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和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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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半个世纪的行走和书写-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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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从大阪搭乘公交车一路颠簸进入京都的外国人,第一眼看上去它似乎毫不可爱:因为,尽管它拥有宏伟壮丽的景观,保持着永恒的皇家气度,但它展示给世界的那张脸仍然是悲哀而粗糙的。新日本的狂热也落到京都身上,让其街道塞满狂野的车流,用怀疑与幻灭败坏其古老的智慧。京都没有遭遇战争的最糟糕的悲剧,但它与日本其他部分同样具有一种目标丧失、理想过气的感觉,一种情绪被扭曲、激情被压抑的感觉。京都的城市规划由桓武天皇于11个世纪前以法令形式决定,但它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其对称与样式,当你乘坐的公交车歪歪斜斜地穿过面目模糊的街道,眼前所见到的似乎是一座乱糟糟的、不雅致的、失却风格的城市。

两种观感都是对的:日本人热情洋溢,外来人感到失望。京都作为一个整体,是一片平坦的土地,破烂的棚屋所在皆是,但像世界上别的大城市一样,这是一个有着沉默魅力的地方,一个私密的地方,一个藏在墙后的地方,一个你肯定能找见其美的地方,一个其意义像日本茶道一样精致,并隐身于多层暗示之下的地方。京都是日本城市中最保守的,仍然生活在其镀金的全盛时期里,那时,它的君主与幕府将军尽情享受优雅的奢华,日本佛教的四个重要教派在它的山下定居,沉浸于仪式与冥想。京都的名门望族依然傲慢而超然。这个地方的终极珍宝被警惕地守护着。游客可能卡嗒一声合上百叶窗,车流可能会咆哮,收音机可能震耳欲聋,但在俗丽的街景之上,甚至在庙宇和举世无双的花园之上,这座深刻的城市的灵魂古井无波地偃卧着,像圣池中的一尾鲤鱼。

一个世纪前天皇离开这里,时间的结局抛弃了京都,然而,它全部衰残的高贵庄严依然让人确凿无疑地觉得它是一个大城市,一座徘徊着权力与威严、有时甚至带着威胁的城市。最深刻地扎根于日本性格中的一切,都在这个内向的社会中继续存在:其中一些富有魔力,一些丑陋可怕,一些令人担忧,一些无与伦比的精美雅致、吹毛求疵,一些(在西方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在京都,你可以观察到一种依然存在、仍有活力的尚未与西方社会真正发生接触的高级而复杂精巧的社会形态。它有百货公司,有电视演播室,当然,也有航空公司和空调旅馆,但它在内心深处仍然属于最东方的城市,像一位眼皮沉重的君主在其城堡的一扇高窗里窥视游艺集市一样凝望着世界。

