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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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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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奔跑,于他,不仅仅是一次逃亡。

直到顾惜朝停下脚步,死命地拖住他,戚少商才猛然醒来一般:够了,跑得够远了,傅宗书的人早已经不在身后。
此刻二人方对视一眼,只见二人脸上身上均是乌七抹黑脸脸暴雨也冲刷不去的黑泥,衣服更是被烧得处处大洞,惨不忍睹,被大雨一淋,更显狼狈至极。


他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奔跑?戚少商并不想深究,他只觉得痛快极了,仿佛此生从未如此痛快过。酣畅淋漓的感觉几乎让他忘了身后的追兵,忘了危险,忘了一切。

大雨滂沱。雨水和着汗水在身上流淌,淋漓尽致。



“追命哥哥,你累不累?”拍完最后一组戚少商和顾惜朝在雨中奔跑的镜头,青青第一个扑上来问长问短。

铁游夏笑笑,自从崔略商用一个“擎天柱”成功收买了青青后,这小丫头就让自己的老爹自动退居到了第二的位置上。
崔略商这孩子似乎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不管男女老少的人们都由衷地喜欢他。青青这小白眼狼这两天简直时时刻刻缠着他。也难怪,他也喜欢变形金刚,谈论起圣斗士就眉飞色舞,玩起滑板耍起帅来不要命,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他?说穿了,崔略商自己也只是个大个儿的孩子而已。

“Daddy,追命哥哥说一会带我去放风筝,行不行?”小姑娘的圆脸上尽是期盼。

“没问题。不过,你要听哥哥的话喔!”铁游夏笑着拍拍女儿的脸

“Yeah!”青青兴奋地跳起来,在铁游夏脸上猛亲一口,“就知道老爹对我最好了!”说着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崔略商去了。

铁游夏方喘口气,回化妆间坐着,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刚才这最后一场雨中狂奔的戏,足足拍了一整天,十八条,再加上手上必须带着崔略商的重量,简直要了他半条老命。

毕竟,他不是真的戚少商,已经不是24岁的小年轻了。
第十二章

青青在剧组待了一个星期,充分让铁游夏感受到了备受冷落的滋味。小家伙吃饭穿衣乃至睡觉都让崔略商带着,摆出一副非此君不可的架式来。
以至于铁游夏叫崔略商去上戏都得事先请示:“嗨,我的青青公主,能否把你的骑士借给我用几个小时?
此时青青和追命二人正趴在旅馆大堂的沙发上,头上插着鸟毛,带着小辫子,脸上涂着油彩,打扮成美洲印第安公主和猎手的样子。
青青小嘴一撅:“公主准了,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许欺负骑士哟!”
全大堂的人不禁莞尔。崔略商这才得了空,上了车,同铁游夏一道向片场驶去。

行至半路,崔略商忽然道:“刚才青青告诉我说,她妈妈去了南美洲的原始丛林?”
铁游夏一惊:“你对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不过,你这个谎,撒得可真不算高明……哪有一去六年不回来的?”

铁游夏心中一涩:“不然怎样,告诉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她的母亲已经被炸死了么?媒体那里,能挡的我尽量挡……青青还小,我只能尽我的能力,保护她。”

崔略商转过脸来。
难怪,即使水芙蓉已经死了六年,眼前这个男人在提起亡妻时,仍然坚持使用着“我太太”这三个字。
没有绯闻,没有女友,干净清白得不像个明星。像他这样天天被小报记者盯着的人,究竟需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在女儿面前保住她母亲已死的秘密?
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纪念死在非洲的名记妻子,还是为了当时尚未满一岁的女儿?

二人均陷入了沉默。
半晌,车子渐渐滑进片场大门,崔略商方道:“总有一天,她会明白。”
“我知道。而且那一天不会太远。毕竟,青青已经七岁了。”
“两年,九岁的时候。”
“什么?”铁游夏没听明白。
“我是说,再过两年,等她九岁的时候,可能就会了解……当初福利院的嫫嫫也是这么骗人的,我就是九岁那年自己把什么都弄明白了。”

原来如此。铁游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在下车前的一瞬,看着崔略商的眼睛,真诚地道了声谢。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铁游夏开始对自己总把崔略商想象成个孩子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因为他知道,一个懂得回忆过往,或者说懂得“自视”的人,不可能只是个孩子这么简单。
他想到那天二人在片场遇险时的情形,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失控代表了什么,他铁游夏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是能与戚少商和顾惜朝的回眸相望比肩的情绪,甚至强烈到已经超越了它。

可他怎么能承认?他有青青,而崔略商有大好的星途、远大的前程。
二十年,他早已深知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所以他永远不会去触及那条底线。
青青的平静生活,追命的远大前程,都是他要尽心维护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将其夺去,他将全力以赴,保护他们。
所以,他怎么能?

