丈夫之外,无论如何,决不能再对别个男人发生什么情感。于是太后在伊的心目中,便看做是一个不值得尊敬的人了! 
  “我们所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可能!”太后接着又说道:“更因体面的关系,不得不隐忍,一直到伊自己寻了短见,我们这才象重见天日似的解脱了!” 
  不错,同治后的死,委实是人人皆知是出于自杀的,所以太后自己也认为无庸再讳饰了;我并且还听人家说,太后因为平日素不满意于同治后的缘故,竟在同治死去之后,故意的讽刺伊,说什么一个真正贤淑的妻子就该殉夫同死,不应敬且偷生,于是同治后便不能不死了。无论这事的原委究竟怎样,总之,同治的确是自尽的,当伊自尽的时候,腹中所怀的孕已将满十个月了,同治所留的一点骨血,便随着一同牺牲了,(译者按:同治后有身一节,实属不确,大致当时的人,悉为后不平,并深愤慈神速之专横,故特创是说,以增慈禧之罪。惟黄人白克好司所作“慈禧外纪”中,亦有此说,见者多以奇谈目之。)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虽然还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可是万一是男的话,那末在他出世这后,同治后必将被尊为太后,而我们的老佛爷便不再能有如今这样好的地位,和这样高的权势了;所以这个未出世的小孩子的随着他母亲而夭折,对于老佛爷真是一件无上便宜之事!写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四个可怜的中年妇人来,伊们差不多生活在别的一个世界里的。从不有人注意伊们;也许伊们根本是从不能见到什么人。伊们虽然跟我们一起住在皇宫以内,但伊们是象囚犯似的永远被禁在一座很冷僻的宫院之内的,终年不准走到外面来。依我的推测,除掉死亡之外,伊们是不能再和外面这个世界来接触了。那末伊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原来伊们就是同治帝的妃子,当同治帝归天的时候,伊们都还是绿鬃红颜的少女咧;太后偏不肯放伊们出去,但又不愿见伊们,以免触起伊思念同治的愁绪,于是伊把伊们活葬一般的锁闭在深宫以内直至如今。 
  “要是我们的孩子还着的话,”太后的声音又和软起来了。“我想凭他那样的聪明果敢,必然大有作为,我们的国家在他那样一个贤能的人君的统治之下,也必不致如此糟法!……屈指算起来,到今天,他已有五十六岁了。“ 
  原来同治是在公历一八四七年生的,隔了十四年,他的老子——咸丰——便死了,他就在太后的掖护之下,继承大统;那时他名为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三岁月零,无怪我们前天在那些古宫里所见的一袭他在加冕时候穿的龙袍竟是这样的短小了! 
  太后虽然勉强还在和我说话,但伊的心上真是忧郁极了;而每当伊在这样忧郁的时候,伊的性气是格外的变得坏了。我们偷眼看伊,真有一种不能形容的威严,教人见了,不免会惊出一身冷汗来。如其幸而外面一切都很安静,我们也没有什么足以触恼伊的行动,那末伊就会独自默默地坐上半天或一天,无论什么人,伊都象不曾在眼里看见一样;如其有什么事情恼了伊,这便不得开交了!不管是怎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伊都不肯干休,必然要大发雷霆,闹得合宫不安,而且这样一来,伊一定会把这个人,或这件东西恨到了底,虽隔三年两载,还是耿耿于心的记着。大概女人家的怨毒之心终要比男人家来得坚韧持久一些,而太后是尤其不肯轻放人家。譬如象此刻,伊老人家正和我讲论同治的事情,这时候伊所说的话真好算是句句出自肺腑,而伊的态度更是无限的郑重恳挚,要是我并不用十分关切,十分感动的神情来倾听着,或随便做一些足以使伊不快的行动,那就不用想再望伊能饶恕我了!即使我把我这一生的时间全用来赎罪,一刻不离的在伊的足跟下长跪着,伊也断断不肯宽放我的!如此说来,伊不就成了一个可怕的疯人了吗?不,不,别人也许未能了解伊的真性情,但我至少已在感觉上领会了伊的性格之所以如此特别的缘故,实在是有一种推动力的;这种推动力是什么呢?这是可以用两个字来解释的,便是“痛苦”。 
  诚然,伊的地位,伊的权势,以及伊的一切物质上的享受可说是尽可以使伊快乐了,但伊的内心上的痛苦,怎样补救呢?统计伊的一生中,差不多是充满着种种的不如意,和艰难辛酸之事,当伊妙年的时候,正象一朵将开的鲜花一样,很妍丽,很活泼,而且伊的一颗心已很满足地倾注在荣禄的身上了,不料蓦地竟被选进宫来,做了咸丰的妃子,硬生生地的把伊的心上人抛在一边,这已是很够伤心的了!再加咸丰又是一个非常昏庸粗鲁的人,一些也不懂得向伊温存,老是抱着博爱的主义,见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个个都要收幸,因此竟没有什么时间来用在伊身了上;他所给予伊的安慰是什么呢?只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偏又在弱冠之年便夭折了。 
  一想起这些事情,伊还能有一些乐观吗?想到后来,伊的脑神经显然是已被愁闷,痛苦,失望,忧郁等等的影象全部包围起来了,更无怪我们合宫的人,个个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忙竭力把自己的约束着了!这一天上,居然还给我抽出了一些空工夫来,我得了这机会,便忙着奔到那收藏着同治帝的遗物的古宫里去;我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前几天太后亲自带去一只有自己会转动的眼珠和舌头的小泥兔,有没有放还到原处来。我找了半晌,却不见影踪,这当然是太后已把这一件同治的恩物用心收藏起来了;大致当我们不在伊跟前的时候,伊不免还要拿出来看看或抚摩抚摩咧! 