无数圣地、庙宇与宅邸,强力地巩固了这种隐秘的力量与排他性的感觉。它们分散在城中各处,像泥土中的宝石,在死胡同的尽头不期相遇,在小山丘的松林中气度恢宏,在装饰华美的庭院中富丽堂皇。在京都,有差不多2 000座佛教寺庙、神道教神社和重要的宫殿,让这座大都会的每个角落都隐约添上圣洁、精巧与智慧的意味。其中一些地方巨大而不祥,陡峭的柏树皮屋顶(覆有绒毛似的青苔)庄严地高踞于众多房屋之上,仪式用的巨型铜锣放在木制的遮蔽物下面,一尘不染的走道无止境地蜿蜒于贴金箔的屏风、涂彩漆的前厅、无限复杂精妙的花园与比例无可挑剔的茶室之间。有一些不比花园木屋更大,是灯火摇曳的小冥想室,倚靠在花园高墙下,沉浸于霉腐的阒寂中,或者平衡在奔流的小溪旁。有一些是天皇和将军留下的空殿,浸透了庄严与符号学:它们美妙的花园代表了大洋,或内海,或和平,或天堂,或一支运宝船队,或宇宙;它们的居室遍布老虎、竹林、海鸟、海龟的彩色图案。一些是僧侣和圣人的大祈祷室,其神秘源自烛光、缓慢的动作、钟声、圣书纸页的翻动、熏香的味道、喃喃低语的念咒,这咒语会在净土的教徒死后将其灵魂确实可靠地带往西方极乐世界。有一些是巨大珍宝的储藏室,比如三十三间堂的上千尊观音像 闪耀光泽的金像组成一个神话般的方阵,雕像沉默,多手,眼神悲哀,面带责问,每一个都填满佛教经卷,一级压一级,眼睛对眼睛,旁边随侍着风雷之神,慈悲母性的精灵,虔诚献身的精灵,驱邪伏魔的精灵。有一些是空气般澄澈透明的珍宝,比如被称作金阁寺的小小的金色亭楼,曾经被一个疯僧烧毁,但现在又羽毛般轻巧地矗立于湖上,一个房间保留给诵读诗歌、馨香祝祷的聚会,周围都是针叶树的沙沙声。有一些是庄严得可怕的神社,栖身于高处,只能通过望之令人气夺的梯级前往,还有孤独的宝塔耸立在落叶松与山涧溪流之间。京都的重要建筑无穷无尽,无可回避。仅仅是把它们全瞄上一眼,都得费时数周,因为它们散布在每个街区、每片城郊,它们深入地赋予这座城市以尊贵,将其土褐色的乱糟糟的建筑强力地结合到一块儿。

在这儿,日本传统的本质与特性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强健有力地保留,在强化京都特色方面所作的贡献绝不比以往更少。这是一个多结的、谜一般的实体,一个为新来者准备的城市,有点怪异,充满丰富的装饰音。挤在一座高大庙宇的屋檐下,你会看到一把古老的伞,被一个神圣的人物在无限久远以前遗弃,并作为圣恩的标志永恒保存在那儿;在另一个地方,你会欣赏到一幅富士山的风景画,只有跪在这幅画面前才能发现其透视的精确;在第三处,你可以听到地板在你的踩踏下吱嘎作响,导游指南将其描述为“发出一种类似日本树莺之鸣啭的声音”。在一座花园里,你可以走上覆满青苔的柔软小径,这是一个适于沉思冥想、脚步无声的、多荫凉的静修之所;你可以听到一只驱鹿器发出空洞的有节奏的咔嗒声,那是一根带铰链的木管,由流水激活发出声音,驱散可能过来偷吃作物的鸟兽;或者,你会疑惑于从皇宫屋顶上垂下的粗大链条,那本来是给消防员提供方便的,但导游指南抱着希望说它“也构成了一种装饰”。如果你有特权,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些略微有些淫秽的中世纪绘画,裹在无数的丝绸中,藏在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它们被视为如此珍贵的藏品,以至于每年只允许20个人参观。

京都宫殿的米纸窗户常被小孩的手指或鸟儿好奇的嘴喙戳破,但却被修补得如此风姿绰约:每个小洞小心翼翼地粘上一小片纸,那些纸片都被裁成迷人的花的图案,每一片花瓣都极其匀称。
京都的日常生活也点缀着类似的挑剔的优雅。日本所有的大城市中,京都始终最接近那个水彩的日本,那个版画复制匠和花扦儿制作者的日本。这里的大街平庸陈腐得可怕,但是在它们之外,到处都有充满诱惑的小巷。在任何小街上都可以看到蝴蝶和服、白丝袜、开裂的靴子、带花方巾,这座城市的边缘充满强壮的乡民,像小妖怪一样皮肤棕黑,咧嘴微笑。从某些巍峨的高墙下经过,你会经常听到奇特的长笛的尖啸,或者日本鼓的低沉的嗵嗵声。在阳光灿烂的河边草地上,你也许会碰到一个漫游的僧侣,穿着灰色长袍,戴一顶球根状的编织帽,正为他的修行之路化缘。在这座城市周围,那座高高的山丘构成的天际线上,连片的松树排成瓷器上柳树图案的轮廓,有时你会碰到当地的学生,戴着尖顶帽,穿着土褐色的哔叽制服,在一座神道教神社里乞求考试获得好成绩。