但也许戚少商和顾惜朝可以。
铁游夏看着剧本,不无悲凉地笑了。现实中的他们不能,但在戏里,在民国那样的年代,或许,可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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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爷,您来啦?”跑堂的小二满脸堆着笑,将身穿毛料大衣、头顶黑呢礼帽的英俊青年迎上戏园二楼的包厢,“最好的位子给您留着哪!”

“行了,下去吧!”青年没答话,倒是那长了一头癞的跟班挥了挥手,“拣爷喜欢的酒菜尽管端上来,有多少全记帐上。”

“好咧!”那跑堂的一溜烟下去了,跟班便忙替主人接过帽子,褪下毛料大衣来。

京城里但凡常喜欢逛逛戏园子的,大都颇见过些世面,辨得出那青年穿的大衣和里面儿的西装料子挺括,做工精良,显是时下最时髦也最昂贵的英国货。战时物价飞涨,物资匮乏,像这样的料子,平常人家即是有点闲钱也难求一尺。

“这年轻人是谁?”楼下大堂里议论纷纷。
“恁你个没见识的,那是东城戚家大院儿的孙少爷哪!”
“戚家的孙少爷?跟息家大小姐出过篓子的那个?”
“嗨,您那是啥时候的老黄历啊?这戚大少如今可都在捧这顾惜朝顾老板的场子哪!瞧见没,楼上的包厢,一包就是三个月!”
“哟!那还真成,那戚老太爷能由得他胡来?”
“唉,由得由不得哪是你我说得上的?养个花花肠子败家子儿还真不如养头白眼狼哪!”
“您老说的是,富不过三代呀!”
………………
………

这戏园子里的议论纷纷,楼上的“花花肠子败家子”戚少商哪有一点也听不见的理儿?可他不管,由着他们去吧。他只一心盯着那雕梁画栋的戏台子,空的。

与他在美国时接触的那些西洋戏剧不同,京戏的戏台,有时候甚至是空的。
而那“满”字则全满在了戏子身上。浓墨重彩的脸,瑰丽斑斓的衣,曲折绵长的调子……戚少商不懂戏,但他知道,一个好的角儿,甚至能带出一整座满满的戏台。
谁知道一会儿顾惜朝出来以后,带给你的,是座芬芳馥郁的后花园,是间受难责罚的公堂,还是片皇皇大汉边缘的戈壁滩?
他的举手投足,都直指人心,仿佛能带你穿行至那舞台方丈地的时空之中。这就是顾惜朝的魅力。

正寻思着,只听楼下一阵叫好,京胡那特有的、悲凉却不哀怨的声音传出来,台后毛毡帘子一掀:顾惜朝出来了!
——不,那也不是顾惜朝,那不正是两千年前乱了人世改了历史的红颜倾国?

“水殿风来秋气紧,
月照宫门第几层?”
——曾于水边浣纱的快乐简单女子,此刻却只能独自立于空旷无人的大殿之上,一衫寂寥。

“十三栏杆俱凭尽,
独步虚廊夜沉沉。”
——长夜未央,然则此刻的玉砌雕栏又怎会是故乡的温暖蓬梁?

“红颜空有亡国恨,
何年再会眼中人?”
——一场场的历史,一回回的离殇,再唱,也离不开那红颜佳人,亡国之恨。而台下这些哄然叫好的票友,又怎不是对其中滋味感同身受?
乱世。唱戏的听戏的、戏里面儿的戏外面儿的,全脱不开个“乱世”二字。岂知若不是乱世,又哪来的这些让作者流泪、听者唏嘘的故事?
………………
………


一出《西施》又博了个满堂彩。戚少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令穆鸠平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后门,自个儿抓了大衣帽子往后台跑。
——楼下的众人见怪不怪,有钱人家的少爷嫖戏子,哪朝哪代不是司空见惯的事?

戚少商当然懂得这些人看他的眼神中的意味,但也只有他和顾惜朝,他们自己知道,他,是不是在“嫖戏子”。
从二人火场遇险到如今的半个月,他日日来看顾惜朝唱戏,送他回家。这于他而言是极其自然的事。
——他喜欢他,便来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顾惜朝的想法,戚少商不是没顾虑过,但他知道,像顾惜朝这样的人,要是真的不待见他,又怎么会上他的车?
他也问过他为什么那晚会碰巧出现,而他说那是恰好路过,他便信了。
因为他相信,一个人只有在真正的危险面前才会暴露本心,直觉告诉戚少商,顾惜朝绝不是敌人。而经过火场一事后,这些问题,都已有了答案。

戚少商是个爽快人,当他选择相信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

“你来了。”业已卸脸换装的顾惜朝转过头来,语气平淡得像个老熟人。
“我来了。”戚少商顺手帮他提起地上的箱子,神态自若得像个老朋友。

二人相视一笑,出门上车,扬长而去。这是惟有共同经历过死亡的人才有的默契。


同时,街道墙角处人影一闪,一个细长眼睛神色冷漠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若有所思:这两个人,一个是脑满肠肥的花心大少,一个只伶人戏子之流。难道,他真的猜错了?