  这一天的工夫,也不知道是怎生消磨过去的,后来黑夜终于是到临了旧间笼罩在这整个古宫中的一生忧郁的空气,至此便尤觉深沉厚了!天仿佛比往常压底了许多,人的喘息也愈感费力。更有一件很凑巧的事,倒象地老天故意要恐吓太后,使伊死心塌地的信服那两个钦天监官员的预言;便是一阵陡然而起的北风,很猛烈在宫外吹打着,怒吼着,摇撼得那些窗户也格格地响了。将到晚餐时候,我的服务时刻已满,而我的精神和躯体也已同感疲乏,便辞别了太后,匆匆退出,先在我们的寝室前面的一条长廊里倚栏凭眺着,打算吸一些清凉的空气;不料那些紫色和白色的丁香花,给大风一吹,枝枝都在空中疯狂似的曳荡着,因此它们所有的那一股令人难闻的气息,也越发觉得浓烈了,竟使用我连带的想起了死的气息来! 
  我仍竭力忍耐着,不就退回寝室中去;静悄悄地看那些太监们在一片黑暗中,象鬼似的憧憧地往来着。过了一回,又看他们把那些古怪的角灯,一盏一盏地燃旺起来;于是一派神秘的黄色的光芒,便到处透露出来了。一阵风吹过,灯便不住的摆动,这些光也就随着晃动起来,使我不禁又涉想到神怪的故事上去。最难听的是风打廊下吹过,在两面的詹角上所发出来的一种啸声。在这种詹角下的横板上,原是有许多图案画漆着的,这些画上所绘的飞龙啊,麒麟啊,狮子啊,在白天里看起来,还不觉得如何可怕;这时候,给半明半灭的烛光一照耀,便都象已经活过来了,每一头的东西,全张着血盆似的大口,蠢然欲动;我想万一它们真从画上跳下来的话,我们这一起人岂能幸逃馋吻? 
  这些古宫中本来已是非常的幽寂阴森,如今是格外的不象一处生人所居的乐土;我觉得我们如其再在这里住下去,这情形可真危险了,而且这种危险的程度,必将一刻一刻的增加起来,到最后,将有什么变化,却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已大半归寝,而在中间那一座寂寞的正殿里,却有一个老年的妇人,独自在捧着一头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长叹。 

  
第二十二回 黎园别部



  照宫中的习惯,虽然不是明定的法制,逢到每月的朔望两日,照例是要唱一次戏的。这些戏的脚本有许多就是太后自己所编的;原来太后对于中国的古剧认识得也很深切,再加伊的文学本来也有相当的根底,所以要写些剧本,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宫中唱戏原也算是家庭娱乐的一种,故除元旦,元宵,和万寿节等大日子,难得召班外面的伶人进宫演唱之外,平常日子都是由一班太监担任的,他们也都曾下过一番苦功,能戏极多有几个杰出人才的技艺,反比外面的伶人更好,这是太后久已引为快事的。 
  侥幸得很!太后为着追念同治而伤感,以致于合整个的古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的第二天,恰巧是月半,正该轮到唱戏的日子。以前每当朔望的前一日,太后多半是预先会把明天要唱的戏点定了,吩咐下去的,而且伊所点的戏,往往老是那么几出,这几出当然就是伊老人家所最爱听的,伊虽连续的一次,五次,十次的听下去,也不会觉得厌烦的;这中间,自然又要算伊本人新编的戏占多数。因此,外面的的人——包括一切王公大臣——虽从没有机会听到太后所编的戏,而我们这几个,却无不听得十分烂熟,连字句也背得出来,甚至已听厌了,巴不得太后不要再点出来;因为我们所最爱听的戏,终究还是那些原有的老戏。这些老戏不但是历史悠久,而且无论那一处的戏班子,都有相类的脚本,只是演员所用的方言不同而已;它们的所以能流传得既久且广,当然自有一种引人入胜之处! 
  我上面不是已经说过,每当太后有什么不快的感觉时,合宫的人便都连带的会发愁起来了;所以我们总是要尽力的设法使伊快活,尤其是在这些气象阴森的盛京古宫中,我们倘若再不在精神上找些适当的调剂,真要变为生趣索然了!因此,当我想到今天是月半,照例应该唱戏的时候,我心上真觉得高兴极了。 
  “老佛爷!”这一天的早上,我虽然瞧伊的脸色尚不十分温和,但为着要揭去这一重浓厚的愁雾起见,我竟极大胆地向伊说道:“今天又是月半了!我们不是应该唱一次戏吗?依奴才的意思,如其让这里的老祖宗们也见见我们那些热闹的玩意儿,使他们知道如今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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