京都也是最棒的艺伎家园,那些有才能的表演者(部分是艺术家,部分是妓女)在这里被训练得炉火纯青,在许多上漆的沙龙里表演精美的舞蹈,取悦那些大肚腩的恩客。某个晚上,在艺伎区的窄巷里半闭上眼睛,你就像是回到了封建时代的京都,回到了炫目的西方世界还没有到来之前的日本。街巷上热热闹闹地分布着茶室和旅馆,雅致的屏风遮住它们的入口,软拖鞋在门前诱人地放成一排。成百上千的球形灯笼点亮了这个街区,将其沐浴在橘黄色的光线中,在你头顶的高处漂浮着一个广告气球,尾巴上招摇地亮着一行字。行走于这些房子中间,能够不时瞥见宽阔的鸭川,水声汩汩,对面河堤上闪烁着灯火与欢乐,黯淡的月光照着远处的山岗。三两个年轻人四处走动,吵吵闹闹地寻乐子;突然,从某个不期而遇的巷子里冒出一道传说中的日本风景 一个抹着全套石膏行头的艺伎快步走来,匆匆赶赴约会处。她的发型高耸庞大,乌黑闪光;她的脸上是浓重的雪白、鲜红;她的衣服是华美的丝绸与飘带,互相冲撞的颜色与图案极尽俗丽之能事;从头到脚装饰着脂粉和锦缎的她沿着这条街笨拙地快跑,几乎不像是一个活着的女人,而是某种神话般的玩具,是费伯奇的最后一件杰作,像女王般的饰品一样抹上瓷漆,由精密至极的钟表机械提供动力。

尽管被历史遗弃,京都仍然是一座都城:在古老的墙垣中间,在雅致的百叶窗后面,在庙宇的楼梯上面,藏在馨香的花园里,沿着绿色的河滨林荫道,在茶室与尊荣的图书馆的静谧中,高踞于山岭之上,或者迷失在青苔中,日本的本质、芬芳与精髓灌注于京都的每一寸肌理。

这一切都是真的,正是京都生活的连续性赋予这个地方以力量感。然而,京都的被现代性侵蚀的方方面面 比如,一条巷子里冒犯外国游客的自动点唱机 其真实性并不稍弱;并且,赋予这座城市针刺感与苦涩回味的,正是近乎庄严与几乎难以忍受这两者那刺眼的毗邻。

京都不让任何游客感到安慰或欢欣:其本质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一丝病态或反常的意味。在某些方面,它是一座死城,在其遗物中朽腐,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它与日本的其他地方一样,搏动且增殖着混血的生活 部分是规整的熟悉的过往,部分是茫然摸索的现在。它并不安详,不再是平安时代的京城,那座“平安之城”。在京都,几乎没有哪个地方在任何时候是空寂的,除了那些以回廊与外界隔绝的私家花园和更偏远的林间空地。在每条街道上,市民们伴随着一片喇叭的喧嚣与风格的大杂烩搏动着,从完美无瑕的和服宽腰带到青春盎然的牛仔裤与毛线衫。穿过每一处沉思冥想的庙宇,吵吵嚷嚷的日本游客涌进来 学童成群结队,背着花哨的小书包和午餐包,度蜜月的新婚夫妇不停地互相拍照,表情严肃的商人从观光车里互相点头致意。在每一处神圣的入口,纪念品贩子哑着嗓子向你迎来,挥舞着明信片,或者摇晃着玩具鸟,乞讨的退伍老兵模仿阅兵场上的姿态,以带钩子的手向你致敬,或者竖起木腿吸引注意。火车,这种日本风景中无法回避的元素,在夜色里从河边轰隆隆开过,出租车在咔哒作响的电车间发疯般地猛冲。有时,你会看到一个穿和服的新娘,但是,你会同样经常地看到她与穿细条纹翼领礼服的新郎一起站在一个出租的翻版巴黎的场景中,新娘的父亲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一个将要为所有这些花费买单的人的满足。有人在众多京都神社的阴影中打棒球,有人绕着皇宫的院墙做运动。在今日的京都,你永远无法确定,某些别致的小玩意儿是神道教崇拜的对象,还是一件广告饰品。这是一座双面的城市,一面是凤凰,另一面是寒鸦。