夜深,庭院愈深。
戚家大院唯有二姨太的房间亮着灯。四房姨太太一圈儿坐着抹骨牌,小丫头凤喜守着门。

“少商这孩子天天在外边儿胡闹,老爷子也不管管,也不怕坏了他们戚家的名声。”兰馨道。
“也难怪,老爷子成天跟床上躺着,哪知道啊!”这是鸣鸾。
“那得想法子让老爷子知道啊,这样闹下去怎么成?”
“三姐,您这么一捅,老爷子还不得活活气死?”
“那就放着不管了?我说五妹,你倒是也说说,这是个什么理儿?”
“三姐四姐,文岚不懂这个……”
…………………
“好了好了!”半天没吭声的二姨太惠玉沉声道,“依我看不必惊动老爷,多大点儿事儿啊,我还做得了这个主!不如这样……”惠玉放低了声音,示意三人将头凑过来。

……………………
…………
窗外更深露重,小丫头凤喜抱着摆钟长长打了个呵欠,四更天了,房中灯光犹未熄。
那四房姨太太,又凑在一起讲着什么体己话儿?


三天后的黄昏,正准备出门的戚少商被三姨太兰馨拦住了。
“三太太。”戚少商退后一步颔首道。
“少商啊!快来,带你见一个人。”盛装的三姨太眉眼里尽是喜气。
“什么人?”戚少商不解。
“你未来的媳妇儿啊!”三姨太吃吃笑道。
简直莫名其妙!戚少商不明就里,想到戏快开场了,抓起帽子便欲离开。
“哎,少商!别不领情哪!”四姨太鸣鸾也凑上来前来,“别人家的姑娘我可不好说,可单单只这一位,包你满意哪!二姐好不容易把人家说了来,人正在她屋里等着呢!”
说着二人一个扯着衣袖一个推着胳膊,硬将戚少商往二姨太屋里送。

戚少商不愿开罪这二人,只得勉强跟了去。

雕花木门缓缓推开,桌边坐着的粉色洋装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明丽照人的一张脸。
——赫然竟是息红泪!

女子站起身,下巴微抬,一如多年前少女时代的美丽骄傲:“戚少商,听上去,你好象不太愿意见我?”

“不……没有。”戚少商犹豫道。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在自己刚刚另有所爱之后,居然会在北京再次见到息红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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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七天的时间,很快。
铁游夏甚至觉得自己没来得及多抱女儿几下,青青就该回香港上学去了。

临行的晚上大伙儿给小家伙开了场告别宴,全剧组都参加了。
也是小姑娘太招人疼,临了张小顺竟喝高了,拿出根扎了蝴蝶结的仙女棒说是可以满足她任何一个愿望。

“真的吗?”青青兴奋道。
“那当,当,当然!”小顺大着舌头打包票。

只见小姑娘忽然就严肃起来了,小心翼翼地让崔略商把仙女棒点燃了,闭上眼睛认真许了个愿。
大家伙儿屏住笑,也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问她愿望是什么。

“我要嫁给追命哥哥!”

一语既出,满堂讶然,顷刻后又齐齐大笑。刚进组的那个演息红泪的年轻女孩,叫黎晓然的,捂着肚子直叫疼;林森颂嘉他们更是笑倒在桌肚底下。

半晌,那林森方缓过一口气来,忍笑道:“不过我说铁手,再等上几年,找追命做女婿也确实不错嘛!”
“就是就是!铁手,看看追命,绝对是个好女婿!”众人附和着。

铁游夏一惊,原来他已经老到真的可以做追命的爹了?
38与20,18年,确实已是一代人的落差。
——他被打击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但从未想过,在众人眼里,他与追命,已相差了整整一辈。
老,对于将入中年的人来说确实不能触及。即使是铁游夏这样自认为已经相当理智的人,仍然会被这样的言词伤害;更重要的是,直言道出他与追命的巨大落差,尤其让他不能接受。

但这样的情绪只是一瞬,多年推杯换盏人情往来的经验让铁游夏在瞬间做出了笑脸。
——他怎么会露出马脚?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哈哈:“是啊,那当然,老爹欣然同意……”

说着他的余光便触到崔略商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眼神,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不停地往外冒,不受控制地:“追命那孩子,当然是个好女婿,不过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哄——”一声,大家全笑了。林森小顺在向他嚷嚷着什么,但他已听不见。
他只看见崔略商的眼神,隔了几个人,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哀哀地向他看过来,随即垮下去,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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