这也是一个野蛮的城市么?这些象征与圣物中是否依然徘徊着日本精神中某些古老的兽性?是否有一柄剑在山头闪烁?也许是的。京都,因为它那些完美的飞地而让人觉得是一个困惑不安的地方。当游客们经过宁静的寺庙向狂乱的公路走去,甚至其中最爱说恭维话的人偶尔也会意识到,这座大城市的风味中有某种被埋葬的不适。京都是日本的灵魂,是这个含蓄的民族的缩影。当你徜徉于那些京都的奇迹:雀屋或野鹅屋,银亭或千席阁,三十六大诗人画像,赛箭廊,不朽的龙安寺花园,你可以品尝到这个令人惊讶的国度的全部魅力。但你也会在皇家行宫中隐约感到不安,并且,一只扩音器的大喉咙,或者一辆出租车凶猛的喇叭声,实在太有可能淹没那仿佛是日本树莺鸣啼的声音。
20世纪60年代
艾希曼的审判

1961年,我被《卫报》派回耶路撒冷报道对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他是纳粹灭绝欧洲犹太人的计划 “最后解决方案” 的主事者。一年前,他被以色列情报部门从阿根廷绑架,此后一直被与世隔绝地关在耶路撒冷。照我的理解,这一事件并不完全是一场摆摆样子的公审,而无疑是一种犹太象征主义的表达。

希伯来历5721年,尼散月25日,上午11点,德国人阿道夫?艾希曼出现在耶路撒冷的犹太法庭,被控对犹太民族犯下罪行 我怀疑,正是在这场真正的宣判中,我记录了这一悲剧般而又象征性的诉讼的全部意义。其他一切都是附带性的 争辩、证据、推论、宣判、裁决。艾希曼审判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它竟然发生了,以及,犹太人通过这一仪式回击了历史。

这天上午,艾希曼几乎是无人留意地从他之囚禁的神秘与传说中溜进法庭。没人知道法庭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平行的霓虹灯条板射出苍白无情的亮光。犹太式样的枝状大烛台闪耀着给墙壁镀上金。起诉方坐着5个犹太律师,表情严肃,年轻人为主;还有一个留着胡子、面色阴郁的首席检察官,胳膊腿儿长而柔软,戴着优雅的无边便帽,坐在那一排的边上。辩护方坐着德国律师瑟瓦修博士,正同他年轻的助手认真地讨论着。隔间里有翻译,桌旁坐着女书记员,门边上站着戴尖顶帽的警察,座位上还有一锅媒体人士的大杂烩,沸腾着,嘟囔着,乱涂乱画,开着半尴尬的玩笑。法庭里竖起防弹玻璃盒,像博物馆的大陈列柜 对一只麝猫或天堂鸟来说太大,对一具恐龙骨架来说又太小 这是整个法庭的焦点与支点。没有什么被忘记,没有什么被忽视。我们只是在等待被告出庭。

但当他进来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恰好看向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无声地、几乎是羞怯地悄悄进场,三个穿蓝色制服的警察把他包在中间。没有什么震颤流经法庭,因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在那儿,”我听到自己肩膀后的某处传来一个声音,简直像是有时候你在葬礼上听到哀悼者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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